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是黄粱一梦罢了。”林嘉嘉嗤笑道,“我也想过,要不也妥协算了,找个自己看着还算顺眼的男人嫁了,凑合一辈子,也让我的父母不用为我操心,也不用因我在亲戚中备受指责。可是我做不到,就像你无法强迫鸵鸟去飞,我也无法爱上一个男人。”

“都过去了。”严冬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开这家影棚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失恋的人提供一个专属的空间,提供一场告别过去的仪式。人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节点,如果今日能成为前辈的一个节点,我会感到非常荣幸。”

“那就拜托你们了。”林嘉嘉笑了起来,但笑容里却有些苍白。兰世谋神色认真,想必是已经开始构思了,黄依唯本该也投入构思中,但她却觉察到今天的安迪不知为何情绪不太对劲。他看起来格外低落,以往开朗的、没心没肺的表象在今天似乎被什么剥离了。

但很快,兰世谋的话语将安迪从莫名的思绪里拉出来:“安迪,你有人体彩绘的涂料吗?”安迪脸上惊醒一般的神色不仅落在黄依唯的眼里,也被严冬收入眼中。严冬浅笑着摇了摇头。

失恋影棚就是个收容所,收容了诸多失意的情绪。不仅是来这里的客人被这里收容,他们这群人也一样,无论是严冬、兰世谋、安迪,还是后来的黄依唯,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失落的故事。他们和客人其实是在相互疗伤。

看来林嘉嘉的故事,触到了安迪心中敏感的那点了。

兰世谋的想法很快就被安迪付诸实践了,安迪用夸张的彩虹色涂料在林嘉嘉的脸上进行了大胆的涂抹,红橙黄绿蓝紫六色被安迪的一双巧手调和成大胆的色块,相互交织杂糅在一起,张扬又放肆。林嘉嘉毕竟是专业模特出身,一进影棚就像是到了自己的主场,放在在楼下的那些情绪统统被收了起来,积极地配合这兰世谋的镜头。兰世谋除了使用涂料拍摄了一组之外,还请安迪卸去了林嘉嘉脸上的彩妆,画上素颜妆,用黑色线条勾勒五官轮廓,设置了六色的灯光填补画面色彩。黄依唯跟在兰世谋身边,也拍了几张,他的用光确实老练,配合安迪的化妆和林嘉嘉的表现,将模特的美感展现得淋漓尽致。林嘉嘉的五官很立体,兰世谋的灯光之下林嘉嘉高挺的鼻梁和饱满的苹果肌被勾勒得如此鲜明。兰世谋一贯地采用了小光圈拍摄,画面细节细腻分明。

这次拍摄严冬也在旁边,小小的影棚里很是热闹。严冬望着黄依唯相机里的图片,问道:“感觉如何?”

“确实有所收获。”黄依唯答道,“但是我觉得他像是在拍平权广告。”

黄依唯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兰世谋刚好可以听见。他神色一动,最终还是将思绪回归到相机中,按下了快门。

兰世谋拍完已经到中午了,影棚的工作相对比较散漫,大家的午饭都是抽空各吃各的。黄依唯和兰世谋都自己带了便当,安迪已经在闲暇时吃了外卖,林嘉嘉要保持身材,就请严冬给自己拌了点水果沙拉吃。她吃沙拉的模样也是十成优雅,吃完之后,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那个蓝色的烟盒,走出了门,倚在窗户边悠悠地点起了一根烟。她抽烟的姿态和兰世谋全然不同,左手夹着烟,右手抱在胸前,吐烟雾的时候头高高扬起,露出纤长的脖颈和其上好看的线条——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孤傲的气息。方才吃饭的时候黄依唯就注意到,她似乎是左撇子,但被人为纠正过。

黄依唯心下已经有了思量,等到大家的午休时间结束,就是她的回合了。

与兰世谋的彩虹色调不同,黄依唯选择了蓝调。她没有让安迪为林嘉嘉化妆,而是要求林嘉嘉素颜出镜,林嘉嘉同意了。她换上黄依唯挑选的天蓝色连衣裙,嫣然一笑:“我挺喜欢这个颜色的。”

黄依唯给林嘉嘉选择的造型分外简洁:不施粉黛的脸,朴素的纯色吊带裙,一头漂亮的黑发用一根蓝色皮筋干净地束在脑后。林嘉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容绽放:“你会选择这样的妆造,真的有些出乎我意料。我感觉自己好多年没见过自己的素颜了……唉,女人到三十果然开始老了,我一直很喜欢天蓝色,但总感觉穿上有点装嫩了……这样看看好像也还可以。”

正在吧台磨咖啡的严冬抬眼,笑道:“前辈保养得很好,穿什么都好看。”

穿上了这一身衣裙,林嘉嘉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听见严冬这么讲,她不由笑出了声:“严少爷嘴真甜。”

“我夸你你还打趣我。”

“没有没有,只是觉得这么多年来你也变了不少,比以前开朗很多。”

经过上午的相处,林嘉嘉对影棚的几位亲近了许多。她站在黄依唯的镜头前,问道:“在拍摄前我想先问一下,为什么你会选择这一身造型呢?”

