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蓉的十八岁生日过得很糟糕。那天上午,她的模拟考试成绩出来了。原本徘徊在一本线附近不上不下的她,成绩再一次滑坡——这个分数,仅仅比模拟划线的本二录取分高了那么一点点。

可是刘蓉觉得自己尽力了。她解不出圆锥曲线,立体几何也混乱不堪,xyz组成的公式在她脑海中宛如霍比特人的文字,英语的这个从句那个从句再过一百年也分不清怎么用,一向骄傲的语文以作文偏题为由壮烈牺牲。拿着成绩单,她的心情无疑是失望的。她痛恨自己天资愚笨,和所有的高三学生一样,她当然希望自己好,希望自己能上一个理想的大学,可是成绩单就像是一记嘲讽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她望着班级排名表,在第五名的位置看见了张煦凡的名字——她的学霸同桌。

明明两个人坐在一起,他还时不时地在课间溜出去打篮球,和前桌聊什么英雄联盟守望先锋。真是不公平,她撅了撅嘴。

但是狂风暴雨正在等她。

刘蓉中午回家的时候,父母一左一右坐在餐桌边,脸色阴沉。餐桌正中放着一个小蛋糕,是刘蓉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上面还写着“蓉蓉十八岁生日快乐”。她还没来得及笑,母亲却一拍桌子,厉声问道:“你模拟考怎么回事?”

她原本看见蛋糕的时候,心情好了一些,“谢谢爸爸妈妈”这六个字还没爬到嘴边,被这么一喝斥,喉咙一滚,又这么顺进了肚里。刘蓉张了张口:“我……”

“我什么我,你考成这个样子,还有脸回家!你现在这个成绩连大学都没得上了,你妈妈今天一大早起来,又是给你做饭又是给你买蛋糕,结果呢?老师一条信息发过来,说你连本二都要没了,你对得起我们吗?”父亲打断了刘蓉的辩解。

“你知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了你高三,牺牲了多少!你爸本来都要升职了,要他去隔壁市做总监,你爸舍不得你,就这么把机会给了别人。我今天为了给你过生日,请了半天的假,就是想让你高兴一下,你倒好,考成这样样子,是不是不想让我们高兴!这生日还过什么过!不过了!”母亲接道。

那天的午饭谁都没有吃好。她知道父母很爱自己,也殷切地希望自己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可是她压力太大太大了,父母的态度让她觉得是不是考不上大学,这个家的天就塌了?

那天下午她顶着桃子一样的眼睛去了学校。

下午的课,理所当然是讲评试卷。刘蓉无心听课。她记得妈妈说过,十八岁的生日要带她好好过,还说这个周末带她去一直很想去的博物馆玩。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就因为自己这可耻的模拟分数。她越想越难过,可是现在还在上课,她不能哭,就在试卷的角落用红笔写“Happy birthday to me”。她也不知道那个下午怎么就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晚饭她没有回家吃,去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出来时正好碰见张煦凡在往小卖部里挤。她和张煦凡的关系其实还不错:上课打瞌睡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张煦凡会在底下小声提醒答案;做数学练习抓耳挠腮的时候,也会有贴心的写着公式的小纸条递过来;两个人也会在课间用格子纸下五子棋玩……可是,一想到可恶的排名,她就觉得来火。明知道张煦凡看见她了,但刘蓉就是不想和他讲话,赌气似的把头扭过去假装没看见,回到座位上一边啃面包一边生闷气。

突然有人从身后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她头上,她正烦心得很,刚想转头骂一句,一罐薯片掉进了她怀里。

穿着校服的少年,乖乖的学生头,放进人群也很平凡的脸,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就如此心动。

“生日快乐。”张煦凡拉开座椅,坐了下来,“小卖部除了零食也没什么了,别嫌弃,苦了一下午的脸,丑死了。”

“……谢谢。”刘蓉小心地握住那罐薯片,脸颊发烫。

她知道高三不能谈恋爱,就算她有那个心思,也害怕影响了张煦凡的成绩。那天放学的时候她看着班级排名,看着张煦凡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中间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名,突然下了决心。

