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一睁大眼睛,就见一盏豪华的玻璃大灯悬挂在天花版下,四处散落柔和的昏光。

童明海眨起眼睛,一道剧痛却顿时轰炸脑袋,把视野扭曲起来。童明海呻吟一声,一手用力捂着额头,一手胡乱抓紧沙发的扶手,强硬支撑起身体。

他正坐在——或者说正躺在——天鹅绒沙发上,脚底下是光滑的云石地板,面前还放了一大张黑檀木茶几,底下垫着红毛毯,保守估计至少十米外的墙壁还镶嵌上75吋液晶电视,至少高两层楼的天花板悬挂了数盏造工精细的玻璃大灯,是他整辈子都没看过的豪华大客厅。

「哎,老师,小心一点——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未能乱来啊!」

一阵焦急的声线传来,凌乱的脚步乒乒乓乓从楼梯上赶忙冲来,一双曜黑透绿的大眼迎入眼帘。童明海捂着仍然刺痛的额角,思索了一会。

「范廷仁……同学……」虚弱无力的声线挣扎着把一字一句缓慢呼出:「这里是……我到底?」

「是我的家啦。」范廷仁笑说道:「童老师您不省人事,我便先把您搬过来……老师您还好吗?」

他开始努力回想,脑海掠过花坛那高大的玫瑰、强光炸烈的街道、响彻天边的各种噪音……

还有,无情飞来的银剑,以及如梦似幻的玉颜……

「刚刚的,是雪梦同学将我……是你救了我吧。」

「是的。」范廷仁如释重负似长吁一声,顺手拉了张椅子来一屁股坐下:「就差那一点点而已……真的好凶险喔。」

他摇着幼短的双脚啪答啪答拍打着椅脚,校内看见那开朗笑容已荡然无存。范廷仁一脸愁容,两眉紧锁思考了片刻,才努力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老师……不是我说您,您怎的去了招惹那个杨雪梦?如果我不清楚你是毫不知情的,就已经把你大骂一顿了。」

——杨雪梦——杨……杨……

头痛又发作起来,明海痛得双手抱住头部,在沙发上打滚,一下子撞上茶几,把上头的茶水翻了。

「老师,你怎了!」廷仁连忙欠身,抓着明海的额头,幸好这次没算严重,他没吃止痛药,头痛好一会儿便自主舒缓。

明海挣扎着站起身,深吸了几口气。

「抱、抱歉,可以别提起雪梦同学的姓氏吗,我……」

「明白了,老师的情况,是听到那个字便会头痛发作吧?没事,我不说。」

语毕,廷仁从书柜抽出一本精装打印的厚皮书,轻飘飘地把封面晃过明海眼前。

「《爱丽丝梦游仙境》,这就是雪梦同学持有的『禁书』——在现存的禁书当中,其能力可以说是最顶尖的级别的——至少如非必要,我是不想跟她作对的啦。」

见明海一脸茫然的疑惑,正倚靠著书柜的廷仁挺直了身子。

「本来我是不应该告诉一般市民的,但以童老师的情况……是的,她肯定不会放过你,是有需要让你知道具体情况。」

他随即呼了一声,下定决心般猛然抬头,凛然的视线猛地篏进童明海的双瞳里。

「好吧,我会跟老师解释的——明天也有数学班吧?如果老师没问题的话,或许下课后,我可以实际演练一次?老师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吧,不过,从安全角度考虑…… 」

他没往下说,不过言外之音已呼之欲出。

「她肯定不会放过你」、「从安全角度考虑」……范廷仁已把其他的道路堵死了,逼迫着明海走上唯一的选择。

「好吧……」明海叹了口气:「似乎我只有这个选择了。」

「是的,其实也只能如此就是了。」

廷仁微微一笑,熣灿旳笑容让他看似纯粹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中学生。

「时候不早了,我送童老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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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范廷仁说要送他回家的,但在明海坚拒之下,他只好作罢,却还是软磨硬泡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请他回到家后便报个平安。

明海本来觉得他有点大惊小怪,但当回想起雪梦凌厉凶狠的杀意和锐利的刀锋,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最后还是决定依循廷仁的意思。

