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咖啡馆前,暹罗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九点的阳光就是放在小磁炉上温得正正好的甜牛奶,恰到好处地惬意,多一分炙热,少一分阴冷。它微微眯起眼睛,傲慢地面对那些对准它的镜头。时不时地,一两个过路人会停下来凑到它面前,用地球人的语言夸赞道:“哇!好可爱!”

杜丽在这时候走进了它的视线。

它认得这个女孩,她每周都来,在这个咖啡馆和男朋友约会。有的时候女孩的包里会装一罐鱼罐头,然后在靠近店面的时候取出来,唤道:“胖胖,过来!”鱼罐头的味道很好,女孩总会耐心地看着它吃完,而她的男朋友则会用带着一些无奈的语气说:“好啦,给它就行了,还要看着它吃……”

胖胖理所当然地认定是男孩吃醋了,毕竟它这么可爱!艺美巷的咖啡馆大大小小也有三四家,杜丽却偏爱这家,都是胖胖的功劳。杜丽幼儿园的时候,爸爸抱回来过一只暹罗猫,特别可爱,和胖胖一样有着漂亮的蓝色眼睛,杜丽可喜欢了!但是妈妈不喜欢家里有小动物,爸爸就带着杜丽偷偷地把猫养在楼道里,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就放进屋子里玩。结果好景不长,还是让妈妈发现了养猫的事情,把小猫咪送走了。所以每次看到胖胖的时候,杜丽都会想起自己也曾经那么短暂地拥有过这样一只猫,又是怜爱又是伤心。

胖胖看见杜丽走近了,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伸出了粉粉的小爪子。可是杜丽却没有过来,她一反常态地大步迈进了咖啡厅,只是在胖胖喵的一声时目光转向了这里,露出了一双红红的眼睛。胖胖突然想起早些时候,那个每周都和杜丽一起来这里的男孩好像和另一个女孩进了这家咖啡馆。

胖胖竖起了耳朵。

“杜丽你有病啊!”伴随着一声怒骂,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咖啡馆门口。那个每周都和杜丽来这里的男孩被杜丽拉扯着,跌跌撞撞走出咖啡馆,男孩身后,另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孩红着眼圈怒气冲冲地走到男孩面前,愤怒地丢下一句“臭渣男!”,踩着高跟鞋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气得浑身发抖的杜丽和暴跳如雷的男孩。

周围逐渐围了人群,男孩被人指指点点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

“杜丽,能不能成熟点……”

“楚江涛你就是个王八蛋!”杜丽指着男孩的鼻子大骂道,“你跟我说今天来和客户谈生意,好,我真的信你了,要不是我闺蜜告诉我看见你带着别的女孩来喝咖啡,我真不知道你还背着我相亲!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不是,我……我这不是家里安排的吗,我能怎么办!”楚江涛争辩道。周遭指指点点的声音更大了,让他很不舒服,他语气软了下去,拉住杜丽的手,好声好气地劝到:“丽丽,我们先回去……”。

望着他这副嘴脸,杜丽的火腾地冒了起来:“回,回哪?你告诉我,这不是你第一次背着我出来相亲了吧,你真行啊!你是拿我做备胎还是拿人家做备胎,一边谈着对象一边相亲是吧!你们一家人都是奇葩!你父母明知道我是你女朋友,居然还给你介绍对象?你们家不要这么欺人太甚!”

“行,你要扯这个那我也有话要讲了。”楚江涛的火一下子窜了起来,“说得好像你们家不欺负人似的,你妈死活不同意咱俩结婚,你又不想分手又不敢违背你妈的意愿,眼看着身边的同学都接二连三地办了喜事,你这样吊着我有意思吗?杜丽,我真的受够了,我们要不就这样吧。”

“我……可是我喜欢你啊?我也说过我会去说服我妈妈的呀?再说这和你背着我相亲又有什么关系?你要是想分手直说,用得着这样恶心我吗?”杜丽说着,眼眶红了,“行,我成全你。分手吧。”

“我真是谢谢你放过我!”楚江涛脖子上青筋都爆了起来,整个人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杜丽瞪着楚江涛,这个仅仅差了一步就要和自己走进婚礼殿堂的男人的脸上没有留恋,剩下的只有冷漠。杜丽觉得累了,她的眼泪已经快要决堤,她转过身,大步离开。

胖胖看了一眼楚江涛,凶凶地呲了呲小尖牙,转身跟上了杜丽。

“喵呜~”