刘蓉把那罐薯片放在了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每到自己学不下去的时候,她就抬头看着那罐薯片,她对自己说,要成为能配得上张煦凡的人,就要努力学习。她比以前更用功,张煦凡呢,见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马马虎虎,也乐于指点她,她的成绩很快就上去了。父母和老师都以为是模考对她的刺激太大才让她这么努力,只有刘蓉知道,她希望高考的时候自己的名字在张煦凡的旁边。

就这样挨到了高考。高考之后,班长组织了一次毕业旅行,班上凑了十几个人拼了个旅行团去三亚。刘蓉和张煦凡都去了。在毕业旅行的最后一天,也是高考出成绩的前一天,刘蓉向张煦凡告白了。她记得那天清晨,他们早早地来到了海边,潮汐的声音充斥在天地间,天边泛着鱼肚白。刘蓉和张煦凡两个人提着鞋并肩走着,海浪冲刷着脚趾,不久天边就红成了一片,在太阳跳出天际的那一刻,她壮着胆子对着初升的太阳大喊:“张煦凡,我喜欢你!”张煦凡站在她旁边,愣了一下,旋即也对着太阳大喊道:“那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刘蓉十八岁的夏天就这么开始了。

高考分数出来了,虽然刘蓉考得出奇得好,但她还是没能赶上张煦凡。他报了上海一所很好的大学,而刘蓉去了南京。两个人开始了异地恋。大学四年,恋爱花费了她很多精力,她总是忍不住去找张煦凡,张煦凡每次都很耐心地陪她玩,但临走时总会叮嘱她,好好学习,心思不要总是在他身上。渐渐地,刘蓉发现自己和张煦凡的话少了,他总是在讲一些自己听不懂的东西,什么计算机啊,政治啊,她其实没那么关心,她也不想关心。南京到上海高铁不过两个多小时,张煦凡只有在长假才会来南京,而刘蓉几乎一到双休日就会出现在虹桥车站,出现在张煦凡身边。

大四的时候,张煦凡拿到了本校的推免资格和英国一所大学的offer。

他一直那么优秀,无论是高中还是大学。那个时候刘蓉满心欢喜地在盘算着去上海工作,盘算着两个人在外面租一间房,过自己的小日子。张煦凡却对她说,他想去英国。

那是他们四年来第一次争吵。

刘蓉不希望和张煦凡分开那么远那么远,而张煦凡却说刘蓉一点也不懂事。

“这四年来,我一直在为我们的未来努力,你又在做什么?”最后一次争吵的时候,张煦凡脱口而出。

“我怎么没努力?我不是要来上海工作吗?你留在本校读书有什么不好?你学校又不差啊?再说我们已经异地四年了,明明是我跑来跑去更多,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刘蓉争辩道。

张煦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总是来找我。大三的时候,我劝你考雅思,你说没意思不想考;我劝你考研,你又说不想读研究生。你根本不明白,我原本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英国读书!可是你总是这样,总是觉得只有不停地见面才叫为恋爱付出。我是希望我们以后能过更好的日子!我去了英国,读研读博,回来以后我能有更高的起点,我能比在上海读出来的同学更轻松,也能给你更好的日子,为什么你不懂呢?”

“我不需要那些,什么钱啊什么房啊车啊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可是刘蓉,我在乎。”

刘蓉这辈子都忘不了张煦凡的眼神。失望透顶的眼神,写满了无奈和不甘。张煦凡再也没有联系过她,他走了,去了英国。他上飞机的那天刘蓉在微信上问他,我们没可能了吗,四年的感情,就这样了吗?

