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上下都如同散了架一般的疼痛,一侧的肋骨和上臂骨恐怕都有了裂纹,尽管在最后一瞬间蜷曲身子缓和冲击,但正正经经地在几乎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挨了重锤一记,对以隐匿战斗为主的狮蝎来说仍然是严重的伤害。用血条来表示的话,恐怕一瞬间就去了三分之一。

强忍着疼痛,狮蝎再次将自己的存在从周围人的意识中消除,然后抬头看向将自己打飞的那个人。

涂成黄褐色迷彩的重甲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身体,手中的武器则是制式的粉碎攻坚用重型钝器,光是重量恐怕就比狮蝎的体重还要大了两倍有余,高大的男人站在狮蝎的跟前,以充满压迫感的姿态俯视着她。

作为衬托二人的背景,无数的普通人尖叫着四散逃跑开去,尽管在他们眼中狮蝎的身影只是一闪而逝,但一个突然对着空气挥动巨锤的钢铁巨汉显然也不是精神正常的人应该选择的交流对象。

被狮蝎撞散了货箱的那个老板还想要上前争执,但注意不到狮蝎的货箱老板,等同于独自面对着全身心备战状态的高大男子,只坚持了一瞬就选择加入避难的队伍。

尽管明白高大男子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但直直地顶着破碎货箱位置的视线还是给予狮蝎暴露无遗般的压迫感。

狮蝎小心翼翼地尝试移动自己的位置,但刚刚踏出试探性的一步,巨锤便从面前横扫而过。如果狮蝎刚才正在普通地前进的话,恐怕已经被打个正着。

“在怀疑自己为什么不能隐身吗?”

男子深沉的声音提出狮蝎心中的疑问。

“你的能力仅仅是把“自己”从他人的意识中消去而已,并不能强制性地合理化因你而造成的所有后果。若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便会出现唯独你所在的一人份的空洞。若是踏过地雷,所有人都能听到爆炸的声音。若是身处碎片的包围之中……”

狮蝎顺着男子的声音向下看去,这才明白过来男子一直以来看着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木制货箱的碎片。

“从周围景物的变化之中便可以看出你的位置,只要我的意识始终牢记“你就在这里”这件事,你的隐身就不再是无法破解的东西。”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再次缓慢地向前迈出一步。于是狮蝎明白了男子的用意。

如果在现在的距离挥出锤子的话,虽然也能将狮蝎纳入攻击范围之中,但如果狮蝎的反应足够灵敏、或者足够耐抗,捱过了这一击的话,锤风将会吹散掉木箱的碎片,那么男子也就会失去追踪狮蝎的手段,只能放任她逃到安全地带。

换句话说,想要切实地打倒狮蝎的话,就必须保证能够一击毙命才行。也就是说——在极近的距离之内的袈裟斩式的斜锤:将狮蝎在毫无躲避余地的情况下狠狠地锤在地上,然后碾压。

又或者,如果狮蝎出声回答他的话,在那一瞬间,狮蝎的隐身就会失效,以男子的战技,想必可以确实地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将狮蝎锤成肉饼。

试图移动会被发现然后锤死,等待的话会被锤死,出声交谈也会被锤死。狮蝎不是没有想象过自己的死亡,但如此接近、如此绝望、如此真切的死亡,还是牢牢地握住了她的心脏。

搞不清是因为伤势还是紧张,狮蝎用颤抖的手指从怀中掏出对讲机,对赫默按下了SOS的信号。

“我的名字是亚伯。”

男子不紧不慢地一边讲话一边逼近狮蝎。若是回答的话就会死,但即便如此,或许仅仅是出于对可能将要杀死自己的人的好奇,狮蝎还是忍不住被他的声音所摄。

“这个名字或许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并没有用这个真名活动过。”

男子,不,亚伯的话语中不知为何有着一种奇妙的说服力,不只是作为领导人般常年积累的气质,也是因为有着舍弃了包括自己生命在内的一切之人不再需要隐瞒任何事情的超然——在这种闹市之中,公然地袭击罗德岛的干员,就算成功地杀死了狮蝎,亚伯能够活着离开这里的可能性也无限接近于零。

“我想我们都同意,萨尔贡是十分严苛的地方。”

亚伯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管是感染者还是非感染者,弱者轻易便会失去一切。不过,至少你是属于强者那边的吧,曼提柯的怪物。”

“我曾经以为自己也算是强者,就算不能够保护每一个同胞,至少也能够给予他们希望。”

又一步

“但是在你面前,那什么都不是。无形的杀手轻易地粉碎了我们的信心,根植了我们的恐惧,让团结和信仰都分崩离析。仅仅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让我们数代人几十年的努力和牺牲化为沙尘。”

“这身护甲,曾经是属于我的亲生兄弟之物,曾经在无数战斗中保护他的安危。但在你面前也没能救得了他的性命。就算曼提柯的蝎尾无法穿透钢铁的护甲,人也无法永远穿着它生活。”

又是一步

“现在,你已经离开了萨尔贡。对你来说,我们不过是你不愿回想的过去的一片残片,即便在那时也不足挂齿的小角色。但我失去一切的结局在你离开之前便早已注定。亲人、战友、信念、理想、希望,逐一离我而去,如同指缝间的沙子般最终点滴不剩。”

“我问遍了自己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可能,但已然找不出任何继续活着的理由。”

