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柔柔地打在庭院外的梧桐树上,严冬拿着相机仰头对着树叶,正在纠结构图。金色的光线从树叶的间隙洒下来,光斑晕染在镜头上,将树叶的轮廓揉进清晨朦胧的天空。严冬按下快门,低头翻了翻相册。他总觉得自己的画面少了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就在这时,黄依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严冬!早上好啊,你怎么也来这么早?”

这个声音让严冬有些意外,昨晚安迪拉着她喝了不少啤酒,他还以为今天两人上班都要迟到了。他转身,看见黄依唯手上拿着一台小巧的相机,已经凑到了他的跟前:“上一次是拍花,这一次是拍树叶,你好文艺啊。”

严冬见黄依唯这么认真地看着自己拙劣的作品,有些不好意思地关掉了相册:“没……我拍得很差……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昨天回去就睡着了,早上起来的时候才五点多,我就寻思着来这边拍点什么。”黄依唯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她今天穿着一身橄榄绿的印花T恤,下摆扎进高腰牛仔裤里显得很精神,不知道她从何处而来,板鞋白色的鞋头上沾了一些灰土。严冬顺势问道:“拍了些什么?”

“哈哈,我今天拿的是胶片,这会儿看不了。”黄依唯笑着解释,“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景。”

黄依唯已经把艺美巷摸得很熟悉了,她领着严冬出了366弄向巷子口走,在那里有好几家早餐店已经开门了。黄依唯接过严冬的相机,拍了一张饺面店老板下面的场景。艺美巷的清晨没有什么游客,只有木市的居民们在这里填饱清晨空荡荡的胃囊,这些早餐铺子也都是支在路边上的。一口大锅架在几张旧旧的木板桌旁,水汽折射这清晨的光线,饺面店老板抓着一把面条沐浴在被阳光照得透亮的水汽中,是人间最令人回味的烟火气息。严冬看着黄依唯拍出来的照片,不由看呆了。他每日走过的这条路在黄依唯的镜头下居然这么漂亮!

黄依唯把相机递给严冬:“我刚开始玩摄影的时候,也喜欢拍小花小草。可是它们都没有拍人有意思——人是最具有可拍性的,哪怕是同一个人,今天与昨天也是截然不同的。再美的风景没有人在里面,风景就是死的;有了人才接地气。艺美巷里人间烟火的气息,让人有种分外踏实的感觉,我有点喜欢上这里了。”

严冬接过相机,在黄依唯的指点下,拍了一些艺美巷清晨的人们。果真如黄依唯所说,画面中有了人,就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严冬也终于知道自己一直觉得自己的画面里缺少的是何物了。两个人一边拍一边聊,不知不觉上班的时间就要到了。

回到影棚的时候兰世谋已经到了,他一如既往地蹲在花园的石阶上吞云吐雾,望见严冬和黄依唯二人,他点了点头,眉头始终锁着:“早。”

“早上好。”严冬应道。

昨天被严冬一说,黄依唯再见兰世谋,不由觉得自己之前太幼稚了。她因此感到了一丝羞赧,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兰世谋一如既往地沉着脸,黄依唯倒也讨厌不起来了。她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却听见严冬说:“我有一个想法,打算和你们说说。”

听见严冬的发言,兰世谋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严冬,黄依唯也转头看向了他。严冬嘴角轻轻上扬:“昨天晚上回去我接到了预约,今天我们只拍一单——你们两个一起拍。”

“哈?!”黄依唯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她和兰世谋一直以来都尽量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两个人也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种微妙又脆弱的平衡。抛开偏见不谈,摄影之间多少有点同行相轻的意味,二人的摄影风格也不尽相同,要一起拍摄一单作品……

兰世谋似乎也不太认可这个提议,但他不像黄依唯那样毫无遮拦,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黄依唯,然后用力地吸了一口烟,扭过头去,把烟雾缓缓地喷在的花叶上:“……好。”