张煦凡下飞机的时候看见了微信,他回道:曾经很喜欢,如今不合适。

“唉……”听到刘蓉讲完这些,黄依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这样分开实在是太可惜了。这种故事听完,总觉得很是遗憾。她倒是能够理解男孩的心态,人生终归是自己的,认为理想大于恋爱的大有人在,不如说黄依唯本人也是其中一员。但是刘蓉乐观的外表下流露出的那一丝落寞烙在眼里又让人忍不住心疼。

可是刘蓉很快又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安迪帮刘蓉化完妆,黄依唯带着她上楼进了影棚。

“哇……好浪漫啊!”刘蓉一进棚子就感叹道。

黄依唯这次依旧用了弱光,高低错落的烛台,气球、生日彩带和彩色的小礼帽,还有一罐薯片。她用逆光将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中,将薯片缠上灯丝,用补光灯和灯丝的光调节面部的光线。刘蓉是个活泼的女孩,也很放得开,她有很强的表现力,因此拍摄进行得很顺利。

“你真的很适合做模特。”黄依唯夸赞道,“对,就是这样,把眼睛睁大一点,头往左边歪一点,很好,特别可爱。”

“你拍照的时候嘴好甜啊。”刘蓉笑道。

“该夸的还是要夸,我不说假话的。”黄依唯透过相机的取景器看着刘蓉,捕捉下她笑的瞬间,“我很欣赏你的态度,我以为大家失恋以后都会很颓丧。”

“是吗,大概每个人对失恋的态度也不一样。”刘蓉抬起头望着挂在天花板上的气球。

“很好!就这样看着气球,伸手去抓一下。”黄依唯指挥道。

“你拍照的时候好有气势啊,我感觉咱俩差不多大,你却有种老摄影师的感觉。”

黄依唯苦笑:“刚刚找到这个工作而已,大学学这个,也拍了很多年了。”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片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觉得这次应该能出挺多张的。我其实很喜欢这样拍,两个人像朋友一样聊聊天,我以前和别人拍照都是这样,我们出去拍外景的时候就是一边玩一边拍,走到哪拍到哪。”

“你也真是有心,还特意搞了一罐薯片过来。”刘蓉见黄依唯拍得差不多了,越发放松了起来。她望着手中的薯片,轻轻地笑了。

“他送我的那罐薯片,我之前一直放在房间的窗台上。我们去三亚旅行回来出成绩的那天,我妈早上起来给我收拾房间,看见那罐薯片放了好久都已经过期了,就给我顺手扔掉了。我那天一回家就睡着了,醒来才发现,疯了一样跑到楼下的垃圾桶,却看见垃圾车刚刚开走。我当时好难过好难过,但一进家门我妈就抱着我又是亲又是笑,说我考得很好。我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

“然后那天我跟他发QQ消息,我说我考得还不错,但是我妈妈把你送我的那罐薯片扔了。他笑着问我,你怎么没吃啊。我说,这是我初恋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我舍不得,就这么被扔掉了,好难过好可惜。结果你猜怎么着,半个小时后他出现在我家楼下,手里拿着一罐薯片。”

“我好怀念那个暑假。那时候的喜欢好单纯,不需要考虑未来和距离,不需要考虑金钱和家境。他家里条件没我家好,所以他一直很努力,害怕我的父母不认可他。但我到最后也没能好好理解他的心情。后来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情人节什么的,他都会送我一罐薯片,我全都好好地放着。后来分手了,我也没丢,全都装在一个小箱子里从大学带回了家。他说得很对,我是个没有目标、目光短浅的人,他不在上海,我连去那里打拼的念想都没有了。”

刘蓉脸上的表情带上了落寞:“我现在在本地一家国企上班,工资不高,但是五险一金交得很全。朝九晚五,每周轮休一天。我其实还挺满足这样的生活的,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我觉得这样就足够幸福了。”

黄依唯笑了笑,她能够理解张煦凡为什么和刘蓉分手。从木市走出去,到了那么大的一座国际都市,就像是井底的蛙一下子跳进了海洋。大学的四年,小城市长大的少年逐渐看惯灯红酒绿的生活,看惯纸醉金迷的世界,会不断地想要往上爬,想要去更高的地方看更远的风景,他们不愿回归平凡,也不愿被任何事情羁绊。

“前几天,他发朋友圈了。”刘蓉的声音突然有些低落,“他交了新的女朋友,在英国。”

“哦……”黄依唯抓下了她脸上表情变化的瞬间。

刘蓉叹了一口气:“他们买了情侣戒指,好像是个挺有名的牌子,我偷偷查了一下,这个数字。”她伸出了一根指头。

“一万?”