杜丽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低头看见胖胖在自己脚边卖萌。她想要伸手去抱,小猫咪却像是通人性一般,轻快地蹿了出去,回头看着杜丽,好像要杜丽跟着自己走。杜丽有些恍惚,跟着胖胖一路走到了艺美巷一个偏僻的小院前,抬头,“失恋影棚”四个字落入眼中。

就在杜丽迈进失恋影棚的前不久,黄依唯还在纠结兰世谋认识自家老爸的事情。

“你真的是木市摄影协会的会员啊?”一上班,黄依唯就像小狗一样绕着兰世谋转圈圈,兰世谋总觉得自己和黄依唯不太对付,这种小女孩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淡淡地答道:“木市玩摄影有点门道的,几乎都是摄协的会员。”

黄啸川是木市摄协的会长,兰世谋自然不可能不认识。

“你是木坊镇艺术学院毕业的?”黄依唯像兰世谋丢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摄影系?你之前认识我?”

“……”兰世谋觉得太阳穴一阵胀痛,想不通黄依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一一回答,“我是艺院摄影系毕业的,我师父是任波。我之前认识你,我们在摄协的春展上见过。”

兰世谋确实在摄协的春展上见过黄依唯,不过那个时候黄依唯还在读高中。也许是叛逆期的缘故,那时候的黄依唯比现在更孤傲,臭着一副脸谁也不想见的样子,站在父亲黄啸川的身旁,眼神桀骜。或许是这样的一面之缘给兰世谋的印象太深,所以让他觉得黄依唯并不好相处。也许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的不单单是黄依唯,兰世谋也一样。认真去审视眼前的这个女孩,其实很率真可爱,就连孩子气这一点在她身上也不能成为大的缺陷——虽然兰世谋总会被这样的孩子气莫名地刺伤——人都有这样的一个阶段,她也在一点点成长。

无忧无虑地生活,真让人羡慕。兰世谋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苦涩。严冬也好,安迪也好,黄依唯也好,他们的身后都有家人在支撑,而他却是整个家庭的顶梁柱。他有时望向自己的人生,风雨如晦,天地飘摇。

“居然是任叔叔的徒弟?我……我可能记不住人。”黄依唯挠了挠头,笑得有些尴尬,“我也经常被不认识的人说认识我,哈哈哈哈。”

任波是木坊镇艺术学院摄影系的系主任,也是第一个在木市及其周边开展大学摄影教育的人。黄依唯倒是认识,他和父亲交情不错,往年春节还给过她红包。

“我们这一片玩摄影的人,认识你父亲的基本都认识你。”兰世谋丝毫没有注意到黄依唯脸上凝固的笑,还打算继续说下去,却被黄依唯打断了。

“我声明一下啊,我和黄啸川没有一毛钱关系!”

听到这里,在咖啡吧磨咖啡的严冬苦笑着摇了摇头。

兰世谋也总算是看明白黄依唯这出戏唱的什么了,嗤笑道:“幼稚。”

“哪有!这是关系到一个摄影师尊严的问题!”黄依唯像护食的小鹅一样伸长了脖子,气鼓鼓地看着兰世谋。就在这时,杜丽迈进了失恋影棚。

“你好,失恋影棚!”严冬抬头,看见街口咖啡馆老板养的猫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失魂落魄的女孩走进影棚,脸上营业性的笑容柔和了几分,“是胖胖带你来的啊。”

“……你好。”杜丽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她来艺美巷很少会逛到这里,这个影棚她还是头一回知道。对于一个刚失恋的女孩来说,这一切就像是奇幻电影里的场景,分手的女孩被一直猫领到了偏僻的小巷,这个影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面前。杜丽打量着这个奇妙的空间:复古风格的装修,穿着围裙的招待帅气得好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儿,另一边,一个中年男人和年轻的女孩刚刚停止谈话,唱片机上,一张黑胶碟片转动着,流淌在整个空间中的是一首卡农。

“客人可以先随便逛逛,这边茶几上有我们的摄影集。”严冬招呼道,黄依唯和兰世谋心照不宣地各自归位,黄依唯还是喜欢坐在安迪旁边看他后期,一方面有点偷师学艺的感觉,另一方面安迪的位置是最适合偷听的地方。

胖胖倒是不客气,“喵”地一声,轻巧地跃上吧台。严冬的神情柔和了起来,笑着抱起胖胖:“好啦,我这里没有猫罐头。你想喝咖啡吗?”