他乘了十五分钟的计程车,终于回到他那位于市郊的两层公寓,此时他的气力已近乎耗尽,几欲化作一滩烂泥倒地不起,几乎要用四只脚爬行才回到位于二楼的睡房。

明海一回到去,就瘫痪在睡床上,拿出手提电话,却半睡半醒浑浑噩噩花了整整十分钟才成功拨出电话,电话中廷仁依旧操着那**泼的童音,雀跃得像整个人要从电话蹦出。

「老师你回到家了?太好啦,老实说,我真的很担心雪梦同学会像痴汉一样跟踪你回去,然后展开夜袭喔。」

明海想「哈」一声笑出来,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对实实切切有生命危险的他来说,这玩笑根本一点都不有趣。

「那就明天课堂见啰,请老师记得预留时间,虽然即使您忘记了我也会提醒啦。」

「是是,」明海敷衍答道,随时睡着的他咬字已经模糊不清:「胡别的事我些睡——」

「啊,等等,老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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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挂断了……」

电话的另一面,范廷仁看着通话中断的萤幕,也重重叹息一声。

「来不及说啊——比起在现实世界,说不定梦里的雪梦同学更恐怖更强大百倍……」

毕竟,她是《爱丽丝》——以在梦中的冒险闻名全世界的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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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范廷仁惧怕的事并没有发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筋疲力尽的明海睡得宛若死人般深沉,意识陷入彻底的黑暗,根本没有丝毫作梦的余裕,甚至当第二天朝早时钟吵闹个不断时,他也毫无知觉,到明海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撑起抽蓄着的四肢从床上爬起时,他已比往常晚起了整整半小时。

「啊啊——啊呜。」童明海往后伸了个大懒腰,按着朦胧的双眼:「好累……很想再多睡一会……」

他滚到床边,拿起电话一看,却立刻整个人触电似的弹了起身,无数斗大的汗珠从额角骤雨似的淌落。

「哗哇啊啊啊啊!已经八点了!才第二天上班竟然就要迟到了?」

原则上,老师最迟也得八点前回到学校——他已逃不过迟到的命运了。

他拍了拍没换下来的西装,匆匆忙忙刷了刷牙齿,从柜子抽出一块方包,像狗只般用口叼着食物,却还没有余裕咀嚼,就这样急步冲出家门。

童明海一人居住于市郊的屋宅,甚少交通工具来往,比如明海只能凭靠计程车往返学校,否则便得步行上半小时。

不幸中的大幸,他一走到路口,就有一辆计程车迎面驶来——由于地理位置关系,有计程车驶过的频率还算颇低的,即使等上十多分钟也等不到是颇常见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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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海回到学校时,已是八点十分——早会已结束,学生都回到课室了。他只好先去教员室,在刚打开教员室的木门,就正好跟一名中年男子碰个正面,他一头斑白的花发整齐往后梳,粗框钢丝眼镜背后正炯炯闪烁慑人的厉光。

「教……教务主任!」明海吓得额冒冷汗,赶紧深深鞠一鞠躬。

「哦?你是昨天新入职的教务助理?竟然第一天就迟到——」

主任开始展开长篇大论的训话,只可惜明海无福消受。他才刚刚弯下腰,便一对浓厚的漆黑袭来,遮闭脑海和视野,一下子仆倒在地上。

「这个工作态度真的——喂,等等,你怎么了?快叫教护车,不,叫灵车!」

「那个,主任——我看他只是睡着啦,先送他去医疗室睡一阵子,真的不行才叫灵车,啊不,叫教护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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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的是,明海才昏睡了两个小时就睡来了。

他正想爬起身继续工作,却被保健老师制止了,强逼他多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不久后,他来了一个访客——「咯咯」的脚步声回荡耳边,一双包裹黑丝袜的纤细长腿迎入眼帘,明海赶紧抬眼一看,就见王老师正嫣然一笑朝他微微招手,今日她穿了暗红的长裙,不甚鲜艳,却更突显白晢透红的玉脸,正似一株黑夜难掩芳华的鲜花。

