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周的时间表已经排满了,你说的这个病情听起来也不很严重,这样,我下星期二再去你们那儿,你看——”

“现在就去。”

眼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打断我。

“这周的病人里有好几个的症状都比你这个严重,你说的病人多半只是贫血,没有插队的——”

“现在。”

男人再次用无机质的声音截断我的话头。

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我再说一遍,你说的症状只是单纯的贫血,就算——”

男人第三次打断我。

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匕首。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刀尖已经指向了我的咽喉。

银色的刀身闪闪发亮。

“现在就去。”男人用一成不变、几乎置身事外一般缺乏情感的声音命令道。

我想伸手去白大褂的里侧里掏手弩,男人的刀尖立刻往前递了一寸,几乎抵住了我的喉结。

“现在。”

下午刺眼的阳光如长矛一般,透过车玻璃穿刺进来。我沉默地举起双手。

“前面右转。”

我坐在驾驶座上开车,而男人看起来就像我的好哥们一样从后面趴在驾驶座上,正在帮我指路。

不仅如此,他的一只手还握着匕首,匕首正亲密地横在我脖子前面。只要车速在不该下降的时候下降,匕首立刻就往我脖子的方向凑近一点。

明明只要掏出手弩就能解决的这个男人,此刻却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粘在背后,任凭我开多快也甩不掉。

“还有多远?”我试图跟这个人聊聊。

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我隔了一会儿又问。

沉默。

我绝望地发起最后一次交流的尝试:“你说的病人到底——”

“前面掉头。”

我恨不得一个急刹车把这人甩飞出去。

在拐了不知多少个弯,绕了不知多少圈路之后,男人终于说出让我如释重负的两个字:“到了。”

我缓缓把车停稳:“既然已经到了,能不能把这玩意儿拿开?你到底是绑架我还是让我来看病的?”

下一个瞬间,男人再次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把匕首收了起来——在我把头扭过去时,男人已经两手空空地站在那儿了,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匕首,他只是个人畜无害的指路人。

我站起身来,出于忌惮,还是跟男人打了个招呼:“那我下车了?”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我腰间的某处,那是我挂手弩的地方。

我叹了口气,掏出手弩放在车座上,问道:“现在行了吧?”

男人像一座活雕像一样,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也罢,至少,我还是来给人看病的。

大概吧。

下车之前,我瞟了一眼仪表盘下面的时钟。液晶屏上总共有三行文字,最上面的一行也最大,写着“16时22分”,中间一行的字就小得多,是“2143年9月25日星期三”,而最下面一行的字就更小了,而且从我第一次看到这块屏幕以来从未改变过——上面写着,“错误:未接收到电波-请手动校对时间”。

时钟没坏。

当然,我的脑子也没坏。

坏掉的,大概是报时电波消失了的这个世界吧。

简而言之,在几十年前那场大灾变之后,城市沦为废墟,乡村化作荒野,全世界的人口只剩下灾变前的不到百分之三。大部分的社会结构和组织,都和人口一同被毁灭性的瘟疫摧毁殆尽。

而那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百分之三,为了在蔓延的瘟疫中苟延残喘,不得不分散到大灾变后期草草建成、基本上等距离分布的聚居点中,以对抗疾病的传播……直到今天仍旧如此。

换句话说,如果把人类的发展史画成折线图,不管之前是什么形状,以大灾变的发生为起点,折线开始呈断崖式下跌,在一探到底之前勉强停了下来——真是可喜可贺——随后开始危险地贴着标志着“人类灭绝”的坐标轴低空飞行,而这一飞,就是好几十年,直到现在也没有上升的迹象。

而我则是一名医生,一名穿梭在各个聚居点之间、可能是这世上独一份的流浪医生。

大灾变后的医生无一例外,全都和聚居点绑定在一起。要问为什么的话,聚居点外广阔的废土上,只有杀人如麻的掠夺者和无孔不入的拾荒人在游荡,不仅如此,许多掠夺者走投无路时也靠拾荒度日,而不少拾荒人也能抓住机会,把刀刺进别人的胸膛——这种人命一钱不值的地方显然不欢迎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天使”。只有相对稳定的聚居点内部,才有医生这个物种生存的空间。而一个聚居点里一旦有了医生,居民们也多半会抓住他不放,不可能让他跑到别的地方去。

就连我本人,也不是自愿来当什么“流浪医生”的。我流浪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一年半之前,我被聚居点赶了出来。因为我,聚居点的医生,染上了自己也束手无策的致命恶疾。

