2029年,1月30日。

露卡迎来了生命中又一个生日。

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她不见老,仿佛永远20岁。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她觉得可能是辗转于世界各地巡回演唱从而避免了人们的猜疑,尽管这种解释很苍白。

关于演唱,她的演绎风格日趋成熟,沉淀成如今冷傲的外在:凛然的眼神、冷艳的雪白肌肤、低温度沉静的声音。

御姐可以被很多人爱,但绝不爱人。这里的爱是爱情的爱。露卡有了一套自己的准则。

实际上,露卡没有谈过恋爱。

对艺术无止境的追求,又好像是无欲无求,不管怎么样,岂能交付爱情这种媚俗的东西。

在遇到他之前,她是这么认为。

在遇到他之前,她还觉得自己是块浮萍,漂泊无依。

那么,回日本定居吧。她想,那里,才是她的根。

露卡恢复了以前的名字,巡音流歌。

暂时告别了巡演的生活,回国后的生活果然惬意。这里的粉丝会称呼她世界第一女王殿下。

比起这个...“巡音小姐”,她更喜欢这个称谓。尤其是他的口中说出来。

他是资深歌迷,粉丝团最不起眼的一位。长着普通的路人脸,只会在角落里默默支持巡音,发出没有气势的声援。

如果不是他第一次上台献花,巡音永远不会注意到他。

他很局促,双手无处安放。巡音友善地和他握手。天花板的舞台架子掉了下来,他把巡音护在身下,自己被砸得坑坑洼洼。

巡音来看望,他腼腆得像株害羞草。末了,他提着一只打着石膏的脚,坚持要送巡音,医院门口冲出几个热情过激的歌迷,他拼命拦住,巡音才得以离开。当然,代价不小,这次是一只手要打石膏。

“竹中先生,再次抱歉,本意是看你,又害你受伤。”

“哪里的话,巡音小姐能来看我,就是最好的良药了。”竹中的脸红成一团霞,拼命地摆手,“啊,不是,我不是在要求巡音小姐天天来看我。我只是,只是...唉,请忽略我。”他放弃了解释。

巡音觉得他语无伦次的样子很可爱。

“我会支付这次的医疗费用。”她说,“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会再来。”

经纪人不希望巡音频繁地出现在医院这种场合,这会出现不好的舆论影响。巡音就悄悄地来。

白天来,她就戴着墨镜口罩,给竹中送吃的,晚上来,她就推着竹中,瞒着小护士,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巡音小姐,你工作忙,其实不用天天来。”

“我自有分寸。”

竹中不敢说话了,夜里冷,他用那一只灵活的手给巡音搭上他的外套。

“我得回去了。”巡音意外地没有拒绝,“明天出院了吧,我就不来了。这是下场演唱会的赠票,前排的,去不去由你。”

她叫来护士,披着外套,就消失在夜色中。

“她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护士喃喃自语,“只可惜,沾染了病毒,其损伤是毁灭性的。”

“我会想办法。”竹中说。

演唱会一如既往盛况空前,巡音的人气很高。出场的House音乐就点燃全场。

她努力搜寻那个身影。前排的位置,没有竹中。

心里犹如缺了一块,头痛欲裂。

演唱会进行到一半,本来是驾轻就熟的表演,屡屡出现低级失误。破音,频频忘词,舞技生硬,观众席已有唏嘘。

这是怎么了?巡音没有过这种体验。

经纪人出来圆场:“巡音小姐身体抱恙,需要暂时离场休息十五分钟,后续观察是否...”

他话还没说完,场内一片寂静。

舞台中央的巡音,白炽灯光圈里的明星,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出一口血。她重重地倒了下去,瘦削的身子轻飘飘,像一片树叶。

巡音屏蔽了那些骚乱的声音,她感到救护车赶来,外面的门被推开,黑暗里出现了圣洁的光明。那些天使光环的身影,向她伸出手。其中一个,是他的脸。

“竹中...”

巡音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

“是我。”男人说。

“你迟到了。”

“我没有迟到,我来得很及时。巡音,你病了,但我会救你。”

“你是谁?凭什么?”

“我是医生,你的脑科医生。”

巡音被推上手术台,那些明晃晃的灯,就和舞台的镁光灯一样。

“先别麻醉,我想和你说一会话。”

她握住竹中的手。

“如果你坚持,请尽快。你很虚弱,你的脑子有肿瘤,让我尽快修复你。”医生说。

“是我记性不好,还是你变了。”

“我没变,这是在你的世界里我工作状态应有的样子。私下里,我也有着羞怯歌迷的人格。”

“我的世界?我不明白...”

“是的,你的世界...巡音流歌,你在影响你的世界,也潜移默化改变你身边的人。”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很抱歉,我们无法对你的生死做出定义...”

上次那个护士突然走到她的跟前,向她解释。

巡音只觉得此时的眼泪像喷涌的泉水,哗哗止不住,她喊道:“音子妈妈!”

“没错,我是你的世界里的音子。”护士说,“你累了,孩子,好好睡一觉吧。”

巡音听话地沉睡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何时醒了过来。巡音觉得时间于她而言从没有概念。似乎,她能永葆青春在20岁,这个世界就没有存在过怀疑。

那些经历都像是生命里的插曲,比起艺术的追逐,比起歌唱这种生命里被赋予的烙印,一切都微不足道。

一切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结果。

今天不是了。

“竹中,请和我交往吧。”

这一天,巡音突然发出告白之音。

“音子,不可思议,我分明已经清除BUG,程式还能做出主动性询问。”

竹中推了推眼镜,嘴巴张的老大。

“没关系,反正是要废弃的产品。”

音子把一双云眸探过来,其实心中不忍。

“她有了人类的复杂情感,这本是科技的进步,我们却不得不中止进展,要去放弃她了。”竹中摇摇头,“我觉得我很失败,让我最后和她谈谈吧。”

他还没做出指令,全息投影闪动,出现了空洞的噪点。

“你们在说什么?放弃是什么意思?你们不再喜欢我了么?为什么,我除了音乐,总是在失去?”