「呵呵,童老师你怎会累得一大清早就昏了过去啦?」她轻轻眨了眨眼睛,笑声轻柔得像风铃似:「该不会是我给了你太多工作?」

「不,那个……工作还好。」

「那就好了。」

她坐在床头的椅子,轻轻撩起绸缎般的青丝:「对了,我昨天好像有请你留意雪梦同学吧?你觉得她怎么样?」

「雪梦同学吗……她……」

童明海一时哑言。

一瞬间,迷雾泛起似的视野模糊不清,雪梦的身影若隐若现浮在眼前。

——老师你还是直接当作看不见我为好。

雪白的脸庞刮起利刃似的冰雹,仿佛稍一接近,他便会立即千刀万剐。

——难得拾回的生命,你也不想轻易又失去吧?

他的身体像用锁链牢牢缚紧似的,无法挪动分毫。

——我『自己』会解决的啦,就不用劳烦老师操心了。

银白的剑锋再次浮现在眼前。

「我不清楚——」他怔住了一会儿:「感觉是……很难应付的学生。」

「是的。」王老师微微一笑:「很难应付……但也很可怜的一个孩子——我是觉得,说不定你能跟她相处得比较好啦,毕竟年龄方面比较接近……」

「没这回事吧…老师跟她的年龄也应该很接近啊?」

「呵呵,很感谢你这样说。总之呢,那个孩子请你继续留意啰,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请跟我说——我待会还有课喔,先告辞啦。」

见着她轻飘飘一句话把难题砸回给自己,明海轻吁一声,以五感杂陈的眼神目送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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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休息了半小时,明海便获准离去,只他一踏出门槛,便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柱直窜而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再望去旁边,就见那头熟悉的金发瀑布似泻下,绽放着阳光一般的光芒。

「……雪梦同学。」

他不禁倒退了半步,却立刻下意识稳住双脚——毕竟,要是他被传出教学助理被学生吓得后退这种滑稽事,那他这份新工作应该是要丢掉了。

「老师……为什么……」

如梦幻般易逝的声线幽幽回荡着。

雪梦锁紧眉关,秀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庞上轻抹一层薄影,琥珀色的双眸透出挣扎和痛苦,感情强烈得连明海也感觉得到。

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作为老师,理应无条件向学生伸出援手的,但这次事情复杂得,他根本无从下手。

(老爷爷,对不起……)

明海眼前闪过那满布皱纹的慈祥脸庞,心脏像被蛇蛰咬了一下,不期然隐隐作痛。

「抱歉……妳是打算?」

思索良久,他却只想得出这种话。

要不是现在被雪梦的气势震慑着,他就会好好自我反省了。

雪梦抬眼一望,见他的肩膊绷得正紧,浏海又垂廉把双眼遮闭起来。

「没什么,刚好路过而已。」

两人相对无言,就如此呆立不动。

幸好才刚小息不久,走廊只有零星学生走过,但他们大都瞥了这两人一眼探个究竟。

「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行一步了。」

察觉到其他学生的视线,明海也觉得如此不妥,便准备转身,却被雪梦叫住了。

「老师。」

明海窥了一眼,看见她粉薄的樱唇正颤抖个不断。

「你真的不要再多管闲事了……不然,会后悔的,一定。」

「后悔?」

他不禁扬高声线,最后关头却把几乎要吐出来的句子生吞回去。

后悔被妳杀掉吗——他几乎在学校说出如此的话。

「谢谢忠告了。」

他撇下如此话语,就快步离去。

雪梦站在原地,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腕,一动不动目送他离去,在秀长的睫毛下,眼眸透出撕手裂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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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离开了雪梦的视线范围,他躲到楼梯下的转角,握拳狠狠捶打墙壁。

右手一阵剧痛,他却无瑕理会——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看见学生露出这样的表情,我竟然一句慰问都说不到,还……」

还丢下她一个,径自离去。

身体在颤抖着,它还未能从来自食物链最上层的威压平息下来。

他出于本能恐惧着雪梦,这无厚可非。

但跟丢下正痛苦着的学生是两码子的事啊!

下次。

「下次一定要跟她好谈一谈。」明海暗下决心:「不然,我是为了什么才当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