黄依唯不懂,他懂。在一个影棚里,大家就是一个完整的团队,就算平时各司其职,各个成员之间的磨合也是十分必要的。现在看来黄依唯和安迪严冬二人的关系都还不错,独独在自己这里徘徊在冰点,作为团队的领头羊,严冬想必也挺为难的。兰世谋倒不是刻薄的人,只不过面对黄依唯,他总是有种莫名的自卑。加之黄依唯面对自己时周身带刺的气势,让兰世谋着实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他倒也不和她计较那些小小的冒犯,在他心里,黄依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

兰世谋答应了,黄依唯也只能应战。依照严冬的说法,这一单至少会给客人拍摄两组照片,两套妆造,一组由兰世谋主导,另一组由黄依唯主导,拍摄的时候两个人相互指点,共同拍摄。

安迪姗姗来迟,严冬倒也没有怪罪。和安迪讲了今天的小活动,安迪举双手双脚表示赞同。店里今天挂了包场的牌子,客人很快就到了。

严冬在排单记录本上写下的不是某小姐某先生,而是一个叫林嘉嘉的名字,她进门的时候,黄依唯只觉得有一束耀眼的光照进了影棚。林嘉嘉是个漂亮的女孩,身材高挑,踩上高跟鞋几乎要和兰世谋一般高。一双长腿配上成熟的牛仔裙,简洁的拼色衬衣勾勒出丰盈的胸乳和纤细的腰肢,加上精致的五官,美得不可方物。她好像认识严冬,一进门便用熟络的语气开口:“你这家影棚开得还挺有格调的。”

“多谢前辈夸奖。”严冬还是带着十足的社交距离,转身向影棚的各位介绍到,“林嘉嘉,我以前做模特时公司里的前辈。”

老板以前居然做过模特!黄依唯正想吐槽,却见安迪和兰世谋早已知道的样子,便安静不做声了。林嘉嘉倒是落落大方,自我介绍道:“我是天正传媒的模特,以前和严冬一起工作的。”

“先坐吧,”严冬招呼林嘉嘉坐下,为她倒上咖啡,“二位摄影的事情昨天我也和前辈讲过了,前辈做了这么多年模特,面对镜头肯定没有问题。”

“那是当然。”林嘉嘉美丽的长腿带着女王一般的骄傲交叠在一起,她似乎天生就带着强大高傲的气场,“但我也是你们的客户,接下来你们几位是不是该听我倒倒苦水?”

严冬示意黄依唯几人可以一道坐下,林嘉嘉很大方,丝毫没有需要别人避讳的样子,云淡风轻一般:“我昨天从公司同事那里知道,王雯茵怀孕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林嘉嘉是个同性恋。

林嘉嘉其实很不喜欢同性恋这个称呼,她搞不明白为什么谈个恋爱还要分得那么详细。她只不过刚好生下来是个女孩,又刚好喜欢的那个王雯茵也是个女孩。可是很多人说她们异端,说她们不懂事……林嘉嘉很无奈也很无语,她有时候很羡慕那些异性情侣可以光明正大地手牵手走在大街上。她们——有什么不同?

王雯茵喜欢发微博,因为和林嘉嘉的恋情,收获了不少粉丝。林嘉嘉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王雯茵这样,望着她微博下那一串“加油呀!要好好的!”,林嘉嘉总会有种荒谬感。这种荒谬感直到很久之后林嘉嘉才明白源自何处。真正自信的、正大光明的恋爱不需要刻意向人讨要祝福,不需要依靠别人的加油鼓气才能继续走下去。而她们的爱情如此卑微,这份卑微不仅仅来自于世俗——尽管两人都不愿意承认,可是事实如此无可辩驳——更是来源于她们的内心。

和林嘉嘉不同,王雯茵是个长相平平的女孩。之所以说是长相平平,是因为把她放进人群里有不会有人为了她特意去回眸。林嘉嘉不一样,她走到哪身上都会吸足了目光。原本这样的两个人,她们的人生轨迹应该永远不会交错,可是命运喜欢开无聊的玩笑。王雯茵是在林嘉嘉的模特公司做助理的,两个人认识是在公司的年会上。初次邂逅的场景,林嘉嘉现在想起来还暗暗发笑,那个还不习惯踩着高跟鞋的女孩被自己的裙摆绊倒,笨拙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就闯进了林嘉嘉的心。林嘉嘉带着踩断了高跟鞋的小姑娘去了模特的休息室,给她换了自己带来的平跟鞋。王雯茵说第二天把鞋刷干净以后还给林嘉嘉,两个人就这样加上了微信。