“因为你好像喜欢天蓝色。”黄依唯直言道,她和林嘉嘉对视的那一瞬间,后者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勇往直前的力量,“为什么一定要是彩虹色呢?做自己的颜色不好吗?”

黄依唯话语一出,站在影棚里的几位都安静了下来。林嘉嘉张大了美丽的双眼,黄依唯挺直了胸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认为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我也不认为和别人不同就应当向他人妥协。人这一辈子确实要担负诸多责任,但是为了偏见而改变自己不在这份责任清单之中。我想要拍摄的,就是抛开标签的最真实的你——”

“三十岁,同性恋,女人——”黄依唯咬了咬牙,小丫头的脸上露出了愤懑,“去他的!此时此刻在我的镜头前,你就是你,是一个纯粹的人,是一个美丽的人。无论你在生活中遇见多少偏见承受多少压力,在这里,应当是你肆意绽放的地方。让那些标签全都见鬼去吧!”

是的,这是严冬头一回在黄依唯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不单是他,兰世谋和林嘉嘉此时都被这个女孩身上散发的光芒吸引住了。林嘉嘉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分手后父亲对她说的话。

“嘉嘉,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花。有的花是白色的,有的花是五彩的;有的花香,有的花不香;还有些花,它们其实不开花……可是谁又能说这些花好还是不好呢?大自然一视同仁地让他们生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朵花应当为自己是一朵花而自卑。”

在黄依唯的镜头前,林嘉嘉流泪了。她的眼泪就像春天破冰的泉水,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涌了出来。美丽的女人就连哭泣都这么美丽,她的不做作就这样毫无保留地被黄依唯收入了镜头中。兰世谋没有作声,默默地替黄依唯摆好了不太完美的布光,欣赏着黄依唯完成自己作品时的模样——不如说,此时黄依唯本身也是作品的一部分了吧。

拍摄结束,林嘉嘉对黄依唯认真地说了一声谢谢。

送走了林嘉嘉,店里的工作也结束了,四个人收拾收拾准备下班。兰世谋赶着回家给许妍做饭,很快就收拾完了。他本想像以往一样打一声招呼就走,突然想起今天严冬和他私下说的一些事情,脚步顿了一下。

他走到黄依唯身边,低低地唤了一声:“小黄?”

“嗯?”黄依唯抬头,迎上了男人困惑的目光。兰世谋已经很久没有在工作之外和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打过交道了,以往拍摄的时候,他也只需要引导一下客人,无需那么多言语——而如今却要组织话语解释一个误会,让他为难了。经过昨天严冬的提点,黄依唯再面对兰世谋的态度好了很多,她直视着兰世谋,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好像和这位前辈的交流已经少到不知怎样称呼对方了。

直呼其名?又不像和严冬安迪那样熟稔,何况他年长自己那么多。黄依唯歪了歪头,也困惑了起来,终于还是选择了一个略带生疏的称谓:“什么事,前辈?”

“那个……严冬跟我说,你对我有点误会。我这个人,可能是带了一些生活上的情绪到工作里来吧,看起来不是很友好。”兰世谋有些不自在地刮了刮鼻子,他感到尴尬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小动作,“很多人说我面相有点凶。没有讨厌你的意思,以你现在的年纪来看你已经是个很优秀的摄影了。”

年过三十的男人站在黄依唯面前,努力组织着表情。从黄依唯到影棚工作以来,兰世谋还是头一回讲这么多话,他像是卸下了包袱一样,抿了抿唇,很快又恢复到以往的凶巴巴的模样:“以后可以多交流交流,我先走了。”

“啊……”突然被兰世谋整了这么一出,黄依唯倒有些难为情了。按理说这事儿是她有错在先,却是前辈低头服软,让她多少内疚起来。可是兰世谋赶着回家,已经大步走出了影棚,根本没有给黄依唯说话的机会。黄依唯轻轻叹了一口气,想,既然兰世谋给了她台阶,明天上班的时候好好道个歉吧。

安迪也收拾完东西了,他走过来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黄依唯,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你看,我就说兰世谋其实不是个坏人吧?”

