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乔喜丰抬起头望向窗外。此时日头已经斜了,窗外的花园笼罩在斜阳之中,乔喜丰有种恍惚的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什么地方喝着咖啡望着窗外了。严冬注意到他正使劲儿吸着鼻子,眼眶有些发红。

“思思其实没有那么坏。”他像是自我安慰一样,“我知道她嫁给我是因为琪琪,琪琪和我很好,她想要个爸爸。我一直把琪琪当成我自己的女儿来养,我们结婚以后也没有要自己的孩子。思思虽然做不了一个好妻子,但她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妈妈。”

严冬苦笑,这个男人一直在维护自己的前妻。其实更多的是欺骗自己。

“可是她走了……因为那个男人比我有钱……他可以给她更好的。给她别墅,给她豪车。她想要的各种名牌衣服化妆品,我要咬牙省钱好久才能买给她,可是别人只是动动手指,礼物便送出去了。”乔喜丰突然颓丧了起来,“我本来不想离婚的。我想过要挽留她,但是思思说那个男人可以送琪琪去澳洲读书……我……我做不到。”

“我除了本职工作,还打了两份零工。钱还完贷款全部交给她了。可是她想要的我还是给不了,是我太无能了。她对我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想或许是这样的吧。思思是个很爱打扮的女人,我呢,一件衣服穿了七八年都舍不得换。琪琪的同学家里养狗,她说过羡慕,但我没有钱养。我本来以为自己熬一熬,总是能出头的。我不是一个会赚钱的人,那年听人说炒股赚钱,我就投了一大笔钱进去,结果那年行情不好,赔了个血本无归。我也不记得思思是什么时候走的了,我那天下班回家已经十二点了,客厅的灯开着,饭桌上放着离婚协议书,思思带着琪琪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说到这里,乔喜丰颓然地倚在沙发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严冬不语,和他一起望向窗外。花园很少有人打理,早秋的时候还是一片繁茂,水甘草此时肆意蔓延着,桂树已经快要开花了。院子外面的梧桐树,秋意正沿着叶脉蔓延,时有飞鸟掠过天空,此时店里的音乐正好换到了维瓦尔第的秋季,轻快昂扬的和弦逐渐走低,小提琴的声音变得绵长,旋律中加入了带着一丝忧愁的小调。乔喜丰突然开口:“给我拍一张照吧。”

严冬会心一笑:“好。”

因为快要到下班的点了,拍完这一单注定是要到七点往后。按说排单来看这一单应该是兰世谋来拍,但严冬心里清楚他每天下班都要带孩子,只得去和黄依唯商量愿不愿意加班。黄依唯并不在意晚一些回家,她偷听这个大叔讲了这么多,怎么拍自己也有了思量,便应了下来。

安迪和黄依唯交流了片刻,就拉着乔喜丰进化妆间整理造型了,兰世谋默不作声地走到电脑旁边,扫了一眼黄依唯今天上午拍的作品——依旧是弱光拍摄。兰世谋轻轻蹙起了眉。

见到兰世谋的表情,想起早上自己看兰世谋作品的时候,兰世谋凶凶地看了自己一眼好像很不乐意自己站在旁边的样子,黄依唯不高兴地撇了撇嘴。这么小孩子气的表情自然是落进了兰世谋的眼睛,他心下有些不快,但他比黄依唯大了那么多,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女孩不过是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自然不会与她计较。他也不明白黄依唯为什么对他总有些许敌意——严冬说是因为他表情总是太凶了,有吗?兰世谋想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眉毛却拧得更紧了。这神色在黄依唯眼里显然称不上友好,她也皱着眉头看着兰世谋。终于,兰世谋悠悠吐出了一句:“拍摄手法过于单一是技术不成熟的表现。”

什么啊!在旁边凶巴巴地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说人家拍得不好吗!黄依唯咬了咬牙,嘴角划出一个尴尬的弧度,还没等那句咬牙切齿的“谢谢前辈指点”说出口,店里报时的钟突然响了。五点半,兰世谋突然转身:“严冬,我今天先走了。”

“要去接许妍?”严冬正在洗咖啡杯,转头却看见黄依唯像受气的小猫一样望着兰世谋炸毛,嘴角划过一丝不为人知的笑意。按理说五点半是影棚规定摄影师的下班时间,只不过有些客人没法在五点半之前来取片,兰世谋都是会等客人把照片取走才下班的。今天难得他可以准时下班,严冬心想,暂且放过他,哄女孩子的事情还是留给自己吧,想必兰世谋又说了什么让黄依唯小小自尊心受打击的话了。严冬看得出来,黄依唯内心是很看重兰世谋这个“前辈”对自己在摄影上的认可的,或许她本人还没意识到。