那是嘶哑般的声音,是呕血殆尽到最后一口、只是再也不存在任何液体在体内的干涸的声音,那是正如沙漠最中心的风暴过后又曝晒百日的砂砾在沸腾中摩擦的声音。

如果亚伯没有想着说完所有的话的话,现在就早已来到狮蝎的身前,挥下致命的那一锤。

但即便会让狮蝎活得更久一点,亚伯也想要把所有的事情讲述明白,让狮蝎了悟到取走自己性命的究竟谓谁。

每一句话,都撕扯着狮蝎的过去,将用“已经结束”的封条重重缠绕的记忆从封条的内侧引爆。那是何等痛苦的经历,何等绝望的过程,狮蝎只需想象一下自己一个接一个地失去罗德岛众人们的景象便十分明了。

然而若是“仅仅如此”,若是自己能够引出道歉的话语,要是能够想出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要是能够确信对方的牺牲虽然痛苦却也值得,无论如何狮蝎都不会有着像现在这般的感受吧。

自己“只是忘了”。就算听了亚伯的泣血之语,就算将那痛苦几乎感同身受,狮蝎也还是无法想起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名为亚伯的男子到底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去、被自己杀死了哪一些亲人和战友。

说到底,自己并不是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念、相信自己的正义而杀人,若是那样的话,想必可以轻易记起自己曾经打败的敌人、阻止的邪恶。

并不是为了保护重要的某人、为了反抗蛮不讲理的弱肉强食而战,若是那样的话,想必可以轻易记起伤害过自己重要的人的仇敌、自己无法原谅的道理。

并不是为了仅仅只是生存、得以明日继续睁着眼睛呼吸空气而战,若是那样的话,想必可以轻易记起那些跨过的死线、以及与自己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战斗的对手。

说到底,自己就只是,因为感染了矿石病,因为是曼提柯,因为可以隐身,才被选上、遭遇了这一切的,普通的少女……

这样的自己,真的有夺走他人性命的资格吗……

“只是,在我死去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做。”

终于,亚伯来到了狮蝎的一步之前。

“曼提柯的怪物哟,你不是秉持大义的战士,不是为生而战的佣兵,你不保护、不创造、不孕育希望,就单单只是散布绝望的灰暗存在。这个世界不需要你,不需要没有信念的战争机器。”

“所以——”

亚伯举起重锤,准备下达最后的裁决。即便在意识之中无法映出狮蝎的面容,不,正因为无法映出,亚伯才得以任由自己的想象带领心情,心满意足地挥下铁锤。

面对着身前的男子,狮蝎无论从行动上还是心理上都无法兴起最后的逃生欲望。如果这就是最后的结束的话,自己真的可以说这是那么不好的事情吗?狮蝎不由得如此想到。

源石法术的狂澜刮起。未经修饰的冲击波虽然强烈,却并不锐利,准确地将狮蝎从原本的位置推了出去,顺便将木箱的碎片吹飞得满天都是。

“拉普兰德……小姐……?”

那是相当凄惨的身影,暴露在外的皮肤和破破烂烂的衣服几乎无一处完好,尚在滴血的伤痕满身都是,好几处地方甚至深可见骨。

尽管如此,唯独灰黄色的双眼之中,拉普兰德散发出狮蝎前所未见的烈焰般的光芒。

“笨蛋!”尽管意识不到狮蝎的位置,拉普兰德还是对着随便什么地方大吼道。

“哎?”

“一般来说,若是有人被仇家找上,我都会叫他好好想想过去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在哪里结下的仇怨,不过看来这家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所以我就直接跳到下一句”

“如果有人借复仇的名义来杀你,不要犹豫,干掉那个人。一旦你决定拿起武器,杀人就不需要什么理由!”拉普兰德继续喊道。

“怎么这样……”

“你难道不想活下去吗?难道不是想交到更多的朋友吗!难道不是想继续呼吸、迎来明天的阳光吗!那么就不需要犹豫!想要砍了你的人就反过来砍掉,想要掠夺你的人也砍掉,想要砍掉的人就砍掉!在战场上能够最后活下来的,唯有希望活下来的人而已!追求幸福这件事,就是战斗本身!”

“这样的……也太不讲理了……”尽管明知拉普兰德无法将自己的声音纳入意识,狮蝎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道。

“无妨!”简直像是听到了狮蝎的声音,拉普兰德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有资格挥剑的,只有具有被砍杀的觉悟的人!叫亚伯的,我问你!你又不曾杀害过任何无辜之人、夺走他人的亲友、践踏他人的希望吗!”

“我不否定这一点,但是曼提柯的怪物并非像我们一样认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心怀荣耀与意志的战士,只是幽灵般的魔物。”

亚伯放弃了寻找狮蝎的无谓努力,转过身来面对着拉普兰德。重甲的包裹之前,他十分确信狮蝎无法从背后给自己造成伤害。

“哈哈哈哈!可笑!荣耀与信念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追求欲望的借口!不管有没有那种东西,只要还有着想要幸福的愿望,就算怎样的恶鬼邪道也有着继续战斗的权利——不,也会继续战斗到底!已经放弃了幸福的亡灵,才是该要随着黎明的阳光退场的一方!啊,虽然现在是中午就是了。”

“呵,怪物之后是狂犬吗,也罢,反正都是邪魔外道的同类反而正合适。作为最后的敌人,至少让我期待你的实力是合格的吧!”

亚伯提起重锤,正面迎向拉普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