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助手心事重重,躺在房车里,望着头顶的风扇发呆。

驾驶座旁边传来报时声:“现在是,十三时,三十分。”

我手表的指针停在十点半。

如果那场噩梦是真的,十点半大概就是我们被茧包裹、彻底失去意识的时间点。而我们醒来时,太阳正好在头顶,那就应该是十二点左右。那时我和助手两个人衣衫不整,先后在干干净净的“总统府”门厅里醒来。助手头疼欲裂,我倒没有特别难受,只是喉咙还痛得厉害。之前满地蠕动的触手像是从来没存在过一样,一丝痕迹也没有。

但如果那场噩梦不是真的,“总统府”里面就不应该在正午十二点空无一人。我和助手在醒来后楼上楼下把整个三层小楼跑了个遍,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而且,我的冷藏箱还在三楼房间的桌子上敞开着,里面的药都被太阳晒热了。

虽然是题外话,口服的药片没什么关系,注射剂就只能扔了,这损失可不小。

我和助手还特意到一楼的楼梯拐角那里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活人也好尸体也好,衣服也好血迹也好,首领也好打手也好,谁都不在,什么都没有,安静得像被拔了插头的冰箱,倒好像我们两个大活人才不该在这里东张西望,打破这亘古不变的寂静似的。

楼里静得人心里发毛。

我和助手被逐渐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得浑身发冷。

最后,我拎着冷藏箱回到门厅,推了推“总统府”的大门。没锁。门轻而易举地开了。我和助手像逃命一样冲进了门外炽烈的阳光里。

然而没用。还是冷。整个聚居点连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越是没人就越冷,越冷就越觉得四周安静得吓人,越静就越觉得冷气一直窜到骨髓里。

我和助手一边提心吊胆地沿着土路往外走,一边左顾右盼,既想看见人,又怕看见人。唯一的好征兆是助手又有点轻微的颤抖。我也是直到今天上午才知道,她慌到不能再慌的时候就不抖了。

进来时没什么感觉,出去时我只觉得这条不起眼的土路长得让人虚脱,那个破破烂烂的聚居点大门明明就在眼前,但是怎么走也走不到,怎么走也走不到。直到出了聚居点大门,一路上,我们终究一个人也没有遇见。

刚一踏上聚居点之外的土地,我就拉着助手,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散发着死老鼠味儿的房车。

“你饿吗?”我试图打破房车里的沉默。

助手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饿。

“可惜,最后也没吃到什么丰盛的午餐。”我试图开个玩笑,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助手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抱着车里的垃圾桶干呕起来。

“反正没缺胳膊没少腿,今天的事就当做了场噩梦,从来没发生过吧。”我故作达观地对还在干呕的助手说道。

助手抓住两次干呕之间的空当,对我点了点头。

想起上午那样的光景,我突然也有点恶心。

车里只有一个垃圾桶,已经被助手占着了。我只能到外面的荒地上解决。不过,我一出车门,助手的吐意似乎也消退得七七八八,于是跟着我出了房车。

即使在车里吹了半个小时的风扇,我还是得说,外面热得让人心生感动,和聚居点围墙里面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我弯下腰来,恶心感越来越强,越来越想作呕,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没法完成这个动作,仿佛喉咙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堵住了,而喉咙下面不知道是气体还是液体的东西却不断涌出来,越聚越多,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停的膨胀——难道说——

“快跑,我可能要爆了!”我用尽力气冲着助手大喊。

助手还是用招牌式的一脸茫然看着我。这小姑娘真能把人气死。想到这个气字,我顿时感到自己又膨胀了几分。

今天简直诸事不宜,我就不应该在这种凶日结束休假重新开业——晚一天上班又不会死!

现在可谓是祸不单行了——想到这里,身体似乎已经膨胀到了极限,然而里面的东西还在不停地涌出来,我大概马上就要自爆了。

我绝望地看着助手,她还是没反应,难道我涨到这个地步,她一点都看不出来吗?还是说根本不在乎啊?为什么反而一脸关心地凑过来了啊!跑啊!!!

