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希欧迪斯少爷……不对,是希瓦艾什老爷。与留洋归来的长兄兼主子打上照面时,小姐和下人都这么想。他梳着维多利亚的头发,穿着维多利亚衬出宽肩长腿的西装,但更维多利亚的,是他打量自己生长的碉楼时那种鉴赏家的神情。恩希亚本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哥哥扑去,一近到能看清脸,脚步就越来越慢。这场久别重逢最终以一个很正式的亲切拥抱宣告开始。

银灰是带着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回到谢拉格来的。

除了家里安上了自鸣钟,每天整点嘡嘡响,恩希亚对于长兄归乡一事都还没什么感觉:银灰整日在外处理商务,家里还是只有他们几个;要说的话,登山装备倒是再也不用自己去南境看货讲价了,这让她巴不得哥哥再把生意做大点。碉楼被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装上了发电机和水塔,希瓦艾什自此成为了谢拉格有史以来第一户用上自来水电的人家;其他住碉房的家族在来参加了几次宴会后,喀兰贸易收到的除了滥用源石、惊扰神座云云的警告函,还颇有几份不情不愿的订单。日子很快就有了起色,一开始觉得没有希望的祖传首饰,竟然还真赎回来几件;至于真找不回来的,大家也就释然了,因为银灰从维多利亚置办了新的。是的——“新的”。希瓦艾什谦卑恭谨却又无孔不入地,将某种前所未有的种子在雪域高原播下了。外国字眼在招牌上,留声机里,糖纸上,时髦青年的舌尖上毕毕剥剥地迸发:“上工”、“考勤”、“薪水”、“休假”……这往往直到人临死之前才能发觉已过完一生的国度里,第一次响起了时间的齿轮碌碌转动的声音。

那一年的三族会盟是在希瓦艾什老宅举行的,其气氛之热烈,简直就像希瓦艾什消失的四年不过是族长出去抽了口烟;当然,也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长老同时出现在蔓珠院以外的地方。前来参拜长老的百姓像绕庙塔一样,在墙根下一圈圈地转,等会盟告终,碉院外已经有了一个光秃秃的圈。刺客大概就是混在虔诚的信徒之中,通过各个窗洞,把大宅的结构一点点摸清楚的——会盟结束的次日,院里的看门狗满口白沫,死了一地,银灰枕头底下则被塞了一只血手套,其意不言自明。“荣耀近卫”碰见这种毫无荣耀可言的手段,除了大骂对方卑鄙下流,却也奈何不得;而对付暗处的敌人,从来就只能用暗处的办法。

银灰带着讯使去南境的总公司时,特意嘱咐:最近不要随便出去,除非有信得过的卫士陪同。

恩希亚就闷在家里,和姐姐下棋看书。

绣花编织,她不会。恩雅纺线的时候,恩希亚就帮她疏毛,结果毛丝没拉出来,倒把毛梳齿撅断了。恩雅假装嫌她烦:“去去去,你不是不稀罕这些吗?不出去爬你的山啦?”

“爬什么呀,就讯使哥一个懂点登山的卫士。换了别人?我护着他们还差不多。”恩希亚一滚,枕在姐姐腿上,仰望着她的下巴颏儿,“附近的山又没什么好爬的……”

“哟哟哟,你还想爬到哪去啊?”

“喀兰圣山!”

恩雅一巴掌拍在妹妹嘴上:“瞎说八道!圣山那是俗人能冒犯的吗?”

“前阵子不就有乌萨斯的登山队上去了嘛……”

“然后呢?雪崩了。”恩雅皱起鼻子哼了一声。恩希亚忙赔笑道:“哎呀~圣女选拔的时候不也是从天路上圣山的吗?那就说明上是肯定能上去的,只是……”

“那是圣女冕下!跟俗人能一样吗?”恩雅揪着妹妹的耳朵拧起来,后者哎呦哇啦直叫,吓得角峰特地跑上来看,并在听完恩希亚添油加醋的哭诉后表示站在大小姐这边。恩希亚气得一蹦老高:“讨厌!你们都帮恩雅!”

“不是的,二小姐,这圣山的话真不能乱讲……”

“哼!要是讯使哥就帮我!”

恩雅用纺锤一戳恩希亚的脸蛋:“怎么,这么喜欢他呀?敢不敢当他面说?”

“谁喜欢他啦!还不是你们都不挺我……”

“那叫你亲哥呀?叫管家也行?‘讯使哥’,‘讯使哥’,哎呦~”

“我——没——有——!!!”

“完了,是真的。”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恩希亚跳下大铺,向房门冲去,感觉今天风吹在脸上格外凉爽。恩雅还要逗她,楼下忽然传来了浑厚的法螺号声,听者欢蹦乱跳的心脏在这苍凉的号声里,会立刻跟着沉重起来。碉院外站着长长一列红袍白冠的僧人,一人一件,总共一百零八样法器,是国丧的规格。

他们是来通报圣女驾崩的消息的。

银灰连夜赶回了一片素白的大宅,与妹妹商议选圣之事。宅子里静极了,两个人踱步低语的声音透过楼板,“维多利亚”、“定亲”、“议会”、“长女”……一个个万钧之重的词汇,无遮无拦地敲在恩希亚心上,正如某个让她第一次知晓,自己只是个对什么都无能为力的小丫头的午后。接着是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楼梯嘎吱作响的声音。她翻了个身装睡,知道姐姐进来了。姐姐站了很久很久,才上了床,在她额角轻轻吻了一下。她觉得姐姐不可能没发现她在哭。

七日间,载着盛装少女的车马从国境四方向喀兰圣山赶来。整片草原都浸浴在圣事与狂欢的空气中,恩雅却像没事人一样,依然在窗前编织着那些极尽精巧的饰物。一只香囊给讯使,一个荷包给角峰,一条剑绦给恩希欧迪斯,一根手绳给恩希亚。上路的当天,她给几十斤的衣裳首饰压得伸不出手,不得不让恩希亚自己系,眼泪也只能糊在睫毛上,嘴上却笑呵呵地和他们告别:“没事,雪水就一滴,不一定会选中我的,没准明天中午就结束啦。角峰,做奶渣糕好不好?我想吃那个。还有土豆包子!”

姐姐披着母亲铠甲般的嫁衣,走向了选圣祠,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