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恩希亚小姐以“崖心”之名,成为伯顿峰最年轻的登顶者时,府上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二小姐也大了。报纸上登载这条新闻的一版被裁下来装框,挂在老爷和夫人的遗像对面。恩希欧迪斯少爷听说了,还特意从维多利亚拍了电报来,这条电文和报纸装在一个框里。

二小姐大了,用不着小跟班了。讯使,准确来说,是那个时候才成为一个“讯使”的。高原上的信使是主人家的门面,腿脚利索,忠诚可靠不用说了,还要伶牙俐齿会讲话,见过风浪不露怯,样子体面带得出去……但顶要紧的一条是:认路。这个认路还与平原上的诸国稍有不同。比方说,一个谢拉格小伙子从外边回家来,要先去领主大宅叩个头,献上“孝敬”,然后问管家:“您可知道某某家现在在哪放牧哇?”管家就拿出图本,把毡房和牧群的去向告知,这人才能知道自己家上哪去了。因此,“讯使”要通晓的不仅是石头铺的官道,还有每一座碉房,每一块牧场营地,每一条车马踩出的大道,牛羊踏出的小道;群山之间的捷径,哪条冬结冰,哪条夏打滑,哪条落石,哪条山崩,哪条去年没狼今年有狼,哪条突然被领主拦了收买路钱,这些要全记住了,并不比一个僧人一年念的经书少多少。可能正是如此,使者才有着比寻常下人略高一层的地位,可以与管家,大丫鬟们一同住在“楼里”,而不是工匠,厨子们所住的“院里”。讯使自幼服侍二小姐,算算应该是个男版的大丫鬟,得到一个“楼里”的差使,并不为过。但问题是,他在记道方面的本事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出了大宅的院门,他认路的方式就成了“小的自希瓦艾什家而来,路过宝地讨点斋饭,顺便求教大宅所在”,有一次还把这话说到了离大宅不过百步开外的荣耀近卫毡帐里,差点把老角峰,也就是现在的角峰的爸,给笑晕过去。老爷听说这事之后也笑了,说:“这小依特拉将来还是跟着管家做事吧。”

但是,老爷和夫人出事的当天夜里,原先的“讯使”突然不声不响地逃了。管家忙着后事,角峰顶替重伤的父亲成了近卫,而希瓦艾什家不能没个靠得住的使臣。起初管家还有点含糊,讯使却没多想,请一位老马夫领着上了路,踏着雪将族长的死讯往四面八方送去。蔓珠院和另外两族的府上不是问题,真正使人犯愁的是领地上那些大大小小,行踪不定的部族,要找到他们散落在草原上的毡房,简直就跟追逐飘飞的蒲公英一样。讯使来来去去,把诸部的头人都拜见了一遍,回来的时候春暖花开,最先通知的几个已经投了敌。恩希欧迪斯少爷在随后的三族盟会上管另外两家要人,后者只道春天正是转场(把牛羊从地上的冬牧场赶到山上的夏牧场)的时候,不宜提人问罪。那天晚上,从没动过怒的少爷把送进房里的茶食盘子砸了,随后取出老爷书柜里的钢笔和洋纸,写了一封信,让讯使到南界谷地去寄。他冲过去用了三天,摸回来用了十天,来回一趟,出山的柏油公路已经不再归希瓦艾什管。

讯使最先背下来的路是通往南界的:少爷开始频繁地和维多利亚通信,而南境有全谢拉格唯一一家寄国际件的邮局。老爷柜子里那沓雪白光滑的洋纸一点点地薄下去,等洋纸用尽,少爷就和管家登上了远赴维多利亚的飞艇。

然后是去老爷的族弟,下人叫“五老爷”的领地的:求他不要解除其公子和恩雅小姐的婚约。五老爷到最后退婚,也没把当初本家下定的那对翠玉镯子还回来。大小姐听说了,作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圣山照耀,真嫁给那独眼三脚猫才叫我倒霉。”眼圈却已红了。

再是到保人那儿的:卖城里的皮货行、生药行,卖谷地的农田。保人平均一座城一两个,等肯作这个保的找到,领地上的几座城里外就转熟了,价钱也跌得可怜。

还有到货栈的:卖老爷、夫人衣服箱子里的裘皮、绸缎、不太戴的首饰,预备赏赐下人的玩器——反正下人也走得七七八八了,用不上。他跟那些满面风霜的马队首领灌酒,赌骰子,掷飞镖,拼马刀,才从他们嘴里撬出那些奇珍异宝的真实价值,也就学会了如何对当铺掌柜凶狠地一笑,真情实感地。可是多出来的这点钱只能稍微减缓箱柜腾空的速度,在二小姐十三岁生日那天,卖了能摆寿宴的衣服还是只剩了最后两身。

一身是历代希瓦艾什族长继位时穿的礼袍。内衬是整张的虎皮,老虎的脑袋搭在肩头,尾巴则拖到地上;腰带上列着八块巴掌宽的银饰板,镂刻龙凤花鸟,环在鸽蛋大的宝石四周,对现在的恩希欧迪斯少爷来说有点太大太沉了,但等他有了男人的身板再穿,一定会很威武神气;

一身是夫人年轻时的嫁衣,是从她的母亲那儿传下来的。厚沉沉的缎子面儿因为日子久了,有些发暗,却刚好显出上面细密的炎国绣花金属般的光泽;领子和袖口镶上了黑貂皮,因为夫人嫁进来的时候是隆冬;还有头上的银簪、银梳,耳上、臂上、手上的银环,珊瑚、青金石和绿松石串成的层层叠叠的项链……从前母亲的首饰衣裳,姐妹俩都可以随便拿来扮公主玩,只有这一身,夫人严严地压在柜子里,别提碰碰,看都不行,因为这是要给恩雅将来出嫁穿的……

大小姐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凉丝丝的,流水般的衣料,低低地叫了一声:“妈!”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在缎子上洇出一个个铜钱大的暗斑。二小姐也哭了,抱着姐姐说角峰叔我不做生日了,咱们一直在一起不就够了吗……角峰看着两个泣不成声的女孩,脸色一沉,招呼讯使过来,塞给他一个薄薄的信封,说:“把它带给北边收帐篷的老爹,就说希瓦艾什家的牙喀同意了,让他带人来取就行,只是要现款。”

角峰把历代荣耀近卫住着的毡帐给卖了!

那天晚上,两位小姐吃的是烤羊腿,豌豆羊排汤,红焖羊头,酥油洋芋泥,还有特地给二小姐买的奶油蛋糕。

老爷还在的时候,希瓦艾什家上下虽然不说,但多少觉得二小姐的爬山,或曰“登山”,没什么用。但是现在,无论是恩希亚小姐举着奖金支票与他们挨个拥抱,还是在报上见到她与天南地北的登山队合影时,那疲惫而骄傲的笑容,都让人觉得像在暴风雪深处看见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