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和助手跑到了一楼门厅,头顶才传来气急败坏的一声“给我追!”

整个逃跑过程中,楼道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还在庆幸运气不错,到了大门口才发现,门卫室门户大开,空无一人,大门倒是锁得死死的。看来这位“总统阁下”也不是一点脑子都没有。

我举起手里的枪打算对着门锁来一发,却被硬梆梆的实心扳机硌得食指生疼——仔细一看,这根本就不是真枪!害我白紧张那么久。

怪不得那个混蛋老老实实地躲到了肉盾后面。我要是早知道这玩意儿就是个铁疙瘩,就二话不说,直接让助手对着他的脑门来一发了。

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助手已经给手弩上好了弹,我拉着助手躲进了门卫室。

脚步声停在了楼梯拐角处,听声音,这几个人谁也不敢露头。首领猫在实心的楼梯扶手后面,冲着空气连珠炮似的怒骂:“敢让我得自爆病,你活腻了!你根本出不去!楼里全是我的人,你赶紧给我投降!听见没有!你出来!你给我滚出来啊你!!!”

首领扯着嗓子,骂到动情处,甚至喊破了音,还带上了点哭腔。

虽然有点好笑,但情况仍旧不容乐观。我们现在唯一可以倚靠的就是这把手弩。问题是,虽然手弩威力够大,但就算百发百中,一发最多也只能解决一个人,再装填时间又长得要命。

更致命的是,靠爆炸唬人的把戏对一群人只能用一次。既然这几个家伙已经认定自己得了自爆病,剩下的弩箭只要没射在他们身上,别人再怎么爆炸,那都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更别说这几位一旦冷静下来,就会发现自己的眼睛黑白分明、完全没有感染的迹象了。

助手用手指向门卫室的玻璃窗。我摇了摇头。刚才要是能一溜烟跑出去倒还好说,现在“总统府”大门紧锁,外面也是他的聚居点,很难说是不是早有布置。要是没法用下一发弩箭要了首领的命,我们俩就危险了。剩下的人就算没有远程武器,也不可能给我们任何装填时间。现在和三年前那场战斗不一样,当时我们占尽了地利,而现在地利显然在对方手里。

我正在冥思苦想对策,大吵大闹的楼梯那边一下子没了动静。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吓了我一跳。难道刚才都是那个首领的装疯卖傻?

助手倒是放心大胆地把头探了出去,不过从门卫室这边根本就看不到实心的楼梯扶手后面发生了什么。果然,回过头来的助手又是一脸标志性的茫然,示意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我们俩对视了几秒钟,楼梯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哑着嗓子的惨叫。是首领的声音。

助手的表情更迷茫了,我也皱起了眉头。

我们俩心知肚明,虽然射出去的弩箭确实都被我“加了料”——也就是加进了经过特殊处理的我的血液——但弩箭里根本就没存多少血,而且爆炸之后更加稀薄,根本达不到感染所需的浓度,要不然今天早上,助手也不会用同样的弩箭解决那只老鼠。

换句话说,除了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死,首领没有任何理由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发出惨叫,除非他们自己闹起了内讧,比如剩下三个黑衣人觉得身染绝症前途无望,愤而倒戈……

我摇了摇头。也不像。内讧总要吵架的吧。更何况那三个黑衣人精神上都受了不小的刺激,怎么想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下定决心,悄无声息地把首领干掉。

又是一声惨叫。

虽然还是从楼梯间那里传来,但这次不是首领,是个声音更低沉的男性。恐怕是黑衣人中的一位。

又是一声,然后又是一声。

四声惨叫出自四个不同的人之口。干净利落。

然后,彻底的寂静从头顶压下来,压得我动弹不得,只能听见自己令人烦躁的心跳声。

助手又开始颤抖。我轻轻拍她的背,想让她镇定下来,但是没什么效果。因为我自己也怕,怕门外那个无声无息就能让人惨叫的未知的“什么”。

但光是在原地发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从助手手里拿过手弩,拽着她躲到了门后。虽然助手的战斗经验比我丰富,但现在这种情况下,指望她无异于撑着一把大号雨伞从楼顶往下跳。

寂静。死寂。

直到我听见脚边滑腻的蠕动声。

那是一只触手。

紫红色的,沾满粘液的触手,蠕动着、蠕动着,绕着门板,一直伸到了我脚下。

我反射性地把手弩对准触手,但没有扣动扳机。这一发要是打偏了,我和助手恐怕也要步首领一行人的后尘。退一步说,就算打中了,难保没有第二条、第三条触手来和我打招呼。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触手,触手也仿佛能看见我一样,用尖端对准了我的眉心。我和触手互相瞪了对方几秒钟,触手突然以目光捕捉不到的速度伸长,缠上了我拿着手弩的手,紧接着,又在我能够做出任何动作之前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原处,示威似的对着我。