杜丽还以为严冬是在逗胖胖玩,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严冬是在问自己,脸不由得红了:“啊……可,可以。有菜单吗?卡布基诺多少钱?”

“好啦,去找小姐姐玩。”严冬把胖胖递给杜丽,优雅地换下沾上胖胖毛发的围裙,仔细地洗净自己的手,“我们店里的咖啡不要钱。您需要加黄糖和牛奶吗?”

“啊……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影棚?”杜丽睁大眼睛望着严冬,严冬细致地观察到她眼里的血丝,眼角还有些许泪痕。

“是的。”严冬做好清洁,开始给杜丽冲咖啡,他一边忙碌着一边解释道,“我们这个影棚是专门为失恋的人们拍照的地方。人们想要告别一段过去的恋情总是很痛苦,而我们提供的是一种仪式感,这个仪式可能是喝一杯咖啡,也可能是拍一张照。在这个仪式感之下,或许能更轻松地迎接明天。”

“我可以坐在吧台上喝吗?”杜丽问道。

“可以。”

杜丽在吧台边坐下,一边摸着胖胖一边欣赏严冬冲咖啡的样子,她想,这个男人在冲咖啡的时候也像是举办一场仪式,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势。于是她开口问道:“仪式感,有这么厉害吗?”

“这都是因人而异的。”严冬微笑着答道,“有的人喜欢过生日,会买一个蛋糕回家,插上蜡烛唱生日歌;有的人可能过了很久才想起,自己的生日不知不觉间就溜走了,但也不觉得惋惜。其实仪式感就是这样,它会让你的人生在心理上产生一个区划。就像每年过完春节,都会觉得自己长大了一岁,这就是仪式感。”

“听起来还挺浪漫的。”杜丽笑了笑,神色却难免落寞。

咖啡冲好了,严冬给杜丽做了个猫咪的拉花,摆在她面前:“请用。”

杜丽望着咖啡,脸上露出欣喜:“哎呀,是胖胖!”

“喵~”胖胖在杜丽的腿上懒懒地伸出粉嫩的爪子,神色得意:本喵就是这么帅气,严少爷都要给本喵画像呢!

“既然来了,就先聊聊天吧。我看你好像有点心事。”严冬开口。

杜丽还在想严冬先前讲的仪式感,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勺子搅开拉花的纹路。

“我不是个能配得上这里的浪漫的人。”杜丽苦笑道,“我从小到大没有过过生日,妈妈总说,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我应该感恩,而不是庆祝。”

“在小学的时候爸爸因为事故去世了,妈妈一个人拉扯我真的很不容易。但是她对我的控制欲有时候真的……让我有些难以忍受。中学的时候,同学们周末可能会一起去公园啊,去体育场啊,妈妈都不许我去。她说我不懂事,不能和同学出去瞎玩。我想和同学去看电影,妈妈说她也可以带我去看。她总是想把我绑在自己的身边。包括我恋爱也是……”杜丽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我的确刚刚分手。”

杜丽第一次恋爱是在大学一年级,对方是同一个社团的学长。那个学长不是杜丽的理想型,长得也算不上帅气,他先来追的杜丽,每天早上都等在宿舍楼下,给杜丽打一个茶叶蛋一杯豆浆。杜丽是木市人,大学在附近的水市,虽然离得不远,但毕竟不是家乡。陌生的环境中突然有个人这样关心她,杜丽很快就沦陷了。

恋爱在大学里其实不是什么稀罕事,何况大一时候的杜丽也没有继续深造的打算。她就想快快乐乐地过完大学的四年时光,然后工作,独立,离开妈妈的掌控。可是事与愿违,即便是进入了大学的校园,迈过了成人的门槛,妈妈依旧像是杜丽身上的一把锁,将杜丽的自由死死锁住。

杜丽也想不到妈妈会一声不响地跑到学校来找她,更想不到会让妈妈撞见和学长手拉着手的场景。那是杜丽大学四年最羞耻的时刻,妈妈在食堂门口指着学长破口大骂,逼着杜丽当面和学长分手,拉黑所有联系方式。杜丽委屈极了,可是学长尴尬又愤怒的神情、母亲咄咄逼人的指责,这些东西一下压垮了她。她有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

杜丽的初恋就是这样不欢而散。

那天杜丽红着眼睛质问妈妈:“妈,大学谈恋爱怎么了?我都已经十八岁了!”