那是六年前,王雯茵22岁,大学刚刚毕业。林嘉嘉24岁,是公司里出了名的高岭之花,所有人都说她很难追。那个时候,还在读大学的严冬在这里做兼职模特,也有幸见证了林嘉嘉和王雯茵的一段故事。

是林嘉嘉先追的王雯茵。

高中的时候,林嘉嘉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喜欢的是和她一样的女孩子。她很幸运的是,她的父亲很开明,这也让她很快走出了对自身的怀疑与否认——大学的时候林嘉嘉谈过一个女朋友,也向家里人出柜了,可惜那段恋爱无疾而终。林父是唯一一个无条件支持林嘉嘉的人,林母面对丈夫的劝说,也无奈接受了女儿喜欢女人的事实。但林父林母也给了林嘉嘉一个条件:不可以强求别人喜欢自己,就像他们不去强求林嘉嘉喜欢男人。

林嘉嘉知道,不能强求,那就用恒心来打动别人。刚进入社会的小姑娘有很多迷茫,林嘉嘉作为一个过来人,经常给王雯茵提供帮助。王雯茵工作上犯了错,林嘉嘉替她给老板赔罪;住不惯公司的集体宿舍,林嘉嘉帮她找便宜干净的出租屋。王雯茵每次生理期林嘉嘉都会给她熬红糖稀饭,装在焖烧杯里带到公司。王雯茵知道林嘉嘉喜欢自己,久而久之,她也就答应了林嘉嘉。

两个人同居了。每天一起上下班,周末逛街约会,林嘉嘉是个很会打扮的女人,原本平平无奇的王雯茵在她手下也变成了白天鹅。两个人漂亮姑娘并肩走在街上很是亮眼。林嘉嘉很喜欢王雯茵,小丫头那时还带着初出茅庐的稚气,单纯又不做作,清水出芙蓉一般,是林嘉嘉最喜欢的。

林嘉嘉突然止住了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腿交叠,慵懒地往沙发靠背上一靠。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天蓝色的烟盒,拇指推开盖子:“可以吗?”

“最好不要。”严冬笑着摇了摇头。

“那算了。”林嘉嘉合上烟盒,将烟盒放回上衣口袋。黄依唯这时候注意到她的指甲也是染着半透明的天蓝色,衣服也是蓝色系。她好像很喜欢蓝色。

“刚刚讲到哪了?”林嘉嘉说话时依旧是高冷女王的调调,她淡淡地解释道,“烟也是这几年才开始抽的,难过的时候来一根,慢慢有些依赖烟草了。你知道吗,去年我都打算和她出国结婚了。”

“我很感谢我的父亲。从始至终只有他是一直站在我这边的,也只有想到这一点,我才会感到欣慰。王雯茵的父母不能接受我,我的母亲也劝我放弃,我本来都准备好去澳洲的钱了……”林嘉嘉脸上的淡漠被痛苦覆盖,她闭上了眼睛,喃喃道,“严冬,你说,她是不是从最开始就抱着玩玩的心态在和我交往?”

严冬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把纸巾盒推到了她面前。

林嘉嘉摇了摇头,她不能哭。

发现王雯茵背着自己订婚了的那个晚上,林嘉嘉哭了。

“嘉嘉,你听我说!”王雯茵抓过就要摔门而出的林嘉嘉,“我们不会有事的,我爸妈也说了,不会把我们两个的事情说出去,问起来你就是我的好闺蜜。婚姻也不是我愿意的,我根本不爱那个男人……可是嘉嘉,我一直想要个孩子……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心在一起,也不需要婚姻这种形式吧!”

林嘉嘉望着王雯茵的那张脸,心中一股无名的怒火震得她浑身颤抖。爱是自私的,她不可能因为这种荒诞的理由接受别人——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与她共享爱人。林嘉嘉一把甩开王雯茵,发了疯一样大喊道:“你根本不懂!你若是不爱我,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我一想到你要和别人结婚我真的嫉妒到发疯,就算我是个女人,可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王雯茵,你是我女朋友!”