我干笑一声,没心思管手腕上的黏液,把手弩塞给助手,举起双手,从门后走了出来。

助手虽然抖得像筛糠,也还是勉强把手弩塞回了腰间,像背后灵一样跟着我飘出了门卫室。

外面站着的,是刚才那个不起眼、皮包骨头、刚刚被我诊断为感冒的男孩。他站在楼梯前,面无表情地瞪着我和助手。

触手正从他背后张牙舞爪地生长出来,几乎铺满了整个门厅。很快,除了我和助手站立的位置,门厅的地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接着,一部分触手朝着两侧的走廊延伸过去,更多的触手则爬上了楼梯,朝着楼上蔓延。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紫红色的、蠕动着的触手。

我觉得口干舌燥,看着满眼蠢动的触手,想对这副过于异常的光景说点什么,但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助手倒是不抖了,只是脸色苍白,盯着自己脚下那一点点地砖看个没完。

我握紧拳头,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终于发出了声音。短短的一句话。

而且是彻底状况外的一句话。

“原来……不是感冒啊。”

几秒钟后。

我和助手突然神经质地狂笑起来,笑到眼泪直流,笑到直不起腰,笑到一屁股坐在触手上都浑然不觉,好像听了一个从冰河时代流传下来、不笑就会冷到冻死人的冷笑话一样,除了笑还是笑,面如死灰地笑,笑到抽搐,笑到窒息,笑到咯血也要拼命笑,笑到在满地触手中打滚,笑到用拳头捶墙把手捶烂,笑到抓起触手用力勒住自己的脖子,还是止不住地笑、笑、笑,笑到这阵狂笑掩盖住了三层小楼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是的,什么都没听见。你问我为什么没听见?不好意思,我那时一直在笑,笑得太厉害了,笑得停不下来,什么,你说能不能不笑?不笑、不笑,不笑?!不笑就会有无数声惨叫钻进耳朵钻进脑子钻进——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我和助手浑身冷汗,像是刚从噩梦里醒来一样睁开双眼,却又身陷另一场噩梦之中。

而那个男孩还是一动不动,空虚地瞪着躺在触手堆里的我和助手,只有他身后的触手还在不断朝着我看不见的地方延伸。

我勉强定了定神,把眼睛一闭,横下心来等死。

这次的误诊可太厉害了,这一堆触手不知道是变异生物还是新型传染病,总之已经给足了我和助手面子,还特地把我们留到最后再杀。这可比突然在房车里莫名其妙地自爆有趣得多。

想到这里,又一阵笑意涌了上来,不过我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稍微抬抬嘴角。

“笑、够了?”

我本能地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爬满触手的天花板。有种分不清上下左右的感觉。

说实话,只要习惯了,躺在触手上也挺舒服的。不过触手不让我接着躺了,它们纠缠成了一把椅子的形状,硬生生地把我的上半身顶了起来。旁边的助手似乎也是同等待遇。

我俩惶恐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在彻底的绝望里死去还算是幸福,要是像现在这样,看见一点点希望的灯火之后立刻死掉,那就太残忍了。

“看来是、笑够了。”

这次我才有余力分辨,声音正是从这个男孩口中传来的,虽然是童音,但是又干又平,毫无生气,只能让人觉得诡异——大概现在控制这具躯体的已经不是本人了吧。只不过,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感觉不出什么多余的诡异了。

“很不幸,生命、这具躯体里的,已经濒临、枯竭。”

不出所料。

“你们俩、特殊待遇、原本、是没有的。”

哦。

“但是你们,不能杀死。”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复述。你们,不能杀死。”

可喜可……?!

“你们,杀死,现状、不允许。”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走了多大的狗屎运。

“杀死、不允许,寄生、允许。”

虽然我也知道自己的狗屎运是有极限的,还是有气无力地试图举手表示抗议。这么大量的触手,即使寄生到大象身上,恐怕也要在几分钟之内把大象吸成大象干。

“复述。你们、杀掉,不允许。一切手段、禁止。”

看来这爬满了三层楼的触手怪还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够方便的。正好我喉咙生疼,一句话也不想说。

“选择权,你们、没有。”

杀掉也好寄生也罢,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

“知情权,暂时,你们、没有、也。”

语序越来越乱了,是我的错觉吗。

“不、细节、要、在意,现在、寄生?过、开……始、即!程?将……”

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死气沉沉的说话声也多了些怪异的起伏感。

我好困……

头好晕,好想睡觉……

想睡。睡着了肯定就……不会……晕了,肯定会变得舒……服……

……

恍惚之中,我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无数触手从四面八方蠕动过来,形成了巨大的漩涡,把我包在里面,像一个硕大无朋的茧。

而下一秒钟,我在触手织成的巨茧里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