“对。”

“……那他还挺阔气。”黄依唯挑了挑眉。

“还有,其实我从来不吃薯片。”刘蓉说着,拆开了薯片的包装,嘎吱嘎吱地吃了起来。她吃的时候,表情特别认真,好像要把这段感情和薯片一起嚼碎了吞进肚子里。最开始,她一片一片地细细地嚼着,很快便抛开了形象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塞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影棚里一下子被咔嚓咔嚓的声音充满了。黄依唯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认真地咀嚼食物,那副神情好像面前有一大桌法国大餐,弄得黄依唯都在心里打起鼓点:下班以后要不要去买薯片吃?而刘蓉吃着吃着,眼眶不由得红了一圈,黄依唯本想出声安慰,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这个女孩一直在故作坚强,也许哭出来会更好。可是刘蓉忍住了,她拼命地吸了吸鼻子,倔强地仰起了头。

“难过的话,哭出来也可以。”黄依唯小声劝慰道。

“不。”刘蓉咽下口中的食物,声音有些颤抖,“我不能哭,拿得起放得下,我想笑着结束这段感情。”

她忍耐了一会儿,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最后,刘蓉舔干净罐子里残留的碎屑,又吮遍每一根指腹上沾染的调料,心满意足:“你别说,其实挺好吃的。戒指可不能吃。”

黄依唯望着刘蓉的眼睛,那里此时已是一片坦然。黄依唯很佩服这样的女孩,虽然刘蓉说自己没有目标、目光短浅,但黄依唯突然觉得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女孩或许也挺不错。失恋了又如何?只要刘蓉放下了,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她依然是幸福的。

今天的拍摄结束得很快,完成时还没到十二点,送走了刘蓉,约好下午四点就可以来取片,黄依唯把原片交给安迪处理。此时兰世谋却不在角落里,一问才知道黄依唯带刘蓉上了以后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一单便交给了兰世谋。严冬也和黄依唯商量了,以后影棚里的工作兰世谋一单黄依唯一单,这样两个人都不算太累,有时还能得空休息。

“兰世谋算是我的合伙人,这里的半个老板。”严冬对黄依唯解释道,“他有的时候会因为家里有急事不得不请假,到时候还是辛苦你。”

“没问题。”老板开口,黄依唯自是不会推脱。只是她打心眼里觉得兰世谋不太好相处,因为他看着她的表情总是凶巴巴的……当然,若是让安迪知道一定会反驳,兰世谋不是只有看黄依唯的时候凶巴巴的,他那是一直凶巴巴的,也只有面对客人的时候才会努力让表情柔和一些。安迪细细想起,也不知道多久没见兰世谋开心地笑过了。

这边黄依唯和严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安迪把SD卡接到电脑上,打开bridge的时候黄依唯一眼看见了一组花卉小品。她随口一说:“这是谁拍的花啊?咱店门口的?”

“……”被黄依唯这么一问,严冬的耳根子有点发烫,安迪却已经替他回答了:“啊,严冬一直说要学摄影来着,是他拍的。”

丢死人了,影棚老板正在学摄影,也真亏得安迪说得出口,当我不要面子啊!严冬暗自腹诽,嘴上打着哈哈:“是,平时没事就自己玩玩,我是没这个天赋,拍得都很烂。”

与其说是没天赋,不如说是没人指点,这个过曝的画面明显是参数没调好,构图也乱七八糟。黄依唯不由更加好奇了起来,严冬这样的人开影棚给人感觉就像是麻瓜做了霍格沃兹校长,但再怎么说拿起相机说明都是喜欢摄影的,黄依唯也不能拂了人家面子:“大家都有入门的时候,多拍拍就好了。”

“你听听,摄影师都这么糊弄门外汉,”安迪一边打开黄依唯的原片一边吐槽,“这话兰世谋也和严冬说过。”

“行了行了,”严冬一推安迪,“赶快做你的照片,人家给我台阶下,你反手给撤了?”