妈妈拉着杜丽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到:“你可能觉得妈妈做得太偏激了,可是妈妈都是为你好啊?你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妈妈希望你能好好读书,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恋爱上。”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妈妈严厉地打断了杜丽的话头,“丽丽,妈妈不会害你的。你看那个男孩,长相也平平无奇,看样子也不是个成绩特别好的,你跟他谈恋爱不会有好处的。妈妈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你可不能伤妈妈的心。”

杜丽原本有好多的说辞好多的理由,此时却哑口无言。

是啊,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这么久,她不能伤妈妈的心。

杜丽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遮住了眼底泛起的泪花。她木木地点了点头,妈妈揽过她的肩,紧紧地抱住了她。那一刻杜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在绞杀自己,她想要挣脱,却畏首畏尾。

因为妈妈的惊天事迹,杜丽在大学出了名,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追求者。她也落得了一个“妈宝”的称号。杜丽心里很多委屈,却无法向妈妈抱怨。因为在妈妈眼里,一切都是因为“爱”。

再后来,杜丽考研失败,参加了工作。

桃花运被彻底斩断,杜丽在大学生涯中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她大学期间的成绩也因此有模有样。但在考研方面,妈妈一意孤行想要杜丽考木市最好的大学,杜丽深知自己的水平还达不到那么好的学习,可终究拗不过妈妈的脾气。成绩出来那一天,妈妈很生气,杜丽呢,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却也有些幸灾乐祸。她想,妈妈总认为自己的教育是成功的,自己的女儿一定是最强的,如今她没有考上研究生,是不是对妈妈的一种讽刺?这个想法冒出来时,杜丽自己也吓了一跳。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有了这样漏洞百出的报复心?

大学毕业前,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开始的杜丽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丽丽,妈妈跟你表舅妈打点好了,她在她们公司位置不错,和总经理关系好,妈妈已经把你的简历递给人家了。你啊,毕业了就赶紧收拾收拾回家,这工作做下去不错的,有你表舅妈帮衬着,妈妈也放心。”

“可是妈……”

“哎呀你这个孩子别可是了,妈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表舅妈那边招呼也打了,你别不给人家面子。得罪外人还好,得罪了亲戚你要我在家里人面前怎么办?再说这份工作又不差,五险一金交的多!妈妈都帮你问过了,不会让你吃亏的!听话!”

“我——”

“妈妈这边还有事情,先不跟你聊了啊,我晚上啊,还要请你表舅妈吃饭呢!挂了啊!”

“妈你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嘟……嘟嘟……”留给杜丽的只有一串忙音。

杜丽回到宿舍,望着自己桌上放着的简历有些发愣。舍友从上铺探头出来问道:“杜丽,咱俩上次投的那家公司,我不是学生会认识的一前辈毕业后在他们人事嘛,他跟我说咱俩简历都不错,这两天就会有电话面试了!”

“那个……”杜丽有些抱歉,没有敢对上舍友的目光,“我可能去不了了。我妈妈已经给我安排好工作啦。”

“啊……”舍友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想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杜丽最终还是走上了妈妈规划的道路,在表舅妈的推荐下,进了公司,一直干到现在。

而楚江涛,是她同期的实习生。

第一次和楚江涛有交集是在实习一周的同期聚会上,同期中有个很外向的女孩出头组织大家的,杜丽也跟着一起去了。她和楚江涛都是本地人,吃饭的时候聊到中学,发现两个人初中居然是同校,因此有了一些话题。楚江涛长得很端正,是杜丽喜欢的类型,一来二去两个人也就有了心思。

两个人很快就互通心意。

大学的那段初恋,加上考研、工作,让杜丽对妈妈产生了一种叛逆的心理。她想,自己总要有自己做主的事情,因此这段恋情她不打算告诉妈妈,也不能让同在公司的表舅妈知道。楚江涛听说了杜丽大学时候的事情,也表示愿意理解她,两个人开始了地下恋情:也是这一点,让杜丽以为,楚江涛是真的在乎自己感受、为自己着想的。

这段地下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楚江涛在公司干了一年多,跳槽去了一家更好的公司。都说环境的变化会让人的心理也发生变化,到了新公司之后的楚江涛提出了带杜丽回家见父母的要求,杜丽有些犹豫。她没有想那么快就结婚,也没想好怎么和妈妈交代自己谈恋爱的事情,她拒绝了楚江涛的请求。

那天楚江涛很生气,他对杜丽说:“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却还要像十几岁的高中生谈恋爱一样遮遮掩掩,杜丽,你不觉得可笑吗?”

那是他们第一次因为妈妈的事情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