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见我似乎有些尴尬,少女先开了口。

“我……没有名字,我只是个流浪医生而已。”我喀吱喀吱地挠了挠头发。

少女睁大了眼。

对于一般人来说,听到“我没有名字”这样的回答,这种反应大概是最正常的吧。

“真的吗?我以为世界上没有名字的人只有我一个呢!”

这次轮到我双目圆睁了:“真的?你不是圣女吗?圣女怎么可能没有名字?”

少女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圣女就是没有名字的呀。不光名字,圣女也没有爸爸和妈妈……叔叔们都说,圣女就是圣女,是上天的孩子,那些都是人类的孩子才会有的东西,上天的孩子是没有的。”

我一时语塞。

“所以,你也和我一样,是上天的孩子吗?上天的孩子,就肯定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名字吗?”

少女带着点哭腔问我。

“这……怎么可能啦。”

我脱口而出。

“就是啊!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叔叔们在骗我,可是我问过他们好多次,我问过剃刀叔叔,问过夹子叔叔,问过斧头叔叔……他们说的话全都一样,全都说我是什么‘上天的孩子’,是‘圣女’……这怎么可能啦!就算说我是捡来的,也比‘圣女’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好得多了!”

我忍不住追问道:“那你到底是怎么和这些‘叔叔们’相遇的?”

少女摇摇头:“我……我不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和叔叔们在一起了。我算算……”

少女开始掰手指头,掰了好半天,才接着说下去:“唔,到现在已经六年了。我怎么忘了,前几天叔叔们刚刚给我过了六岁生日……”

我忍不住打断少女:“你说什么?六岁?不管怎么看你都不止六岁,至少已经十多岁了吧?”

“唔、呃……诶?好像也不是不行……”

“什么叫不是不行,你肯定不止六岁啊!”我哭笑不得——然而,某种极恶劣的可能性不禁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

“等下,难道,不……叔叔们平时都和你做些什么?他们会不会……”

少女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比如说,那个,你们……啧!我直接问了吧,有没有哪个叔叔平时的举动很奇怪,会和你……亲密得过头,或者、或者,弄疼你什么的?”

少女脸上的茫然更厚了一层:“我不懂你的意思……叔叔们对我确实很好,可是他们谁也没弄疼过我呀。只有一次,我把斧头叔叔心爱的戒指藏起来了,他知道是我藏的之后要打我的屁股,但是剃刀叔叔让我先到外面去玩……”

“咳——咳。”

是剃刀的声音。我抬头一看,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厅一角,脸上的表情极为难看。

“剃刀叔叔?你怎么了,感冒了吗?”

剃刀对着少女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没有,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要和医生谈谈。圣女大人,能不能先请你到里面等一会儿呢?马上就要开饭了。”

“诶?好啊……那我先进去了。”

少女依旧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样子,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离开了门厅。

“医生,你在给圣女灌输什么东西?!”

“圣女”一走,剃刀不再掩饰愤怒。

“是我在灌输,还是你们在灌输?她怎么可能是什么‘上天的孩子’,还因为这种狗屁理由没有父母和名字?”

剃刀一怔:“你一个外人,没有资格对猎人内部的事指手画脚!你又凭什么说圣女大人不是上天的孩子?”

我握紧了拳头:“好,我懒得和你争什么圣女不圣女,但你睁着你那双眼睛好好看看,你们圣女的个子都快和你差不多高了,只有六岁?你自己信吗?!”

剃刀的气势一下子矮了下去:“这……这,我们的事,没有你插嘴的份!”

“你们的事,就是告诉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只有六岁,还问我在给她灌输什么东西?!”

我本来等着剃刀反击——或者直接动手,但二者都没发生。

剃刀只是铁青着脸,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着,嘴里反反复复,不出声地念叨着某两个字。

似乎是……“老大”?