黄依唯笑而不语。第一眼见到严冬的时候,就觉得他身上总是透着难以接近的气场,但每次安迪一开口,严冬总是很快就破功。这样的工作环境让黄依唯有种异常舒心的感觉,她看着严冬和安迪,感觉他们不像是老板和员工,而是亲兄弟一样。之前在报社的时候,大家的交往都很虚假客套,这个影棚却让人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令人格外心安。

除了那个一直黑着脸的兰世谋。

影棚生意不算好,下午也没有客人,倒是时不时会有几个好奇的游客进来探探这个奇怪的小店。严冬在前台磨着咖啡,又给黄依唯和安迪倒了奶茶喝。黄依唯则坐在安迪身边看他飞快地做后期,时不时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严冬的目光不经意划过女孩所处的地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原本总是透着疏离的目光中真的流出了一丝笑意。时间很快过去,不知不觉兰世谋就拍完照下来了,严冬自然去招待客人,兰世谋走到安迪面前,把相机卡丢过去。

“我去抽根烟。”兰世谋对安迪说,眼睛却一直看着黄依唯。黄依唯虽然觉得这个人眼神很可怕,倒也毫不畏惧地看了回去。兰世谋眼中,黄依唯此时的眼神活像好斗的小牛,他暗暗奇怪这个小丫头为什么一来就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老兰,别抽了。”安迪停下手上的活,转头看着兰世谋,原本嬉皮笑脸的神色淡了,转而换上了关切,“今天第四根了,就你这样以后要是挂了,肺都捐不出去。”

“不关你事,好好做你的后期。”兰世谋皱了皱眉,淡淡扫了一眼电脑上黄依唯的片子,转身踱到院子里,点燃了香烟。兰世谋周身的气压总是很低,让黄依唯感到很不舒服。

她的片子很快做完了,黄依唯就回到了前厅在沙发上坐下看窗外的花园,兰世谋就蹲在花园的石阶上抽烟。他吸得很用力,长长地吸上一口时两条眉毛也深深地缠在一起,然后再长长地用力喷出一道云雾,好像要把心中不开心的事情全部吐得干干净净一样。黄依唯这么看着,摸出手机拍了一张兰世谋心事重重的照片。此时正好是阳光斜斜的时刻,画面中金色的光芒勾勒出兰世谋的身型,照得那团云雾也金光闪闪,整个花园都被傍晚宁静的光芒笼罩着。

“在偷拍?”严冬抬眼看着把手机贴在玻璃上取景的黄依唯,哑然失笑。

“……别讲那么难听,只是觉得现在光线很好而已。”黄依唯连头都没有回,眼睛像是黏在取景框里一样,“再说我这么光明正大地贴在玻璃上,这叫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懂不懂?”

严冬放下手里的东西,从吧台走出来在黄依唯背后探头看她的取景,不由佩服:“你确实拍得很好看啊。我看你这两天拍的片子也都很不错,感觉你对情绪的把握还挺到位的。”

“毕竟一直在拍照嘛,”黄依唯笑道,“我没谈过恋爱,但情绪的表达有多种方式,感同身受不一定能拍摄出好的作品,摄影师毕竟是记录者,记录者要时刻保持自己的冷峻,才能真实地还原被拍摄者的状态。我想既然是‘失恋’题材,与其将悲伤无限放大,妄图以此来感染别人,不如拍出个体的领域感。”

严冬望着黄依唯闪着光的眸子,她在谈起摄影的时候,眼中总会有这样的光芒:领域感,她说出的这个词语用在她的身上也很合适。在谈起摄影时,黄依唯的周身就有这样的领域感,好像那里是她的国度,谁也无法涉足。“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很喜欢摄影。”严冬望着这样的黄依唯笑了。若是此时让严冬看看自己,他会发现自己的眼中也闪着光芒。

严冬从小到大,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女孩。后来决定在木市这个不大不小的二线城市扎根,开了这家影棚,更是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但黄依唯这样无疑是少见的,她活得很单纯,除了摄影好像很难有什么打动她的事物。