然而我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了。

说实话,我挺喜欢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的,要是来世还能碰面的话,我真想——

正在我构思遗言的这一刻,助手的刘海里窜出一条带尖的触手,戳了我的手心一下——那些马上就要把我撑爆的管他是气体还是液体的什么东西瞬间从这个突破口喷了出去——然后又飞快地缩回助手了的头发里。

助手满脸的关心都僵在脸上,没注意自己的头发,反而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右手看。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自己的右臂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而被戳了一下的手心,正在以惊雷怒涛之势往外喷射粉红色的血雾,射程还挺远,以至于我不得不用左手按着动弹不得、直挺挺、鲜血从末端狂飙出去的右臂,免得血雾溅到助手那边。

然后,我们俩就只好目瞪口呆地观赏我的手掌心。上面好像开了个势大力沉还关不掉的淋浴喷头。

右手没完没了地喷了好几分钟,直到地上积出了一个血池,喷射才渐渐停了。随着最后一点由于压力不足只能滴到地上的血也流干净,我的右臂终于软软地垂了下来。

此时我脑海中最先闪过的想法是,失了这么多血,我怎么还不死?

随后我才意识到,刚才那阵濒临爆炸的膨胀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了一眼右手手心,只有一个针孔大小的红点提醒我,刚才的喷射不是幻觉。

我瘫倒在地上,助手赶忙搀着左手把我扶到车边坐了下来。

我有气无力地问她:“我刚才涨成那个样子,肯定是要自爆了,你怎么不跑?”

和我预料的差不多,助手一脸迷惑地对我说:“没啊。你没涨,就是脸色不太好,然后就突然开始喷——”说到这里,她没绷住,笑出了声。

我也跟着苦笑。没想到我们俩在上午那场狂笑之后还能好好笑出来。

等助手笑完了,我又问她:“那你看到触手了吗,从你头发里钻出来的那个?”

她低头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我忘了。”

助手身上散发出来的迟钝光环实在太过刺眼,我不得不抬头看天。嗯,挺蓝的。

在我把自爆病即将发作的感受记录在笔记上之后,我和助手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想尽了办法,试图把她身体上任何一个我俩能想到的部位变成触手。

结果,一直折腾到黄昏,我们俩唯一取得的成果,就是我差点把助手的肩膀弄脱臼;作为回礼,我的胳膊上多了好几块拧出来的淤青。可是甭管怎么折腾,触手却再也没出现过。

晚饭时分,我和助手终于恢复了食欲,坐在渐渐变得凉爽、而且没有死老鼠味儿的车外,吃了点蘸水的压缩饼干。

食品储藏箱的盖子开着,我们俩谁也没注意。大概是早上吃完东西忘记关上了吧。

即便填饱了肚子,一旦安静下来,我还是没法控制自己把目光从远处的聚居点上挪开。那里看起来和我们早上进去时没有任何区别,仿佛今天上午我们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去给一个感冒的小孩子打了剂退烧针。

聚居点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但是太远了,只能看见一个小黑点。

我揉了揉眼睛,只见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我眯着眼认出,黑点不是别的,正是上午的那个男孩。他似乎没在走路,好像脚底下装了轮子一样,两腿弯都不弯,平移到了我和助手附近。这时我才注意到,触手正在他的赤脚和地面之间蠕动,维持他身体的移动和平衡。

我扭头看助手,她正张大了嘴用手指着男孩,显然刚刚发现他。

这你也能慢半拍啊!我在心里无力地吐槽。

男孩停在我们俩身前大概五步的距离,开始说话。还是上午那种死气沉沉的语调和诡异的语序,不过没了卡带一样的停顿:

“原初宿主机能濒临停止,宿主切换实施。另,救治原初宿主恳请。”