老大?那是谁?为什么被问到痛处,他不提别人,却要……

没等我接着想下去,剃刀重重地用手里拄着的棍子敲了一下地面。敲击声过后,站在我眼前的人,又变回了最一开始,那个为了动粗替夹子向我道歉的剃刀。

“医生愿意怎么想,我们没有办法。但那不光是对圣女大人的不敬,也是对我们所有猎人的……我不期待你能理解我们和圣女大人之间的因缘,但是,我恳请你,不要再对圣女大人灌输你那些龌龊的想法了。”

说完,他转身走进左侧的岔路。在彻底消失在黑暗中之前,他像是突然想到一样,扭过头来对我说道:

“客房在右手边最里面,当然,你要是不习惯,也可以住自己的车里……”

“希望你能治好圣女大人的病,我们能相处愉快。”

说完,剃刀的身影彻底没入黑暗。

说起来,猎人们把我弄到他们的这个巢穴来,就是为了给“圣女”治贫血;可是聊了这么长时间,她身体上的问题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心理上的问题倒是很大的样子。而且不光圣女本人,就连夹子和剃刀也不怎么正常。我又不是什么精神科医生,如果“猎人”的数量再多一点,和这么多不正常的家伙待在一起,就算他们不打我的主意,我迟早也要被同化掉。

反正也是被绑架过来的,我还不如趁机先溜了再说。正巧门厅里一个人也没有,而洞外就是我的房车——再在这儿逗留下去,恐怕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这样想着的我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房车上,发动了房车,掉转车头——顺利得自己都不大敢相信。

我通过后视镜回望了一眼越来越小的山洞洞口。古怪的猎人们啊,再见了,但愿你们能和你们的圣女——

没等我在心里把话说完,一个急弯出现在眼前。

随后,后视镜中的风景只剩下越来越昏暗的茂密树丛。

两小时后。

我垂头丧气地把车停在猎人巢穴洞口前的空地上。

没人拦我,我是自己回来的。

我至少在猎人巢穴周围兜了三四个大圈子,每次的路线还都不一样,更过分的是,不管怎么绕,最后都能绕回到山洞洞口来,仿佛这鬼地方根本就不和外面的世界连通似的。现在天已经彻底黑了,密林里的光线极差,车灯也无济于事,而且再绕下去,别说绕出密林,恐怕连我猎人巢穴的入口都找不到了。

万一林子里有什么昼伏夜出的东西,到时候遭殃的就只有我了。

我刚把车停稳,有节奏的敲击声就在车门处响了起来。

我隔着车身冲外面喊道:“什么事?”

外面的人喊道:“医生,你初来乍到,兄弟们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呢,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出去兜风了?”

我绝望地打开车门,外面又是一张没见过的面孔。

“我叫铁锅,”铁锅笑眯眯地说道,“剃刀让我做好了饭就在这等你。林子里还挺危险的,也没什么好景色,医生去了这么久还挺有雅兴的。”

行吧,这算看破不说破吗。

铁锅领着我下了车,进了猎人巢穴,走了右边那条岔路,然后又是岔路(走了左边),又是岔路(还是左边),然后又是个十字路口(走了……哪边来着),紧接着是一个环路(走的是右手起第二……第三?),然后还是岔路(我投降),最后是一条路直通目的地。

宴会厅(姑且这么叫吧)比门厅还要大,墙壁上没有电灯或油灯,倒是插了不少蜡烛。宴会厅里有两张大桌子一张小桌子,两张大桌子旁边基本上坐满了,人数加起来将近二十;小桌上倒是放好了餐具,但旁边只有两把椅子,空无一人。

铁锅领着我到了右手边的那张大桌旁,让我坐到剃刀和夹子中间,然后自己出了宴会厅——大概是准备上菜去了吧。

我心里暗暗叫苦。坐我左边的人拿着匕首在我面前比划了一下午,右边的两小时前还在怒斥我“龌龊”,这让人怎么安心吃饭——不过本来这地方也够诡异的了,能让我安心吃饭才是怪事。

我只好硬着头皮正襟危坐,等着看这些人下一步要搞出些什么事情来。

那张小桌子也挺让人在意的。我本以为那是“圣女”的位置,但很快就发现,“圣女”坐在另一张大桌旁,和两边的猎人都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

“咳。”

是剃刀清嗓子的声音。宴会厅里顿时安静起来。

“今天,我们请到了药到病除的流浪医生……”

你还真好意思说“请”……还有特意说一句药到病除是什么意思,要是我治不好你们还要把我献祭了吗?

