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得从那天早上说起。

我和助手刚刚结束休假,把车开到预约出诊的聚居点外面,聚居点首领却派人来告诉我们说,聚居点的居民们害怕自爆病传染,让我先在外面凑合一晚。

就这么着,第二天早上,我刚把车门打开,一只半人多高的变种老鼠就从外面窜了进来。

助手被吓呆了,用手弩我又怕射到她,只能抄起手边的棒球棍硬上。

跟老鼠周旋了一会儿,我抓住它扑过来的时机,用力挥下棒球棍,把它的脑袋砸开了花。

“老大,你背后还有一只!”

啥?!

助手喊得迟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另一只来势汹汹的变种老鼠从背后把我扑倒在地。比这更糟糕的是,我整张脸都泡到了自己打出来的死老鼠脑浆里,别说睁眼,连呼吸都困难。

“老大!!”

我看不见助手现在在干什么,不过多半是慌了神动弹不得。

跟她相处了三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

后脖颈吹来一股热气,大概是老鼠张嘴了。再不行动,她的老大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老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个笨蛋,光是大喊大叫有什么用啊——我刚想到这里,背后突然传来了黏糊糊的爆裂声,压在背上的重量逐渐消失。

我心有余悸地把头埋在死老鼠脑浆里,对着助手的方向竖起大拇指,以资鼓励。

算她——不,算我走运。

善后工作大概花了一小时,助手负责清理事发现场,我负责清理我自己。

如果没有从助手抽屉里抢来的香皂,我身上那些老鼠血搓半个世纪也搓不掉。本来我是休假回来第一天开工,还穿了一身新衣服,结果被在我背上炸了的那只老鼠浸了个透湿,全糟蹋了,又只能拿破破烂烂的旧衣服充数。

我把自己收拾利索准备出门,却发现助手还在为她的香皂生闷气。那块香皂被我用完之后散发出一阵阵阴沟的臭味,已经没法用了。

“走啦。”

“可是香皂又少了一块。”助手坐在她自己拖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把头扭过去不看我。

“还不是你反应太慢的锅。”

“可是现在只剩一块香皂了。”

我一把把助手拉起来:“不去出诊,我们就永远都只有一块香皂了!”

助手还在不情愿地嘟嘟囔囔,不过好歹被我拉了起来,拿着手弩,慢吞吞地跟着我出了门。

出了门我才想起,经过变异老鼠的这一番折腾,自己的那把手弩被我忘在车厢后边的病床上了。

不过这时回去取感觉有点蠢,车厢里又弥漫着一股散不掉的死老鼠味儿——应该不会怎么样的,我就不要再折回去了吧。

我和助手刚走到大门前,立刻就被聚居点的守卫叫住了。

“站住!你们俩干什么的?”

“我是你们头头请来的那个有自爆病的流浪医生。”

守卫脸色铁青,面朝着我后退了七八步。

我把这当成准许通行的信号,招呼助手一起进了聚居点的围墙大门。

里面只有一条不分叉的土路,一直通到一栋歪歪扭扭地写着“总统府”的三层小楼前面。“总统府”门口的守卫似乎已经知道我要来了,躲在守卫室里面不出来,只敢在里面打手势让我赶紧进去。

“总统”年纪四十多岁,有点发福,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西装,跟我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就是一直在冒汗。他先是跟我道歉,说居民胆小如鼠;又开始跟我吹嘘自己驭民有术,只比我的高明医术差那么一点;吹完了牛,又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千万救救他三代单传的儿子。

我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正要开口,没想到助手先忍不住了:

“大叔,你废话好多啊!”

首领连忙收住话头,让我和助手到三楼单间去看看他的儿子;至于他自己,虽然十分不情愿,但是不能作陪,因为他要去给我和助手“张罗一顿丰盛的午餐”。

首领的儿子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一床被,只能看见脑袋,大概也就十岁左右。我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冲男孩摆了摆手。男孩没有说话,眼神空虚,虽然朝着我的方向,却不像在看我,倒像是在看我的后脑勺。

我用手试了一下男孩的额头。很热,但是有汗。有汗就可以排除新型传染病里的七日热了,是个好消息。

眼睛也不红,不是自爆病。话说又回来,自爆病患者根本就不难受,包括我自己在内,一个比一个活蹦乱跳。

“张嘴。”我放下心来,开始排除下一种可能。

男孩顺从地张开了嘴。

满口牙都没什么异常,该平的牙齿都平,尖牙也没变长,舌头倒是挺长,令人印象深刻,再就是喉咙有点肿。看来也不是丧尸病。

排除了常见的新型传染病,剩下的症状怎么看都只是感冒而已。我放心地叹了一口气,让助手把冷藏箱打开。我要给这位略感风寒的总统公子来上一针复方退烧合剂。虽然箱子里也有抗病毒剂,但那是应付更凶险的疾病用的,浪费在感冒上就太不值了。

我让助手把冷藏箱打开拿药,自己掏出随身带的酒精棉球给男孩的胳膊消毒。男孩似乎不敢伸手,我只好强行把他的左手从被里抽了出来。

男孩的这条胳膊又黑又细,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看得我吃了一惊。

发福的首领,居然有这么一个又黑又瘦、明显营养不良的儿子?

我刚要对助手说话,门突然开了。

四个黑衣人闯了进来,在门口分列左右,站成一排。还没等我和助手反应过来,聚居地首领迈着方步走进了房间。我转过身,正好看到首领举起手里的枪对准我的脑门。

“总统阁下,用枪招待我们,这顿午宴可够丰盛的。”我苦笑道。

废土上不光只有枪械价值连城,可用的子弹也价格不菲。这种穷乡僻壤的“总统”打算用枪弹招呼我们,可算是下了血本。

“嘿嘿,过奖了。”首领狞笑起来,“午宴是吃不成了,我看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对了,药给我留下,车里的药我亲自带人跟你们去拿。”

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花招虽然老掉了牙,但现在这个情况还真不好对付。

“你一颗子弹的价格就和我半瓶药差不多了,这又是何苦呢。”我故作镇静地说。

“所以说请你赶紧走嘛!”