“嗯。”兰世谋作为始作俑者却无视了黄依唯身上散发的“我不服气”的气场,淡定地背上了背包。

严冬望着兰世谋离开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路上小心点啊。”

门铃叮咚一声,兰世谋的身影被玻璃门隔断。黄依唯身上熊熊斗志正在燃烧,她那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让严冬忍俊不禁了起来。她的脸就像是一张白纸,心里想的全都明明白白写着,藏不住任何情绪,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坏。

“我又不是不会用别的手法!”黄依唯暗暗生气,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开始构思怎么为乔喜丰拍摄这组照片。

等到乔喜丰被带到二楼影棚的时候,黄依唯已经把场景布置好了。

黄依唯这次选择了明黄色的背景布,三个补光灯。黄依唯让乔喜丰拎起了公文包。

“面对我不用太紧张。”黄依唯注意到乔喜丰的表情有些僵硬,开口沟通。摄影不单单是摄影师一个人的活动,而是拍摄者和被摄者的互动,因此在摄影中有效的交流也是出片的一环。

“好,好。”乔喜丰客气地笑了。眼前的摄影师年纪不大,穿着一身清爽的条纹衬衫,牛仔裤勾勒出修长的腿,脚上一双板鞋。她垂在肩膀上的短发用一个金色的发夹一丝不苟地夹在了耳后,乔喜丰想到琪琪写作业的时候也会用一个小夹子把刘海夹起来,眼神中不由多了一丝慈爱。

黄依唯抓住了乔喜丰客气的一笑,她把准备好的道具递给乔喜丰。道具都很夸张:一块巨大的面包,拆下来的车轮,塑料门板。黄依唯认为这恰恰象征了乔喜丰此前的生活中一直追逐的东西:衣食温饱、柴米油盐。乔喜丰和徐思思注定是过不到一起去的,如果没有徐思思那些膨胀的欲望,乔喜丰不会活得那样辛苦,不会铤而走险去股市碰壁,他本可以有一个踏实平淡的人生。

乔喜丰在拍摄的时候很配合,黄依唯一直积极地和乔喜丰沟通。和严冬聊过之后,乔喜丰显然对这些年轻人亲近了起来。他一个人太久了,今天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空间,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家琪琪以前也留个短发,像你一样,夹个夹子把刘海别起来。现在再看她朋友圈,已经把头发留长了,烫了个卷。”

“我还挺想她的。但是她现在在澳洲读大学,回不来。她妈妈不许她和我联系,我也不敢找她。”

“我三年没见琪琪了。虽然我和思思离婚了,她也不是我亲女儿,可是这么多年,我是真的把她当作自己亲生女儿来养的。唉……”说到这里,乔喜丰又叹了一口气。

他望着黄依唯透着稚气的脸庞,摇了摇头:“小丫头,我感觉你家境应该挺好的。”

“算是吧,父母都是记者。”黄依唯浅尝辄止地回答。

“我就是工作不够体面。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私人公司的小员工,给老板陪笑脸,给客户陪笑脸。”乔喜丰的眼神逐渐推远,“我离婚后半年,公司年会,我见过一次思思。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再婚的对象是我们公司的一个经理。很多人说我是给她做了跳板,我自己呢,那种心情真的很难表达。我爱她是真心的,我有时候想啊,如果我是经理,如果我有钱,思思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她也说过自己小时候吃了太多苦,只想过好日子。我给不了她,是我的错误。”

说到这里乔喜丰抱着道具,苦笑了起来,作为这个故事的小小主角,他自然读得懂黄依唯的用意:“我啊,到底是个没出息的人。你看,我这半辈子都是在为你给我的这三样东西奋斗。丫头,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眼前这个男人一副小市民的模样,放在以往,黄依唯对这些人是一笑了之的。她年轻,自以为有才华,也因此骄傲放纵。可是乔喜丰这一句话突然问住了黄依唯。可笑吗?乔喜丰是为了这些在奋斗,自己又如何呢?大学刚毕业,在这个小小的影棚工作,拿一份看起来还算好看的工资。父亲总是说黄依唯眼高于顶,黄依唯总觉得是父亲看不起自己。等到真的开始一个人生活了才明白,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她比乔喜丰多的,不过一口年轻不服输的气罢了。若是有一天,这口气被生活消磨殆尽了,她又能活成什么样?