“来为圣女大人——疗……这个,治病。”

你卡什么壳啊。

“让我们这个这个……祝、祝愿,圣女大人,早日康复!”

难道是单纯的词汇量不足吗。

“我的话完了。”

你刚才怒斥我的时候不是很能说吗!

这不伦不类的致辞听得我直难受,剃刀一说完,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在剃刀说完话之后仍旧鸦雀无声的宴会厅里,这叹气声显然有点突兀……

霎时间,连同刚说完话的剃刀、不说话的夹子、感觉话可能很多的铁锅在内,二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带着怒意对准了我。至于“圣女”在不在这些人的行列里,我就没有余力去注意了。

剃刀瞪了我一会儿,别开了视线,说道:“那么,现在开始默祷。”

猎人们纷纷低下头去。我好歹控制住再次叹气的冲动,看了一眼“圣女”的位置,却发现她和我一样在东张西望。眼神相对的一瞬间,她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慌忙把头低了下去。

剃刀大概明知道我没跟着他们搞这个莫名其妙的“默祷”,不过也没来管我。

大概十几秒钟后,猎人们先后把头抬了起来,铁锅也像掐准了时间一样推着餐车进了宴会厅。他首先停在了宴会厅里侧的空桌旁,恭恭敬敬地往桌子上摆满了食物,接着才把车推到坐着人的两个大桌子中间来。

不得不说,不管是不是因为宴请客人(虽然客人并不情愿)的缘故,猎人巢穴的食品供应显然丰富得不正常,起码可以匹敌一个百人左右的聚居点。我做流浪医生也有一年多了,不少患者也请我吃过饭,但一般的“宴请”也就是杂粮粥和腌菜可以吃到饱、最多再加一点干肉的水平。

而猎人们显然看不上杂粮粥这种东西。这顿饭的主食是一点东西也不掺的白米饭,而且最后还剩了不少——就算是聚居点首领,如果他手下没人种水稻,恐怕也没法敞开肚皮吃这个;干肉不是没有,但和外面那些不知放了多少年的货色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甚至还有新鲜的烤肉——虽然口感一言难尽,量也不是很大;新鲜蔬菜和水果倒是没有(如果有就太可怕了),但用来顶替的东西和腌菜也是天壤之别——是蔬菜罐头。腌黄瓜和番茄焗豆罐头混在一起,每桌都有一大盆。

饮料倒是很朴素的清水。我本以为这帮人里一定有会酿酒的,但从头到尾也没闻到一点酒味儿。

先不提单凭这十几个人哪来这么多补给,食品这么丰富,“圣女”到底是怎么贫血的?难道不是单纯的缺铁性贫血?

不过对于每天靠压缩饼干和维生素片度日的我来说,那些东西都无关紧要,现在最重要的是——能吃多少吃多少。

白饭,干肉,白饭,烤肉,白饭黄瓜豆子黄瓜白饭干肉……

然后,等我终于吃到再也吃不下、从自己的盘子里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没人在吃东西了。

所有人都在看我。

包括感觉上最像一截木头的夹子,两桌人正在齐刷刷地对我行注目礼。

……我刚才的吃相真有那么奇特吗?

最后打破僵局的人是铁锅。他领头笑了起来,不少人也跟着他笑出了声。我窘得无地自容,只好也跟着笑。

“咳——咳咳!”

剃刀好歹忍住没笑,大声清了清嗓子,宴会厅里的笑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这个,既然大家都吃饱了……斧头、扳手,你们跟铁锅去收拾厨房,剩下的人跟我一起把饭厅(好吧,饭厅)收拾干净。夹子去准备一下,今天晚上你守夜。”

我正在迟疑要不要一起收拾饭厅,剃刀先瞟了我一眼:“医生就不用跟着忙活了,吃了这么多东西,也该出点力了吧?去给圣女大人检查一下吧……圣女大人,医生对我们这儿的地形不熟,麻烦您给他带路了。”

我脸上又是一红。不管在哪,吃了别人这么多东西,不回报点什么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等下,我是不是被这老家伙摆了一道啊。

猎人们纷纷散去,穿着白睡袍的少女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冲我一弯腰,对着饭厅的出入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叹了不知道是今天以来的第几次气,跟着少女走出了饭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