黄依唯看着安迪,他今天确实有心事,即便是现在也在努力掩饰着什么的样子,笑容有些勉强。黄依唯是个藏不住事情的人,直来直往:“安迪,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

“……没,没有啊。”安迪一直觉得黄依唯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儿,性格也粗枝大叶的,可是这份洞察力却连严冬这样细腻的人都感到心惊。倒不是黄依唯有多么心细,只是她拍了这么多年的照片,对那些微不可察的事物有着别样的直觉。可惜这份直觉放在严冬身上便是和煦的体贴,放在黄依唯身上就成了耿直。

安迪要怎么说?他自以为和黄依唯关系还没有好到能吐露秘密的程度。但不得不说,今天的黄依唯又一次让他刮目相看了。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把从林嘉嘉身上吸收来的那种忧伤愤恨无奈从头脑中甩出去。他的事情就连严冬都未曾直言过——当然安迪不认为能逃得过严冬的眼睛,严冬心如明镜,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

“今天晚上还一起吃吗?”黄依唯见安迪不愿意说,自觉岔开了话题,“改天我们四个一起吃顿饭吧,把兰世谋前辈也请上,就当我给他赔个不是,之前是我有点孩子气了。”

“他忙家里的事情,估计是没时间和我们聚了。”严冬收拾完吧台,解下围裙。他今天穿了一件格子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衬衫扎进收脚西裤里。明天似乎要下雨,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眼见着就要冷下来了,夜晚的温度也逐渐褪去。严冬套上薄外套,看了看挂钟:“昨天晚上烧烤吃太油腻了,去喝粥吧。巷子里有家粥铺味道还不错。”

“啊……你说的那家我好像知道!开很多年了。”黄依唯跳了出来,作为土生土长的木市人,这小城市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自然是了如指掌,“我中学离这里不远,以前爸爸老是带我来这里喝粥。他们家皮蛋瘦肉粥特别好喝!”

“我喜欢鱼片粥加一个麻团。”严冬轻笑着说,“你父亲是木市摄影协会的会长?”

听见严冬这么一句,黄依唯原本高高兴兴的脸突然僵住了。她讪笑着应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好像说到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题。严冬心中警铃大作,但话头都已经挑开了,不如光明磊落地聊下去:“昨晚回家和兰世谋微信上聊了聊关于你的事情,他告诉我的,说是新年摄影家协会开影展的时候见过你,和你父亲站在一起。”他敏锐地抓住了黄依唯表情细微的变化,“我确确实实是昨天晚上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他还说了些什么?”黄依唯追问道,心情很是复杂。

黄啸川的女儿……她其实多半已经知道了答案,还能使怎么样的呢?羡慕?质疑?

“他呀,怕你是见多了大师的作品,看不起他。”严冬如实回答,“兰世谋家境不好,面对你,他其实有点自卑。你不要太放在心上,这是他的问题了。”

“……我平时看起来有那么高傲吗?”黄依唯心里咯噔一下,她突然想起报社的倭瓜脸。

“你不觉得她傲得很吗?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倭瓜脸在水房说的话此时又在黄依唯的耳边响起,她以前觉得倭瓜脸小人、无耻,却没有想过自己究竟如何。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严冬和安迪,安迪点了点头:“确实有点。”

“你想想,兰世谋指点你的时候,你一副‘我不需要指点’的样子,他看一眼你的片子,你就像是护食的猫一样把浑身的毛都炸起来。”安迪可不像严冬那么温柔,他乐意给黄依唯唱白脸,批评起来一点情面就不留,“你扪心自问,换做是别人这么对你,你什么感觉?”

“我……我那是!”黄依唯还想争辩一下,可是越想越觉得自己确实理亏,气势一下子落了下去。严冬示意安迪不要再说下去了,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兰世谋脾气好,他不会和你计较这些。大家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头一遭,谁也不能说自己就这么会做人。你比起刚来影棚已经有了很多成长,这样就很好了。”

严冬望着黄依唯委屈巴巴的样子,一对英气的眉毛扭在一起扣成一个小小的疙瘩。又有一只小手在严冬的心上抓着痒痒,他好想伸出手将女孩眉间的皱褶抚平,可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质问他:凭什么?

他是她的老板,是才熟悉不久的朋友。仅此而已。

严冬不再看黄依唯,迈步走出了院子:“走,喝粥去吧。”

“嗯。”

三个人在粥铺坐下,黄依唯一边喝粥一边把早上在艺美巷用手机拍的几张照片发到微博上。安迪探头过去:“你还玩微博啊,来互粉一下?”

“不要!”黄依唯一把捂住自己的手机,“给我留一点点私人空间嘛!我可不想让你们看见我的黑历史。”

“安迪在微博上粉丝还挺多的,他画的插画很好看。”严冬坐在黄依唯对面,斯文地喝着鱼片粥,黄依唯暗暗腹诽老天不公,长得好看的人连喝粥都这么有范儿。按下微博的发送键,和安迪继续扯皮。

严冬的手机叮咚一声。

消息来自微博特别关注,不会摄影的黄多多:清晨,艺美巷,先发几张手机拍的给你们看看!胶卷没拍完~洗好了再发啦~[图片]

严冬轻轻蹙起了眉,点开图片,是一碗热腾腾的饺面,琥珀色的面汤,白玉一样的面条馄饨浸在汤汁里,香菜葱花是点缀其上的翡翠。严冬喝粥的动作顿了一秒,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黄依唯,小姑娘还严防死守着不愿意告诉安迪自己的微博ID,丝毫没有意识到严冬若有所思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黄依唯的手机也叮咚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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