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午后,博士懒洋洋地躺在一颗老树的枝干上,透过层层枝叶漏在身上的破碎的阳光,特别是落在眼睛上的,让他不是那么舒服。但他懒得翻身,就着这个姿势,一手抱着后脑,一手翻着纸张都泛起黄的旧杂志。

“为什么逃跑啊横山,为什么抛下我和小美代?”他最近独爱这篇分别,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被压在书店仓库好几年的旧书早已经受潮发霉,纸张脆弱不堪,他第一次翻开的时候没太在意,还不小心差点撕下一张来。

“因为我太累了。”还没翻到下一页,博士便又轻又慢地循着记忆读出了横山的回答,说完还要故作深沉地叹一口气,像是他真成了故事中那个抛妻弃子的混账横山。不过,他转转眼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接着又大笑起来,整棵树都跟着震颤了起来。

他抛弃的可不是妻儿,是罗德岛所有的人。

博士逃跑的时候还特地去亲切地问候安洁丽娜有没有哪里感到不适或者病征有没有加强,少女用手指卷着发丝微红着脸反倒说着博士这么晚了还要工作要多注意身体,接着毫无戒心地蹦蹦跳跳着消失在走廊尽头。

凯尔希她们现在一定已经发现他被子里那块是个枕头了。想到这里,罪恶感变质成了一种奇妙的,从未有过的愉悦,博士将一侧的眉毛抬得高了些,觉得自己终于轻松了下来。

罗德岛到底关他什么事,他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琐事烦得快要精神衰弱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空旷的独立宿舍里,盯着房间某处漆黑的一角,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才刚醒过来没多久,凯尔希就把他逼进办公室的一副桌椅熟悉资料,坐得他腰背生疼。那些递交上来的资料、待审批的文件就杂乱地摞在房间角落,他看完一份还有一份,甚至没多久,又有人抱着新送来的文件,绕过凌乱的地面递到他面前。

“放在那里吧,”博士微微抬起酸涩的眼皮,他压根不想理,但碍于身份又不得不笑脸相迎,“等我看完手上这份。”

“放在哪里?”年轻的,一看就是刚进来凑人手的陌生面孔站得离桌前又近了几分,刻意低下头,露出她刻意敞开领口之下不那么傲人的半个胸部。

“随便哪里。”被工作折磨得完全没有欲望的博士又低下头去,对女人的示好视而不见,他只想着赶紧赶紧把这些文件看完,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其实她身材挺好的,虽然胸是小了点。”总算有闲暇时间用来思考闲事的博士将打开的杂志朝下放到胸前,仰头闭着眼睛任由零碎的光照在脸上。说句实话,他居然连自己有没有谈过恋爱都不知道。

那也太失败了,已经四十三岁的博士垂着眉毛叹了口气,虽然这也是凯尔希告诉他的岁数。他觉得自己长得不差,但罗德岛的女干员那么多,怎么他就不能潇洒地搞搞一夜情,而要苦哈哈地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他也记不得自己过去把时间都用在了什么地方,然后现在除了结实的身体和那几块听起来让人羡慕的腹肌就什么都没了。

鬼知道他的肌肉是怎样保持下来的,在他沉睡的那段时间。

见鬼的罗德岛,见鬼的凯尔希,怎么谁都不来问问我到底愿不愿意做博士就把头衔往我头上一扣。

“我才不管,”博士继续他的自言自语,全然忘记自己正躺的位置往右翻了个身,“谁想当博士就尽管当——”他的话说到一半变成了惊恐的沉默,不是因为自己跌下树这种蠢事,而是——

他面前站着的高大男人,正用一种久违了的有趣神色看着他,灰白相间的长尾还关切地抚过自己的额头。

“你要躺到什么时候,我的盟友?”

博士四下张望寻找被他雇来望风却玩忽职守的男孩,找了一圈才发现那孩子正被银灰提在手里,脸上苦哈哈的神色估计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他弯腰走进自己的暂居地,自然地随手放下帐篷的门帘,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后头还跟着一个安静了一路的喀兰董事长。突然帐篷剧烈摇晃起来,博士回头,看见银灰正弯着腰尝试把自己卡在外面的那只耳朵拿进来。

“你还是别进来了,”他实在太高大了,已经坐下的博士晃了晃腿,仰视着银灰,“这帐篷花了我不少钱。”

终于挤进来的男人不理会博士的抱怨,径自在人边上坐下,看起来颇感兴趣地将帐篷内仔细打量了一圈。很狭窄的帐篷,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讲已经够呛。罗德岛配发的黑色制服被垫在帐篷底部,已经被地面渗进来的潮气打湿,坐上去不那么舒服。帐篷一角摞了一叠旧杂志,上头过时的设计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美食杂志。

“日子过得不错。”银灰的视线从杂志封面移回博士身上,眼底浮上一层浅浅的笑意。这笑让博士没由来的一阵恶寒,但他又说不上来理由,不得不安慰自己那是错觉。他继续摇晃着小腿,身体向后一仰将重量都移到了撑在地上的双臂,抬起那张凌乱的脸朝银灰自在地笑了一下:“比在罗德岛好。”

