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喜丰从银行出来,开车回家。望着这个自己扎根了十多年的小城市,乔喜丰第一次感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好像从未觉得这个小城市这么令人舒心过,他想,不如说今天才是他真正在这里扎根下来的日子。还清了房贷,乔喜丰觉得呼吸都有了底气。

可是这样的喜悦在回到家的时候却不见了,债务消失的轻松很快被落寞取代,乔喜丰望着灰蒙蒙的家,望着大门正对着的那一幅结婚照:照片上的乔喜丰神采奕奕,身边穿着洁白婚纱的徐思思轻轻揽着女儿徐琪的肩膀,好像真的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乔喜丰的心空落落的,他打开冰箱拿出昨天剩下来的饭,放在微波炉里热了热,一个人的生活吃什么都寡淡无味,他一边咀嚼着清炒苦瓜,感受着苦味在唇齿间翻涌,一边看着微信朋友圈,突然一篇公众号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藏在艺美巷深处的影棚:给失恋的自己一场告别过去的仪式》

告别过去吗……乔喜丰望着这一行字不由感到出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步入中年的他在看见这个标题的时候突然有种想要去看看的想法。上一次拍照还是在和徐思思结婚的时候,划着手机的他思绪渐渐飘远,囫囵吞下剩饭。他下午还要出门办一些手续,正好在艺美巷附近,不如顺路去看看。乔喜丰这样想着,套上有些皱巴巴的西装外套,出了门。

走到366弄要穿过整个艺美巷,艺美巷是一条步行街,汽车根本开不进去,乔喜丰把车在路边的停车位停下,迈步走了进去。他不是木市人,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在艺美巷留下的回忆却寥寥可数。隐约记得和徐思思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来这里约过一次会,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约会的地点是徐思思选的,在巷子里的一家咖啡馆。徐思思是个很喜欢浪漫的女人,她曾经说过,她喜欢玫瑰胜过面包——可惜乔喜丰连面包都给不了,更何况玫瑰?

小巷里,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午后的阳光和汗水。乔喜丰望着艺美巷来来往往的人:这里有中学生模样的少年少女,留着乖乖的学生头;也有涂着艳丽口红踩着高跟鞋的offical lady,成熟的衣着散发着魅力;还有天南海北的游客,举着相机,带着旅行社的帽子,操着自己的乡音……乔喜丰路过一家小店的时候,突然想起这里似乎就是他和徐思思约会的那家咖啡馆。那家咖啡馆门口有一个胡桃夹子的雕像,徐思思在那里拍过照片,他很喜欢那张照片,一直摆在家里的桌上。可是胡桃夹子的雕像还在,咖啡馆已经关了,现在变成了一家纪念品商店,卖一些无趣的摆件和挂饰。

乔喜丰站在那家小店门口看了一会儿,心里好像有一些珍贵的东西被偷走了。他走到366弄7号院门口的时候已经接近三点,这个小院子门口挂着“失恋影棚”的招牌,安静的阳光打在院子里,橄榄绿的门后传来阵阵乐曲声。踏上铺砖小路,穿过肆意生长的花园,乔喜丰推开了门。

“您好,失恋影棚!”伴随着叮地一声门铃,严冬抬头望向今天的客人。目光交汇的时候,严冬看见这个男人非常客气地微微欠身,脸上挂上了讨好似的笑容。

“你好你好。”乔喜丰在踏进这里的一瞬间突然想要退缩了。他原本只是抱着顺路看看的心态,来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像他这样的中年男人来这里是不是很奇怪?总觉得这里是年轻人应该来的地方。

然而这样的想法已经清晰地落进了严冬的眼里。

严冬从大学毕业开始着手经营这个影棚,遇见过各种各样的客人。在这个追求爱情自由的年代,失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桎梏,失恋似乎成了大多数人必经的课程。他比任何人都会察言观色,客人进门的那一瞬间,严冬往往就已经将客人看懂了。

“先生您是想要拍照吗?”严冬微笑着问道,“可以先在这边坐下来聊会儿天。”

“不……我,我还是不了吧。”乔喜丰讪笑着,“我就是来看看,我就看看。不打扰你们,啊,要是不欢迎我可以现在就走……”他站在店门口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些滑稽,引得正在看安迪做照片的黄依唯不由多看了两眼。这个男人看样子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有些走形了的西服:看得出来那件西服是公司统一发的工作服,穿了很多年。脚上一双同样穿到走形了的皮鞋,脚踝露出来的两截袜子居然还不是同一个颜色。再向上看去,脂肪把国字脸的棱角抹圆,浓眉,圆溜溜的小眼睛憨态可掬,尤其是他的脸上一直挂着讨好一般的笑容,哪怕是对严冬也是点头哈腰的——按理说来他是客人,怎么对他们这些要服务他的人这么低声下气呢?