这人还真够抠门的。

我刚想说话,首领又兴高采烈地啰嗦起来:

“你要是不走我也不亏,先不算你车里的,光是这一箱药就有五六瓶吧?别说一颗子弹,两颗也值啊!”

他倒没说错。

助手一直背对着首领,趁他说得高兴,从腰间抽出手弩,对准了床上的男孩。

黑衣打手们像没看到一样纹丝不动。

助手举着手弩,发现对方毫无反应,紧张得说不出话,我只好替她说:“总统阁下,你忍心为了几瓶药让儿子送命吗?”

首领听了这话,脸不变色,连脑门上的汗都干了,唯一的反应是把枪口转向了助手:“你们请便。反正是个看着两块面包就答应帮我演戏的贱民,跟我儿子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助手慌张地看了我一眼,我对她轻轻摇了摇头。说实话,在看到那条手臂的时候,我就隐约预料到这样的展开了。

“那我现在让这个男孩自爆,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感染自爆病,您意下如何?”

首领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当我傻吗?你不自爆,怎么传染给他?”

助手又给我使了个眼色,这次她已经彻底慌了,手弩已经对着男孩抖了起来。

我知道,如果我还不能扭转局势,剩下的脱身手段就只有牺牲眼前这个男孩了。只要我或者助手下得了手,就一定能从这间屋子里逃出去。

我猜首领现在还不开枪只是因为子弹太贵。如果子弹不要钱,我和助手在拒绝交出药品的那一刻就被打成筛子了。

可话又说回来,就算床上躺着的这个人真是首领的儿子,对他开枪这种事,我说不出口,助手也干不出来。

我没了主意,表情越来越难看,只能示意助手不必用手弩对着男孩了。首领手里要是更常见的弩,我还有能扭转局势的秘密武器,可谁又能想到,这么个小地方的头头手里还有枪呢。

首领满意地命令道:“上。”于是四个黑衣人把刀亮了出来,缓缓朝我和助手逼近,直到把首领挡在后面,在我们面前站成了黑压压的一排。

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看着被身材高大的黑衣打手们挡得严严实实的枪口,不禁张口结舌。自毁长城的事情我见得还不够多,而眼前这个又分外愚蠢。

站左数第二位的黑衣人大概以为我已经放弃了吧,用那种探望想开了的绝症病人时才会使用的怜悯眼光看着我——虽然我确实身患绝症,不过暂时还没到想不开的地步。

首领在黑衣人背后,用愉快的语气说道:“我数到三,如果你们不把那破弩放下,今天就别想活着出去了。”

说罢,他把枪放下,还在黑衣人横队身后举起了一只胳膊,在两颗脑袋中间用手指比划了一个“一”,拖着长长的调子,装模做样地数起数来:

“一……”

我几乎要笑出声。这首领不是守财奴就是个蠢货,居然自己放弃了此时此地最大的威慑。要不是助手还在和那个孩子比赛谁抖得厉害,现在我们俩已经脱困了。

我使劲踩了助手一脚,对着她狂使眼色。助手战战兢兢地转过头,看到那一排打手,还是一脸茫然加恐慌。

“二……”

我趁着首领大声数数,用气声对助手喊道:“枪没了!”

助手还是满脸呆滞,直到那个拖着长音的“二……”完全消失,才恍然大悟一般,露出安心的表情,简直像刚上战场就突然被来路不明的天使承诺了永生的新兵蛋子一样。虽然她还是瘪着嘴,半哭不哭的,但是和刚才灰心丧气的样子相比,完全就是两个人了。

也差不多正是此时,放下心来的我看着助手的侧脸,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从带她出来到现在,大概已经三年了吧……

“你们敬酒不吃……”首领的声音在人墙后面响起,把我从回忆中勾了回来。

与首领开口同时,助手猛地转过身,举起手弩,看也不看就扣动了扳机。

嗤的一声轻响,我特制的弩箭射进了那个用怜悯眼神看我的黑衣人的膝盖里。

然后。

被射中的黑衣人皱着眉头,伸手把弩箭拔了下来。看来箭伤不深,对黑衣人来说也就是个皮外伤的程度。

站在他身后的首领哈哈大笑,其余三个黑衣人也识趣地傻笑起来。中箭的黑衣人跟着干笑了几声,不过笑声里凶狠的成分居多,和其余几位的开怀大笑略有区别。

我用职业性的悲天悯人目光看了一眼这位黑衣人,然后学着首领刚才那副装腔作势的鬼样子,把手举起来,一边拖着长音,一边替首领比划出最后的数字。

“三。”

我话音未落,中箭的黑衣人突然蹲下身去,抱住了自己的膝盖,随后,一阵黏糊糊的爆裂声,黑衣人从腿到头炸得粉碎。血肉四溅,粘得门口那几位先生浑身都是。

我回头瞥了一眼,床上的男孩子也在看我。不知是不是眼神交汇的缘故,他一下子扭头看向了天花板。

我这才想起来,演戏归演戏,这个孩子的高烧可不是假的。退烧针还没打呢。

可惜我没那个时间了。

我拉着助手就往门口跑。门口那几个人全都呆住了,一动不动,看起来反射弧比助手还长。首领手里的枪被我一把抢走,他也毫无反应,一直背对着房门。

我想,除了亲眼目睹这过于震撼的一幕、受到了精神冲击之外,这些人大概也开始担心自己有没有感染自爆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