说完,又是几只触手从他背后伸了出来。

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反正在这种正体不明的异常生物面前,我总归是一点异议的余地也没有,只能叹口气,配合地端坐原地不动。

结果触手并没有到我这来,反而全朝着助手那边伸了过去。助手还没来得及把张开的嘴闭上,就被几根触手拧成的一束硬生生插进了胸口。

我怒吼道:“你干什么——”

我刚要起身,就被另一只专门用来镇压我的触手按住了头顶,不知是力道太大还是别的原因,根本站不起来。我转而用手拔头顶的触手,却使不上力。实在太滑了。

“并非伤害行为,无意义的抵抗请停止。将导致额外的能量消耗。”

我在这边徒劳地反抗,助手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慢慢失去了表情。

看不出有什么痛苦的迹象,她只是像睡着了一样闭上了眼睛,嘴倒是还张着,和平常的睡颜保持一致。她的胸口没有血,连衣服都没破,只有那一束触手在不停膨胀和收缩。

“所以她……只是睡着了,没受伤?”我半信半疑地问道。

“然。”

“‘然’是肯定的意思?”

“然。”

“……”

察觉到我没了抵抗的意思,按住我头顶的触手缩了回去。此时助手居然发出了鼾声。我开始后悔刚才的激烈反应,越听这鼾声越觉得自己刚才像个傻瓜。

我一边观察助手一边问道:“我们俩都被寄生了吧?为什么非得选她,不用我当宿主?触手怪也喜欢女孩子?”

“稍早前寄生失败,未被寄生者不能成为宿主。另,幽默感评定为较差,今后插科打诨减少希望。”

居然被一坨触手吐槽没有幽默感,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擦伤程度的打击,只好用刨根问底来掩盖:“我怎么就寄生失败了?”

“一,于寄生过程中判定,活性因素大量存在于你内部。二,于寄生过程中判定,寄生于觉醒因子的后果不可预知,其余备选项存在的情况下,不予考虑。”

我有点懵:“活性因素是啥,自爆病?然后,那个什么觉醒因子,说的是我?”

“然。”

我大概明白了,开始推理事发过程:“所以说,那个黑衣人爆炸时,空气中微量的自爆病病人的血让你觉醒了对不对?觉醒之后甭管是你暴走了还是你遵循了这个男孩的意志,反正是把那个聚居点里的人都给杀……杀掉了,只留下了我们两个准备寄生的备胎;最后,你又是杀人,又是寄生,消耗太大,差点把这个男孩子抽干,所以不得不找助手来当宿主,还把救人命的任务抛给了我?”

声音迟疑了几秒钟:“事实基本无误。动机不予回答。”

我得意起来,看来者触手怪也不是毫无弱点,多少还有需要遮遮掩掩的部分,而且不怎么会说谎。

说话间,转移的过程已经快完成了。触手纷纷从男孩身上脱离,慢慢收进助手的的身体里。

我问道:“以后恐怕要经常打交道,我叫你什么好?你有名字吗?”

“你随便。”

我的自尊心再次受伤,这次的伤口大概需要缝个三两针。作为报复,我临时决定叫这坨触手怪“助手二号”。反正“助手”和“触手”听起来也差不多。

这时我才想起,忘了问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喂,助手成了宿主,不会也变得跟这个男孩子一样吧?”

然而,助手二号(暂定)没有回答我,所有的触手都已经挤进了助手平板板的胸口,消失在了里面。

我紧张地盯着助手的脸看。就算生命没有危险,要是助手以后也像那个男孩子一样从此只能用半死不活的语调说些故弄玄虚的话,失去了自己的人格……

助手缓缓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眼神转了半天,好一会才聚焦在我身上。

我在心里疯狂默念:发呆是好兆头,发呆是好兆头,发呆是好兆头!

“老……老大?”

对对对!

“发生什么了……我好困哦……”

我欢呼一声,紧紧抱住了助手。寄生也好宿主也好,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爱怎样就怎样,我的助手还是她自己,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