“我很喜欢摄影。”黄依唯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喜欢记录真实生活的感觉,也喜欢捕捉美的感觉。”

正巧这时,兰世谋抽完烟,推门进来,听见黄依唯说出这一句,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让黄依唯有些不快,她像是受到威胁的猫一样戒备地望着兰世谋,正巧撞上兰世谋的目光。那眼神让黄依唯格外不爽,好像她刚刚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然而兰世谋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走过黄依唯和严冬,重新回到那个属于他的角落坐下,翻开杂志。

真羡慕这种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兰世谋轻笑着摇了摇头。

第二个客人来取片子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严冬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吧台,黄依唯和兰世谋也收好了影棚的工具,安迪热情地建议大家一起去吃宵夜。

黄依唯原本就打算今天下班以后在艺美巷一带拍些夜景,出门的时候给抹茶留够了食物,再加上安迪无限热情,自然答应了。兰世谋却在一边没有吱声。

“老兰,唯唯今天第一天上班,不来一起?也聊聊天熟悉一下。”安迪油里油气地拍了拍兰世谋的肩,“你看你一天天挂着张脸,出去开心开心。”

兰世谋素来不喜欢安迪油腔滑调的样子,于是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不去。我走了。”语毕,大步走向门口。严冬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道:“路上小心。”

“嗯。”兰世谋没有回头,匆匆离开。

“你明明知道他最近不顺,还要招惹他。服了你了。”严冬对安迪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这不是觉得他一直把事情憋在心里不好嘛。”安迪切了一声,“你还说他是你好兄弟,我看啊,他就是把事在心里怄烂了也不会跟你这个好兄弟说!”

黄依唯默默地背好书包,安迪左手抓住严冬,右手一把揽过黄依唯的肩,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哎呀,不管那个苦瓜脸了,我们三个快活去!唯唯,我就欣赏你这样的摄影,以后在这工作,哥罩着你啊。”

“得了吧,你明天上班可别迟到。”严冬及时补刀。

“是啊,前辈要有个前辈的样子嘛。”黄依唯顺着严冬的话打趣安迪,心里却暗暗窝火。

兰世谋肯定是在排斥自己。她心里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

而被黄依唯小本本记仇的兰世谋,骑着自行车很快到了家中:他的侄女许妍正等着他回家做饭呢。兰世谋一回家,小丫头就扑了上来。

“舅舅你回来啦!我今天作业都写完了!”许妍今年刚上二年级,长着一张圆圆的脸,齐刘海,两个小麻花辫是早上兰世谋亲手编的。兰世谋看见许妍,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一下子没了,露出了笑容。

“这么乖,今天放学怎么回来的?”

“是对门家园园的妈妈开小轿车送我回来的!”

“饿了吧,舅舅今天给你做蛋包饭。”兰世谋围上围裙,飞快地打好鸡蛋,“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还有人欺负你吗?”

许妍愣了一下,想起昨天自己和两个男生打架,老师还把舅舅喊到学校去了,不由羞赧起来:“他们不敢了。”

“以后被欺负了,一定要告诉舅舅。”

“嗯!”许妍用力点了点头,“今天放学的时候园园妈妈说,外婆最近精神好多了。舅舅,周末带我去医院见外婆好不好?”

提起自己的母亲,兰世谋的眼神黯了。他点了点头:“好。”

兰世谋熟练地翻炒着锅里的米饭,另一个锅里煮着西红柿蛋汤。许妍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看着舅舅高大的身姿,脸上露出的幸福的笑容。她想起前几天还抓着她的辫子笑话她没有爸爸妈妈的男生,今天站在讲台上哭着念检讨的模样,不由骄傲了起来。她有舅舅撑腰,她什么都不怕。

“你好好在家待着,我过会儿去给你外婆送饭,有事情打电话给我,找园园妈妈也行。”兰世谋已经麻利地做好了蛋包饭,挤上番茄酱,一边用保温盒将余下的炒饭和西红柿蛋汤装好,再一次匆匆出门,跨上自行车向医院奔去。

他望着街上的灯火,望着木市翩翩降临的夜,低下头,用力踩下了踏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