我得的病没有学名,通用的俗称是“自爆病”,是大灾变期间横扫整个世界的三种“新型传染病”中最温和、但也最诡异的一种。

说它温和,是因为自爆病的潜伏期长短不定,理论上最长可能持续到患者老死,而潜伏期内,除了整个眼睛从眼白到眼珠都变得通红之外,没有任何可以检测、或者能感觉到的症状。

说它诡异则是因为,一旦发病,自爆病的症状只有一种——患者会按照字面意义,没有任何征兆地自爆——肉体在一瞬间七零八落、血肉横飞的那种自爆。不幸离得太近的健康人(比如和自爆的患者同处一室)在受到精神冲击之余,百分百会被传染。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自爆病和其余的新型传染病一样,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手段。

我站在房车车门前,眼前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山洞洞口。除了我勉强开过来的那条土路,洞口四周几乎被肆意生长的树林封得严严实实。

男人抬了抬下巴,无声地催促我进去。

我并没往里面走,而是接着问了他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看了我一眼,答道:“猎人。”

虽然我完全理解这个词的含义,但此时此刻从此人口中听见这两个字,只能让我更摸不着头脑。

“猎人?我不是问你——”

男人再次用身体打断我的话。万幸,这次没用武器,他只是用手不轻不重地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大概是叫我少说废话,先进去再说吧。不用匕首多半已经算是优待了,我猜。

我耸了耸肩,逆着斜射的阳光,步履沉重地往黑漆漆的洞口走去。男人紧跟在我身后。

洞里姑且还有照明,适应了之后也还算凑合。不过山洞内部的宽阔程度着实出乎我的预料。一进洞口,就是一个和门厅功能差不多、相当宽敞的空间,空间深处甚至还有两条岔路。

一个胡子乱蓬蓬、看起来比我身后的男人年纪大了不少的人正拄着一根棍子站在门厅深处,看到我们进洞,立刻迎了上来。

“夹子去休息吧。”

听到这句话,被称为夹子的男人像是触发了隐藏的声控开关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左边那条岔路的身处。

门厅里的男人随即转向我:“那么你就是夹子请来的流浪医生了。”

这次换我沉默地点点头。

“我叫剃刀,夹子、我,和这山洞里的其他人都是猎人。夹子跟你说过我们的事情吗?”

“没。”

剃刀眼神闪动:“……夹子动粗了?”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夹子本来就一根筋,医生又满脸火气,话也是一句都不多说……我替夹子跟你道个歉。”说着,剃刀低下头去。

我叹了口气:“省省吧。有道歉的闲工夫,不如现在就放我走。听你那个夹子的描述,病人根本就没危险,完全可以等到下周二。还有好几个病人等着我呢。”

剃刀把头抬起来直视我:“动粗是夹子不对,但命令是我下的。”

“什么命令?”

“务必在今天之内把医生请到我们这儿来。”

我气笑了:“你这命令和直接让夹子把我绑过来有什么区别?我再跟你说一次,你们这个病人的病就是普通的贫血,根本就不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完全等得起……”

“等不起。”

我反感地皱起眉头:“怎么等不起?”

剃刀的眼里闪出和年纪不相称的狂热光彩:“圣女大人的病,一刻也耽误不得。”

我揉了揉眼睛——随后觉得不对,又搓了搓耳朵,问道:“什么圣女?这年头哪有什么——”

“医生。”

剃刀打断我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圣女大人就是圣女大人,即使你是来治病的医生,也绝对不能对圣女大人有一星半点的质疑。”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提起了什么“圣女”的剃刀和一开始那副稳重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我的火气也上来了:“圣女这么伟大怎么还会生病?生病了要我这种普普通通的医生干什么?”

剃刀完全听不进去我说的话:“不干什么,即使你是来给圣女大人治病,也不能——”

“剃刀叔叔,你怎么跟人吵起来了啊……”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门厅里来,穿着洗得发黄的白色睡袍,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正用手揉眼睛。

“圣、圣女大人?您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所以,这个看起来不怎么机灵的小丫头就是“圣女”?!

剃刀慌忙转向小姑娘那边。如果不是用词太过诡异,这两个人看起来和一对普通的叔父和侄女也没什么区别。

“我刚睡醒就听见外面有人吵架,所以……”少女用手指着我向剃刀问道,“这个人就是你们说的流浪医生吗?”

剃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少女把注意力转向我,开始上下打量起我来。而不习惯被人盯着看的我,居然不由自主地随着少女棕褐色的眸子,考虑起自己的相貌来:

我,流浪医生,今年18岁,乱蓬蓬的短发,戴一副满是划痕的眼镜,上次量身高时是一米八六,体重……忘了,总之看起来有点弱不禁风;穿着从叔叔那里继承来的白大褂,长度有点短,肥瘦上却宽得过了头……

“剃刀叔叔。”

“圣女大人请讲。”

听到“圣女大人”四字时,少女似乎撇了撇嘴。

“我想和这个人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

剃刀横了我一眼,随即用宠孩子的语气回答道:“当然可以。”

说完,他的身影消失在某条岔路的尽头,宽敞而昏暗的门厅里,只剩下手足无措的流浪医生,和猎人们口中的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