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使就像二小姐的影子一样跟着她做事。二小姐出去玩啦!他就随着去。二小姐认字念书啦!他也一样的学。二小姐织布绣花,办嫁妆啦!他……他可以在绣房窗前给她讲笑话。当然,恩希亚小姐从来不绣花,夫人说破嘴皮也没用。但凡夫人的话题跟婚姻大事沾上一点边儿,比如说:

“恩希亚!再吃两口!碗底剩饭,要嫁麻脸汉!”

或者是:

“恩希亚,你看你缝的衣裳哟!到了婆家,真要人笑话死……”

二小姐就捂着耳朵大叫:“不嫁不嫁!要嫁让恩雅嫁去,我才不想结婚呢!”

“女孩子家,都要结婚的,还能一辈子跟妈妈待着呀?”

“就是一辈子不结婚!就是一辈子陪着妈!”

夫人听到这热乎乎的瞎话,就紧紧抱着小女儿亲来亲去。大小姐就赶忙捧着奇花异草的绣品来邀宠,也要亲亲。娘女三个亲成一团,这种时候,讯使才会悄悄走开,去院里伺候少爷练剑,或者去厨下给角峰帮手。他就是那时候学会了做饭的。

二小姐不绣花,也不嫁人,可干啥好呢?爬墙。那阵子老爷顶着蔓珠院的“强烈抗议”“严厉谴责”,在领地南界修了一条柏油路,便陆陆续续有维多利亚、哥伦比亚、乌萨斯的“登山家”来谢拉格一试身手,就在希瓦艾什家的碉院里整备。府上的人多少对这群言语不通的外乡人有些忌惮,独恩希亚不怵,每天都在他们的厢房门口探头探脑,攀客们见她玉雪玲珑的样儿,也很高兴逗她玩。没过几天,二小姐就满嘴都是“营灯”“岩石鞋”“冰镐”“雪崩飘带”之类的词儿了。等恩希亚吧嗒着大眼睛,求他们带上她一起时,众登山家才觉出不妙,赶紧又吓她:山上的风多大,雪多硬,沟沟壑壑里有多少穿着各色登山衣的遇难者遗体,小姑娘要去还是再训练个十年八年吧。恩希亚问怎么训练啊?登山家给出的诸多答案中重合率最高的一个词是:攀岩。

希瓦艾什大宅可不就是尺把厚的岩砖垒成的?

恩希亚的修炼计划除了讯使,谁也没告诉。从前陪二小姐出去玩,他只要眼睛够尖,能看见她在哪,跑得够快,能跟住她,就够了;但现在,讯使还要备着药水和纱布,给二小姐处理手脚上磨出来的大血泡或者跌出来的淤青,还要帮她看管首饰,因为它们“碍手碍脚”,一般就被直接摘了,往下一抛。二小姐攀爬的对象从院子里的老树(在高寒的谢拉格,一棵树能长这么大,是很难得的)到矮矮的院墙,再到高高的,石棱突出只有半寸不到的宅子的外墙,讯使一开始还能跟着上,后来就只能张着两手,在二小姐的正下方杵着。恩希亚爬到顶了,坐在墙头上,晃荡着两腿,用土坷垃掷他的时候,他还奓煞着胳膊站在那儿呢。恩希亚就往下喊:“讯使哥!你好像老母鸡!”

“这样你万一摔下来,我就能接住你了啊!”

“我不会摔下来的!”

“嗯,你不会摔下来的!”

二小姐没在大宅摔,倒是折在下人房的夯土墙上。夯土本来就没石板结实,头天晚上又下了场雨,恩希亚艺高胆大,往上一蹿,也不知碰了哪根弦,那墙稀里哗啦就塌了。讯使因此被吊起来抽了一顿鞭子,因为服侍小姐不周;夫人和老爷也破天荒地起了口角:“整天就是什么‘改良’‘引进’!你看看你放进来的那群外乡人都把小妹带成什么样了?!”

“改良是改良,恩希亚是恩希亚——我难道能看着孩子们就在这雪境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喀兰饶恕!维多利亚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你说出这种话……”

楼上是母亲轻轻的啜泣,楼下是牛皮细绳撕裂空气,在肉体上炸开的声音。恩希亚在夹在中间,仿佛置身枪林弹雨。她偷偷跑到厨房去,刚好看见讯使正趴着让角峰上药,眼泪忽然刷地流了下来。麝牛二人都被她这阵势吓了一跳,特别是讯使,立马从地上弹起来,向她展示被药油抹得亮晶晶的胸膛:“没事了!恩希亚小姐!一点都不疼!”

她看见那些高高肿起的鞭痕,使劲哭着摇头,才说了一句“对不起讯使哥”就喘不上气来了。讯使忙不迭地上前给她擦眼泪,听见她嗫嚅着“不爬了……再也不爬了……”之类的话,心里一紧:“可是,小姐不喜欢吗?”

“我……不要……不要你挨打!”

“我不要紧的!你心里还想不想爬山?”

“想……但是……”

“只要你不摔着,他们就不会打我。我不会让你摔着的!”

“我才……才不会摔呢……”

“我知道,小姐不会的!”

他们都没注意到背后的角峰露出了老母亲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