银灰不确定博士有多久没完全地洗漱过一次了,那张脏得看不出本尊的脸上,胡茬挡住下巴的好看轮廓。还有乱糟糟塌在头顶,油腻得根根分明的棕发。松松垮垮的衬衣挂在身上,他浑身上下都被灰尘依附得黯淡不已。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银灰对自己说。

“你要看看杂志什么的吗?”对邋遢形象毫无自觉的博士弯起眼睛,从那摞杂志中抽出一本来,露出一个自以为高明的欺诈微笑。但这相比于他邋遢的形象实在是不值一提,只让银灰心底燃起小小的怒火,他居高临下地逼视着男人:“回罗德岛。”

“我不要。”博士塌着肩,毫不畏惧地迎上银灰的视线。他甚至做好了和对方打一架的准备,但没想到男人会改口地那么简单:“那去找旅馆住。”

“你付钱就行。”只要不回罗德岛就行,博士的视线恢复成颓废的柔软,他应下来,又一不小心将银灰揣起来的,混杂了细微喜悦的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掠进眼底。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行在从林间通往城镇的灌木丛生的路上,细碎的沙粒和石子走着走着就混进了鞋里,伴着步子摩擦脚底。爬坡带来的疲累与酸涩侵袭了博士的双腿,他将手中的帐篷包丢进落叶堆,扶着边上的树干弯腰停下步子休息,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着。

银灰难得没有穿正装,上身套了条浅灰色的亚麻衬衣,底下是一条深色休闲裤,低帮皮鞋上头露出一段优美的脚踝曲线。平日散在颈后的中长发被扎成一小捋,温驯地垂在背后。

“哈哈。”博士笑了两声,银灰这时候看起来倒不像什么董事长、军阀或者族长,那种举手投足间不自觉散发出的那种贵族气质,说这是从颇具西方田园生活的小说走出来的角色也不为过。

“你笑什么?”这贵公子便在他的笑声中转过了头。日光冲淡了他锐利的轮廓,与身后苍翠的自然柔和交融。而这一切再配上银灰那张看不出真实年龄的清秀面庞,又像容颜不老的山中精灵,神秘而高贵。

而直到看见银灰微微蹙起了眉头,博士这才从脑内世界中踉跄爬回现实,随口应上对方的问题:“我没想到会是你来找我。”

“是找到,罗德岛出动了不少人手来找你,我刚好负责这块区域,”银灰歪起脑袋,头顶的耳朵也跟着动了动,“还是说,你更享受被那些女孩簇拥的感觉?”

他的眼里含着笑,但又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博士现在格外赞同华法琳的看法,像这种不动声色又有脑子的人,确实比那些女孩们难应付的多。不过银灰说得也并不全错,自己确实在某些时候很享受来自异性的簇拥,于是他耸耸肩膀:“那是人之常情,”但随即他又补上一句,“在你从自己身上发现十几个追踪器和奇奇怪怪的医疗探测器之前。”

菲林笑起来,是那种愉快的笑,连尾巴的下摆都跟着小幅度地晃动起来,两颗尖牙亮闪闪地跳动。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注视起博士的眼睛:“你走之后罗德岛乱成了一团。”

“比如说?”

“那个长耳朵的女孩,她认为是自己太差劲才赶跑了博士,一边自责一边更加严格地要求起自己,包括作战训练。而她身边的那个女医生几乎放下了手头的所有事去安抚她,还有安排人手寻找你这件事——”

“对,她们都很累,是的,”博士的声音依旧自在,但隐隐的怒气已经攀上眉间,“所以博士就不会累倒。”他知道这很任性,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他连适应和习惯的时间都没有被给予就要奔赴战场。那些残忍的场景在他眼里毫无美感,只有无尽的被强行咽下去的呕吐感,和压抑。

“……”这回轮到菲林不说话了,他只是继续用那双平静的眼睛注视着博士,再没别的什么面部表情,但博士分明看出了失望,像是暴风雪一般爆发在银灰眼中那片空寂的雪地上。

这让博士刚破土而出的锐利愣了愣,又自己暗悄悄地钻回他心里。他搭在树干上的手指扣下几小块树皮,粘腻的树汁渗进他的指甲缝里。自己在罗德岛受的苦确实和银灰没多大关系,他闭上嘴,双腿在地上蹬了两下直起身子,追上在他短暂沉默间走出十几米的银灰。

菲林在风穿过树林扬起叶片的沙沙声中听见自远来的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将脚步放得慢了些,耐心等待着博士追上自己。

“银灰,”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回头望见覆着落叶的林间小路上那个向自己而来的身影,背后那棵挂满串串白话的高大槐树也与旧时的记忆交叠在一起。在菲林尚未回神的时候,博士已经站到他跟前,微喘着热气补上一句:“你来找我只是为了罗德岛吗?”

怎么可能只是为了罗德岛。银灰很想回答,但临开口真心又落回喉管,灼烧他的食道、胃部、心脏和灵魂。他向后挪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虚假地牵动面部肌肉露出一个厌恶的神情:“虽然很失礼,但你身上实在太臭了。”

“哦……”博士的脸涨红起来,他也确实嗅到了自己身上,那种像是在垃圾推里翻腾过好一阵子的腐败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