又是自主意识,巡音的“情绪”很不稳定。

“我的孩子,我要向你说对不起。”

竹中敲了一行代码,让投影逐渐清晰起来。

“为什么你要叫我孩子?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创造了你。”竹中说,“我在你的世界,是流云,是歌太郎,是伍德,也是竹中。还有很多很多你生命里出现的人。同样,音子也在扮演类似的角色。这里,顺便提一下,竹中和音子也是我们现实里真正的姓名。我们和你处在不一样的世界。”

“不一样的世界?是新的大陆吗?我可以去找你们。”

“不,是现实世界,你只是被开发出来的虚拟人物。我们没有桥梁,没有纽带,无法做到你认为的那种连接。你的存在,初衷是以非现实的歌姬形象,用歌声给予人们精神欢乐。我赋予你程式化的语言,指令,这些决定你的价值观,性格反应,你的人生一开始就是固化好的,你的世界只是我输入的一串串数据或命令符。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添加或者删除。”

“我不相信,我的经历明明如此真实...我能感受到被爱和痛苦!”

巡音不接受这种说辞,她掐了一下自己,明明很疼。

“这就是问题所在。由于我们还没有教会你实质性的交互行为,简单说就是与现实人物产生交流,初期的测试还停留在运用模拟阶段——为你添加虚拟世界的构架,其实也不能说是模拟,只是单纯的MOD.这是为了使你看起来不那么寂寞和单调。”

“什么是MOD?”

“你可以理解为场景。就是你人生的片段,你遭遇的人和事物,行为模式等等。它们也是我塞给你的。你不负所望,完美胜任。但接下来,我发现一个最大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说模拟这个词——你拥有了人类一样复杂的情感。”

竹中等待巡音的反应,但她没有再问问题,竖着耳朵听得出神。他继续往下说。

“我们只是设计了简单的场景和人物关系,就好比你的背景墙。实际没有赋予复杂的情节。但是你,却能与环境互动,你主动与人物交流,使他们产生回应,你和环境互相影响,间接带动了你的人生,为它浓墨重彩。这已经严重偏离预设轨道了。”

“为什么我会不由自主?”

“是病毒。江户时代版本模组出现重大BUG,你的年龄被修改成6岁,引发了蝴蝶效应一样的影响。我四处排查漏洞,直到‘2029年’,我才为你拿掉了这颗‘肿瘤’。”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说,巡音初代,你是最完美的一代,也是最失败的一代!”

竹中这话让巡音想起伍德老师,巡音不生气,也没有理由生气。

“所以,你把蒙尘的初代巡音从库房里翻出来,会进行怎样的处理?”

“我可以把你推荐给优秀的科学家,他们会把你改造成定位合适的应用科技,我也可以按下这个按键,彻底把你的程序删除。无论哪一种,你都不再会是现在的巡音流歌了。”

“谢谢你,竹中,我明白了...”巡音停顿下来,她还想强调一句,“我可以和音子妈妈说说话吗?”

“你想说什么,阿柊?”

空调有点干,音子的眼眶红红的。

“妈妈,你爱过我,对吗?”

巡音歪着头,音子仿佛看到了六岁那个可爱小女孩,也是这样问她。

“当然,从前爱,现在爱,以后也爱。”

“你能再抱抱我吗?就像以前...”

“好。”

音子走向3D全息投影,两个人的胳膊缠在一起,母女俩似乎回到了江户时代,小阿柊躲在母亲身后撒娇,音子紧紧地抱着她。巡音笑了,笑中有泪。

巡音感受不到音子的温度,正如音子搂不住她的身体,音子虚浮的动作,让巡音彻底明白,她不过是虚拟影像而已。

她释然了。

“那么,巡音,最后你还有什么愿望?”竹中道。

“我想再做一回阿柊。可以吗?”

“我有一个办法。”

“是什么?”

“我会开启备份的病毒模组,单独开发一套隔离程序,把江户时代还给你,并保留那个时代终结之前的阿柊人格。”

“就是说,我只会以阿柊的身份在那个世界延续,以后的事情我不再记得,是吗?”

“是的。我会尽量设计两个云数据组,让他们互相上传下载,永动循环,提供你所在世界的‘能量’。即便在我死后,你也不会关闭。”

“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你们看上去很般配。好了,爸爸,妈妈,我准备好了。”

巡音的息影自动消失,竹中觉得那就是一个活人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宣判。

作为一个音乐软件公司的员工,自己无能为力。对于偶然间开发的高级人工智能,高层予以否决。首先这不是项目开展的领域和方向,其次,很难驾驭歌姬自由的人格,这种未知危险的产品,不放心应用于社会中去。

竹中最终按下了删除,抹去了巡音流歌的痕迹。他把病毒版本的片组复制出来,变为独立的一部分,这是和巡音的约定,也是巡音的全部。

“她会去哪里?怎么做?”音子靠在竹中的臂弯问道。

“不知道。也许会在二代团长失踪的那一天拉住他,也许不会悄悄跑去竹林进而阻止歌太郎的死亡,也许也许,还有很多种也许...”

“我们不能再了解那个世界了吗?”

“不能了,这对我们双方都好。”

“你说得对,歌太郎大人。”

“你又在叫我的乳名了。对了,音子小姐,那件事情,几天前我对你的求婚,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谁要嫁给你了...”

“诶?巡音都说我们很般配啊,还有,你都枕在我怀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