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落日前抵达了镇子,天光泛着温暖的橙,絮状的云团慢悠悠地飘浮在头顶。

银灰在他前面旋转钥匙打开了旅店房间的木门,博士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房间内的布置,就被高大的男人强硬剥下衬衫和外裤,再推进浴室。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浑身上下只剩了底裤和袜子,猝不及防从温暖中剥离出来的感觉害他竖起一片汗毛。

他打开龙头,在暖橙色的浴室灯下用花洒洗刷自己的脸和身体。久违的干净热水淌过他每一个落满灰尘的毛孔,将他的一身疲惫也捎带着顺着瓷砖流进地漏。这是比露宿山林好得多,博士闭上眼揉着满头泡沫,前不久还坚定不移要远离人世的流浪汉还是在舒适惬意的优渥待遇前低了头。

他拿起旅馆准备的一次性剃须刀,看着镜子中那个胡茬凌乱的自己。我确实不年轻了,博士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换在他二三十岁的时候,一个晚上长出来的都比这几天的重。

不过对于二三十岁的自己,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关于苏醒前的一切都凝固在记忆深处,偶尔爆发的情绪能融化很小的一部分,没多久又被再度冻结。矿石病、整合运动或是罗德岛,对他而言都陌生至极。这感觉很糟,他甚至越发怀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阿米娅和凯尔希改造的工具人,刨去记忆,刨去身份,冠上博士的名号。

一开始他只是试探地听从杜宾的教导,在罗德岛的训练室里指挥着模拟战场。痛快歼灭敌人的感觉就像在打什么战略游戏,但当他真的被安排在了战场上,面对着气势汹汹的整合部队,面对着手底下拿着武器的本该在这个年纪享受生活的干员们时,他感到了迷茫。

他依旧可以赢得很痛快,也会经历失败。可那些不再是训练室里的数据,他所指挥的干员们会受伤,会因为疼痛而哀鸣,彻夜失眠。战场上的敌人也不会消失得如此干净,那些尸体,或是残肢留在战场,留在博士的双眼里,留在他的心里。

他不希望再看见任何人因为他的失误或是胜利而受伤,他的干员,他的敌人。在他想到方法能担得起“博士”这一名号之前,他不想回去。

“——”愤怒和哀伤混合着再次掠过心口的时候,锋利的刀片在他下巴上划过一道长痕,细小的血珠从中渗出。博士伸手碰了碰,有点痛,但这感觉好极了。

洗干净脸之后他四下张望,发现了现下的问题所在——浴室里并没有任何毛巾或者可以给他蔽体的衣物。他低头望望自己的身体,从光裸的胸腹肌肉到小腿肌肉,认为自己苏醒前也不可能会适应赤身裸体这种事情。

“银灰?”

没有人回答他,博士认为是自己声音太轻的原因,于是他加大音量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答复。也许他的盟友并不在房间,博士按下门把手,买了一条极小的口子,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缩在门板后往屋内张望。空旷屋内是常规摆放的两张单人床、配套的床头柜和一张小圆桌。桌上置好玻璃杯和水壶,一张床上摆放着衣物,落地窗边的衣帽架上还挂了条深色外套。

他抱着衣物回到了浴室,套上衬衣,一颗颗扣上纽扣(因为刚才的事情他还扣错了两次),套上底裤再将双腿伸进两条裤筒,再打一条领带就是标准的黑白配了。博士在镶着花边的镜子面前理好领口,走出了浴室。

银灰正交叠着双腿坐在窗前看报纸,他散开了发带,柔软的烟灰色毛发垂在颈侧,衬衣最顶上的领口随意敞开,棕色皮鞋在屋内昏黄的灯下闪闪发亮。他边上是一套精致的茶具,摆在并不与之相配的圆桌上。他这才发现房间摆设虽然简陋,但桌椅都擦得干干净净,被套用的也是高档布料。

恐怕角峰和讯使就在隔了几间的另一个房间里候命,博士想,银灰总不可能一个人来的。他用指腹摩挲起领口处那颗表面光滑的象牙纽扣,无奈地咧开了嘴:“这么贵的衣服给我穿不浪费吗?”

“不浪费,”银灰的视线掠过穿戴整齐的博士,他随手拾起一只茶杯,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因为你是我重要的盟友。”他刻意重读了“盟友”二字,大约是在提醒博士他的身份。

话题回到了正经事上,刚刚放松下来的气氛又僵硬起来。博士沉默着将自己抛进其中的一张床,埋进填充物的蓬松柔软中。他知道银灰一定又在用失望的眼神审视自己了,但那不重要,毕竟他现在只是一个颓废又无能的中年男人。除了腹肌,他自嘲地勾起一侧嘴角,这可能是他唯一感到不那么失败的地方了。

“我不回罗德岛。”许久,他开了口,声音闷闷的。

“那就不回,”他听见报纸翻折的声音,银灰的答复出乎他意料,“我也不喜欢你那一身奇怪的打扮。”

“什么?”博士微微抬了抬脖子,将自己的头从已经被呼吸烘热的被子里拿出来,余光正好能瞥见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自己的银灰。

“但是,”坐下来的菲林使得床板重重一沉,博士顺着塌下去的一侧翻了个身,落到银灰边上,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朝自己垂下的精致下巴,“你总要回去的,你需要同他们站在一起。”

“是我就不会想和这种人一起工作。”博士再度把头扎进被子。

“……”银灰注视这博士后脑的后脑,空荡的两侧让他觉得自己心里也缺了块什么,但他又不得不藏好自己的失落,作为盟友,“我很乐意。”

“我知道很多事情难以接受,像是一觉醒来世界就变了样子。你所熟知的一切都消失不见,所有的事都要一步步摸索着重新来过。你迟早要回罗得岛的,”他顿了顿,将自己的要求重申了一遍,隔了片刻又补上下半句,“只不过,在你做好准备之前,”银灰的手缓慢而耐心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就像安抚幼童,“我会陪你的。”

博士又抬起眼皮对上银灰的双眼,那里头依旧有雪原,只是此刻平静而寂然。他才想起来眼前这个高贵优雅的人也有那么一段过去,尝试着去适应、习惯地位的突然落差,在最需要被人关爱照顾的年纪独自抚养照顾两个年幼的妹妹。

“睡一觉,”银灰放低了声音,“然后我们去吃饭。”

这话像是有着助眠的魔力,博士很快陷入了沉睡,连梦都没有做。柔软的床垫和被子不似硬质的外套,像是温软的女人一般眷恋地环抱着他的身体,轻柔抚摸过他伸展而开的四肢百骸。他很不想起床,但等候已久的室友不由分说地将他从床里头捞起来。

博士嘀咕着,从床里坐起身子抬腿准备下床,然后脚尖碰上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

“你真没必要浪费这钱。”他不用猜也知道这闪亮背后的昂贵,转头看向早已经收拾齐整,靠在房门上等候自己的菲林。虽然他为了雇佣银灰砸了整整十八万龙门币。

“这是必需品,”菲林的视线极快地从他身上扫过,唯独在头顶上停留了片刻。博士正疑惑着自己头顶是否翘起一撮不听话的毛发,就直直地撞进了那双银灰色的眼睛,“走了。”

“去哪?”他的盟友没有回答,博士撇撇嘴,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