“不能这么说。”黄依唯沉吟了片刻,心下有了答案,“我想,您是值得被人尊敬的。”

“我今天在店里也听见了您讲的那些,我觉得您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投资失败、债务、妻子离婚,这些打击换做别人很可能已经被打垮了。但是您现在站在我面前,并且下决心与过去的自己有所决断,我认为您很有勇气。”黄依唯直视着乔喜丰,语气无比认真。

听见黄依唯的话,乔喜丰的眉目舒展开了。他的笑容里突然带有了一丝欣慰:“和年轻人交流,总能收获不一样的东西。”

“二十不狂没志气,三十犹狂是愚妄。”黄依唯抓住了乔喜丰眉目舒展的一瞬间,“有时知足未必是坏事,也没有必要为别人的贪心买单。”

乔喜丰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他虽然不是经理,可身边和他一样的同事们,过得安稳知足的也大有人在。他老实本分地工作,也可以拥有平淡的幸福,自己却一直在背负自己负担不起的生活,为徐思思膨胀的虚荣心买单。

值得吗?乔喜丰离婚的时候,身边朋友都这样问过。乔喜丰望着镜头上自己的倒影,心从未如此明净。他觉得值,以前的付出心甘情愿,不后悔,也不回头了。人生虽然平凡庸俗,全心全意地爱过一场,也算留了些色彩。从今以后他要为自己好好活。

“结束了。”黄依唯关上相机,将乔喜丰领下了楼。

拍摄结束的时候已经七点了,乔喜丰表示明天下午来取片子,安迪把黄依唯的照片导进了电脑,打开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起。

确实如兰世谋所发现的那样,黄依唯擅长用弱光,对于明亮光线的处理显然不那么成熟。安迪虽然不会摄影,做后期这么多年也一针见血地看出了问题。此时的安迪收起了以往嬉笑的神情,指点着黄依唯的作品道:“唯唯,你这次用光有点平淡,你不应该把补光灯放在侧后方的。”

“我这是为了拉开人物和背景嘛。”黄依唯被安迪这么说,嘟起了嘴争辩道。先前兰世谋说她手法单一,她的好胜心就起来了,现在安迪居然也不向着她,黄依唯小孩子脾气逐渐上涨。

“其实你这一组灯光可以对背景补光,一样可以拉开人物和背景的。你这种类似染色的手法还是更适合弱光。兰世谋的光用得就很好,你可以让他给你指点指点。”安迪认真点评道,他承认,黄依唯在摄影的构思上明显比兰世谋更活跃更丰富,但技术上到底是比不过兰世谋扎实。可是这样的话语显然触到了黄依唯小小的玻璃心。

她的语气带上了不满:“片子都已经拍出来了……”

“好了好了。”严冬及时地掐断了话头。黄依唯身上还有很多孩子气,他作为老板怀着与她一同成长的心情,自是不希望她因为这孩子气说出口无遮拦的话。他用眼神制止了想要继续说下去的安迪,挑起了新的话题:“不早了,片子明天上午做吧。我们去吃夜宵,今天我请客。”他怕两人拒绝,索性替安迪关了电脑,拉着两人去了艺美巷。

小小的烧烤店里已经人满为患,几张歪歪扭扭地桌子支在巷子口,就是另一番天地。坐在巷子口的座位吃烧烤绝对是市井生活中最有烟火气的一幕,三个人围着小桌坐下,严冬细致地用餐巾纸把靠着人的一圈桌面抹了一遍。他下班的时候摘下了围裙,简洁的衬衫好像是个名牌货,坐在黄依唯对面的时候也是腰板直挺,一副少爷的模样,和这小市民聚集的烧烤店有些格格不入。安迪因为黄依唯的小脾气,也闹起情绪了,严冬惯着她,他可不惯。他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见安迪这副模样,严冬苦笑着摇了摇头,真是的,黄依唯小孩子气,怎么他也小孩子气了?严冬不喝酒,要了一杯橙汁,望着正在生闷气的黄依唯,缓缓开口:“你是不是觉得兰世谋不喜欢你。”

黄依唯抓羊肉串的手愣在了空中,她怎么觉得自己被严冬看透了一样?想起兰世谋那张臭脸,黄依唯嘟起了嘴:“他每一次跟我说话都凶巴巴的。”

“嗨哟,兰世谋和我说话不也凶巴巴的。”安迪还有点来气,听见黄依唯这么说忍不住怼了一句。他今天好心给黄依唯讲片子,她居然挂脸色给他,谁还不是个宝宝,谁都有脾气!