“没事的,就算不来拍照也可以在我们店里坐坐。”严冬从吧台后面走出来,他看得出乔喜丰一定需要一个发泄的空间,他看得出这个人很怕拂了别人的颜面,便主动把他请到了座位上,“来我们店里,您要是来拍照,那就是客人;要是只想随便看看,喝杯咖啡,聊聊自己的故事,就是朋友。”严冬说着,转身从吧台上端来了咖啡,放在乔喜丰面前,给他拉了个花。听见严冬这么说,乔喜丰脸上的笑终于露出了欢喜:“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真会说话。”

“严冬也太会了吧。”黄依唯小声感叹道,“两句话就把人哄下来了。”

“那可不,他天生就是这块料。”安迪伸手毫不客气地把黄依唯的头拧了回来,“倒是你,这样盯着人家看,要是被发现了,客人心里会不舒服的。”

黄依唯吐了吐舌头,乖乖地把视线落回安迪面前的电脑:“我、我这不是好奇嘛。”

在影棚工作了一段时间,黄依唯跟安迪和严冬学到的最多的或许就是为人处世了。她小时候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在学校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一直处在这样环境之下的她缺少了察言观色的本领。而严冬和安迪却一直很包容,耐心地教她这些事情。

看是不能看,竖起耳朵听却是可以的。

“我们开这个影棚,就是为失恋的人提供服务。摄影只是一种仪式,我们并不以盈利为目的,能看见怀着心事踏进这里的客人如释重负地离开这里,才是我们得到的最好的报酬。”严冬微笑着在乔喜丰面前坐下,“先生您贵姓?”

“免贵姓乔。”乔喜丰说话的时候总是不住地点头,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和领导讲话的时候,他就这样一边点头一边说是是是。他还是很紧张,两手紧紧交在一起,拇指上下搓动。

显然,严冬很擅长聊天,他先是很客气地介绍了一下影棚的一些事务,然后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了乔喜丰身上,两个人坐在那里倒有了点生意人讲合同的氛围。在严冬的引导下,乔喜丰很快谈到了自己的工作,乔喜丰虽然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在讲起自己的工作的时候竟也滔滔不绝起来,严冬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乔喜丰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放松了起来。

然而当乔喜丰讲到自己刚刚拿到一笔奖金,还清房贷的时候,脸上的笑突然落了下去:“呵呵,听我这样的大叔讲这么多,挺没意思的吧。”他在想起那空荡荡的家的时候,突然梦醒了一样,发觉自己已经讲了这么多,口干舌燥,一口喝光了杯里的咖啡。他恍惚又想起和徐思思约会时的那家咖啡馆,那时的咖啡是什么味道的,自己竟已记不清了。

“恰恰相反。”严冬始终挂着笑容,起身为乔喜丰续上了咖啡,“我喜欢听人们讲故事,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都是一段人生,都是值得敬畏的。”

“……是,是这样么。”乔喜丰在严冬面前已经放下了戒备,脸上的落寞更深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聊过工作上的事情了,其实……其实我一直希望有人能这样听我聊一聊。我也很迷茫,小伙子,我看你年纪不大,应该还没有成家吧?”

“噗。”听见这样的问题,一直在偷听的黄依唯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一旁安迪也憋着笑,抿着唇摇了摇头。

以往的客人更多的都在讲自己的事情,严冬还是头一遭被人这么问。但他也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微笑道:“这……还没有女朋友呢。”

“唉,一个人也好。就是寂寞了点。”乔喜丰苦笑了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小伙子让他一步步敞开了心扉。他其实心里有好多的苦,可是一直无处可说。以前徐思思在的时候,她要么在打扮,要么约了人来家里自顾自地打麻将,根本不会去听他说什么;后来徐思思走了,家里空荡荡的,也没人可说。今天突然来到了这里,有这么个人一直耐心地听他讲着工作上的那些好事坏事,乔喜丰的话匣子这下可算打开了。他一个人真的憋了太久、太久了……

乔喜丰和徐思思的婚姻带给乔喜丰的是打击和折磨。

乔喜丰身边的亲戚,同事,但凡知道这一段的,都说徐思思是个坏女人。但乔喜丰总是恨不起徐思思来,乔喜丰总是觉得是自己给不了徐思思想要的生活,她才会走的。徐思思那么漂亮,就是出身不好,否则又怎么会嫁给他!徐思思的父亲早年犯了事蹲了班房,母亲带着她和弟弟改嫁,继父又是个好赌的男人,逼得徐思思初中毕业就出来赚钱养家了。徐思思生得漂亮极了,一双大大的眼睛,细长的瓜子脸,深栗色的长发衬得五官格外好看。所有看到徐思思的人都会用这样一个字来评价她:艳!