“嘉嘉你别这样……我是你的女朋友没错,可是我们……”

“你喜欢小孩我们可以去领养!我都已经存好我们去澳洲的钱了,你就这样对待我的真心?我和那个男人你居然还两个都要?王雯茵,你可真的太厉害了。”林嘉嘉红着双眼望着眼前一脸无辜的女孩,心中的悲愤无以言表。相恋多年,林嘉嘉一直用心地守护这个女孩,陪伴她的成长见证她的蜕变。可是林嘉嘉却忘了,不仅人会变,人心也会。

王雯茵两眼含着泪,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林嘉嘉,你要恨就恨你自己为什么是个女人!我们两个人根本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我要二十七了,再不嫁人就是老姑娘了,我大好的青春在你身上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在这场没有结果的恋爱里!我本来不想这么绝情,你要是执意如此,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今晚就搬出去。”

“五年,五年啊!只有你的青春是青春吗!你真是个白眼狼!”林嘉嘉紧紧握着拳头,她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血脉涌上头顶,她努力压下怒火,咬着牙道,“好,你慢慢收拾,我也不想看见你,我们一刀两断吧。”林嘉嘉转身走出了出租屋,故作冷静地关上了房门。

“啪嗒”一声,锁舌和锁扣相合。林嘉嘉定在门口好久,直到握着门把手握到指节发白,疯了一样冲出楼道冲进了木市的夜色,泪如雨下。好像有意迎合她的心情一般,那天晚上木市下了一场大雨,把整个世界都冲洗归零。林嘉嘉站在大雨中,妆也花了,头发也湿透了。她拎着高跟鞋赤脚沿着马路茫然地走了很久很久,走累了,蹲在马路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听见父亲声音的那一刻,她一直隐忍的泪水变成了嚎啕,被盛大鼓点一样的雨声吞没在木市的夜里。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嘶哑着嗓子重复着:“爸爸,我想回家……”

那天晚上林父顶着大雨开了两个小时的车程,从家赶到木市。朦胧的雨夜里,廉价汽车车灯的光芒被雨丝勾勒出径迹,年过半百、已经有些佝偻的男人打着电信公司送的劣质雨伞小跑着从车上下来,一把抱住林嘉嘉:“回家,闺女,和爸爸回家。”

湿漉漉地坐在车上,林嘉嘉哭着问:“爸爸,我错了吗?我是个女孩我错了吗?”

林父坐在林嘉嘉旁边,紧紧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她的手指很凉,湿漉漉的,也不知沾了几分雨几分泪。等她哭够了,平静下来了,林父淡淡地说:“不管别人说你是对是错,在爸爸眼里,你永远是对的。我不希望你因为那个人讨厌自己,我很骄傲能有你这样的女儿。”

林嘉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儿时的家,她发了高烧,顺手把今年的旅游假跟公司请了。她在家里待了半个月,每天做个乖乖女,不化妆不打扮,帮爸妈做做家务,假装自己还是以前的样子,假装自己没有遇见过王雯茵。

其实只是不想让父母担心罢了。她很感动自己的父母能够站在她的立场考量她的人生,可这些终究不能抚平一段千疮百孔的感情带给她的伤害。林嘉嘉在两周后重整旗鼓,回到了木市,回到了已经没有王雯茵的小出租屋。她努力想让自己忘掉一切,可是……

王雯茵结婚的请帖送到了公司同事的手里。王雯茵就像是真的把她们的过往一笔勾销了一般,好像两人从未认识过。林嘉嘉自然没有收到请帖,周围的同事也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王雯茵结婚那天,林嘉嘉还是没忍住,站在酒店大厅的门口远远望了一眼。都说结婚是女孩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天,王雯茵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舞台上那么耀眼,婚礼进行曲响起又终止,司仪站在台上问:“这位先生,你愿意娶眼前这位女士为妻吗?”

林嘉嘉的视线模糊了。她想起公司同事之前结婚的时候她们一起去做伴娘,两个人买了伴娘穿的小纱裙,那天在婚礼氛围的感染下,林嘉嘉拉着王雯茵的手说,茵茵,你愿意嫁给我吗?女孩眉眼弯弯,笑着说,好啊,我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