安迪的这副模样,倒是让严冬乐了几分。他有时候觉得黄依唯的到来就像是上天安排的某种契机,自从兰世谋家里的那场变故,他、安迪好像也一并变得更敏感更沉闷了。这个女孩的到来悄无声息地为影棚带来了一丝不一样的活力。严冬这样想时,嘴角不由微微上扬:“黄依唯,兰世谋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你还不了解他。”说到这里,严冬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兰世谋不提,我本来也不想提的。但现在你们两个之间似乎有些误会,我们也不打算当你是外人,说了也无妨。兰世谋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他的家庭出了一些变故。”

“去年春天,他的姐姐姐夫带着他的父母和侄女出门的时候遇见了一起严重的车祸,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突然阴阳两隔,只留下他的侄女和因为创伤瘫痪在床的母亲。”严冬说到这里的时候,神色黯淡了。兰世谋是他开这个影棚最早的合伙人,他也认识兰世谋的姐姐和父母,他们都是非常朴实非常温暖的人。在严冬心里,兰世谋就像自己的大哥一样,他很是依赖,可是那场变故几乎打垮了兰世谋。车祸之后影棚停业了一个多月,那一个多月里,安迪和严冬寸步不离地陪着兰世谋,他们眼见着以前那个稳重、乐观的人坐在医院的台阶上崩溃大哭,眼见着他的言语越来越少,生活把他身上少年的轻狂自信悉数挫去……他们却无能为力。严冬和兰世谋的感情很深,创业之初筚路蓝缕,两人一步步撑起这个影棚,他和兰世谋的革命友谊令他对兰世谋的境遇格外心痛。严冬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有些红。

安迪轻轻拍了拍严冬的肩膀。严冬作为影棚的老板,担负的比他们都要多,安迪知道严冬是个重情义的人。兰世谋的事情之后,严冬也变了,变得更加敏感纤细,这一点恐怕严冬自己都没有察觉。安迪接过严冬的话头:“兰世谋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他生活压力很重,所以总是凶巴巴的,还喜欢抽烟。我们两个因为知道这些,对他会格外包容。你不了解,会误以为他在敌视你,我也可以理解吧。但他本质上是个很好的人。”

“安迪说得对。”严冬点了点头,“你不应该先入为主地以排斥的心态去面对兰世谋,你好好和他交流,会发现他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黄依唯没有想到,那个看起来凶巴巴的兰世谋居然有这样的故事。两杯啤酒下肚,下午被兰世谋激起的莫名的好胜心已经冷却了下来,再想想自己差点对安迪说出那样没心没肺的话……黄依唯像犯了错的小动物一样坐在严冬的对面,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她想,虽然总是和父亲拌嘴,但她很爱自己的父母,她无法想象失去父亲的兰世谋要承受多大的悲伤。自己却那么孩子气,让严冬和安迪都笑话了吧。

望着她内疚的样子,严冬的心里突然生出了怜惜,他很想安慰她。

“行了行了!”安迪却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微妙的悲伤气氛,大大咧咧地往黄依唯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大家都是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和你置气了,你呢也别因此去同情兰世谋。咱开开心心工作,他看着咱开开心心的,指不定哪天就一起开心了。是吧?”

“嗯。”黄依唯歉疚地笑了。

夜色渐深,三个人坐在一起一边吃着宵夜,一边聊了很多。严冬难得地讲了一些创业之初和兰世谋的事情,黄依唯心里对兰世谋的芥蒂不知不觉中少了很多。她和安迪都喝得有些醉了,严冬没有喝酒,给他们买了醒酒茶,开车送二人回家。送到黄依唯家楼下的时候,他目送着眼前的女孩走进公寓,眼前的画面突然和记忆中的什么交叠了。他突然发现黄依唯和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女孩这么相像,这让严冬感到不安和无措。安迪坐在副驾驶上,严冬眼中异样的情愫被清楚地收进眼底,借着半分酒劲儿,他问道:“严冬,你是不是对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

严冬收回目光,故作平静地答道:“只是让我想起一个故人罢了。”

安迪笑而不语,却像是看破了严冬的心。

严冬踩下油门,路灯把车的倒影拉长,车流交织成木市人归家的道路,宣告着又一天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