乔喜丰第一次见徐思思的时候,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吊带,低腰牛仔喇叭裤,高高的细跟高跟鞋,头发烫着时髦的卷,蹲在村口小卖铺的台阶旁边抽烟。当然乔喜丰一直是个怕惹事的人:在十几年前的木市,都还保守,一个抽烟的女人总会让人敬而远之。但徐思思开口叫住了他:

“喂,那个格子衫,你包开了。”

那一声乔喜丰至今想起还觉得心惊。徐思思的嗓音常年被烟酒泡着,自然是粗拉拉的,但却透着一股酥到骨子里的媚。当时还年轻的乔喜丰就这样回头看了一眼,一眼就沦陷了。

这个女人长得太好看了。

而徐思思呢,若无其事地吐出一口烟雾,将烟头按在地上掐了,起身:“你看看自己东西少没少吧。”她丢下这句话,潇洒地转身离开,乔喜丰望着那个背影,直发愣。这是他到木市以后第一次在工作之外和一个异性有交流。

乔喜丰之前离过一次婚。

说起来很无奈,他和前妻十八九岁的年纪认识,做了很多疯狂的事情,一到适婚年龄就领了结婚证。结果年轻的冲动换来的是后悔和冲突,还不明白婚姻为何的两个人荒唐地结婚又荒唐地离婚,好像一切都是场闹剧一样。离婚后乔喜丰一个人来到木市打拼,租住在这个破旧的、全是和他一样的打工仔的小区里。

后来他每天下班的时候都会留心到小卖铺门口的那个女人。她有时蹲在那里抽烟,有时在小卖铺里面——小卖铺的老板娘爱打麻将,就把麻将桌摆在小卖铺最里面,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好远就能听见——徐思思也是老板娘的麻友之一。

于是乔喜丰每次下班的时候都会去小卖铺买点什么,日复一日,竟这样和徐思思混了个脸熟。他们会在小卖铺门口点头打招呼,时日长些,也会聊一些家长里短。多半是徐思思开口,因为麻将桌只有一张,轮不到徐思思的时候她就会坐在门口抽烟,然后和来往的邻里说上两句。乔喜丰呢,也慢慢知道了徐思思的一些事情。

徐思思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徐琪,小丫头生得和她母亲一样好看,母亲打麻将的时候会安静地在店门口的小草坪捉蚂蚁玩。乔喜丰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时不时给徐琪塞个棒棒糖。只是徐思思这么漂亮一个女人,带着一个没有爹的孩子,难免有闲话。

乔喜丰也是离过一次婚的人,他自然不在乎。而他对徐思思的在意又哪里逃得过那些大娘大婶的眼睛,很快就有好事的来撮合他俩。村里那个老红娘找到乔喜丰时,乔喜丰还怕徐思思不会见他,徐思思却大大方方出来和乔喜丰“相亲”了。

年代太过久远,很多细节乔喜丰记不清,但他记得那晚两个人从饭店出来一起走回小区的时候,徐思思突然开口:“你不在意我带着个女儿?”

“不在意。”乔喜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很喜欢琪琪这个孩子。”

“我之前遇见过不少男人,富的也有,穷的也有,一听我带着个女儿,马上就像是见了豺狼虎豹一样。”徐思思笑了,眼中的波澜乔喜丰并不能读懂,“我啊,其实想过,这个拖油瓶要不扔了算了。可是到底舍不得,我妈当年改嫁的时候也说过要把我和我弟扔了,这个罪啊,我不想我女儿受。”

说到这里,徐思思抬头看着乔喜丰。年轻的乔喜丰算不上英俊,但没有发福,长相很是端正。他安静地望着徐思思,徐思思也大胆地、直直地望着乔喜丰:“徐琪她爸很有钱。我刚来木市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就这么遇见了他。他给我租很好的公寓,给我买名牌的首饰衣服,甜言蜜语地哄我,说只爱我一个。可是他儿子都和我差不多大了。”

说到这里,徐思思嗤笑了一声,目光投向了远方:“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很不值得。”

“没有。”乔喜丰答得很认真,“都有过不成熟的时候。”

“你倒是个会说好话的。”徐思思笑了。

她笑的时候,乔喜丰的心都揪了起来。他是真的喜欢徐思思,或许从她叫住他的那一刻就喜欢上了。她的一颦一笑都那样牵动着乔喜丰的心。他也知道自己或许是配不上徐思思的,无论在他人眼中徐思思有多么不堪,乔喜丰心中,徐思思永远都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

“但是,”徐思思话锋一转,“我不会因此就随随便便把自己嫁出去。”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

“很多人说我拜金,但我就是这样。我要嫁的男人一定要让我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我就是这样的女人,我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里笑。”

换作是别的男人,听见这样的话多半是知道自己没戏了。但乔喜丰是个迟钝的人,他并未理解到徐思思话中的意味,而是问道:“那怎样才是你想要的生活?”

“至少,有房有车吧。”徐思思漫不经心地答道。

“好,我答应你。”乔喜丰看着徐思思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后来想想,那时候徐思思应该是惊讶极了。她其实从最开始就没有看得起乔喜丰,所以才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在十几年前的木市,私家车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而乔喜丰这样一个穷小子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掏空了自己的积蓄,借钱、贷款,还接受了父母的接济。终于,乔喜丰在木市买下了一套不算大的房子,他拿着房产证向徐思思求婚,徐思思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