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镇长!”“镇长你来啦!”“镇长好!”

中央广场的废墟上,救援还在继续。人们看到那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时,一下子都露出了久违的笑颜,纷纷向他问好。这个曾经只身屠龙的男人在镇子里一直拥有很高的威望。他大致了解了现场的情况后,便问起了他昏迷之前的事。

“多鲁来了吗?我好像有听到军队的声音……”他问。

“他们……”

那个小伙子吐了吐舌头,没往下说。

霍兹心领神会。果然又是这样。多鲁是这里的军队指挥官,似乎与霍兹不合,基本上不会听他指挥。平常的小事情,霍兹自己能想办法解决的,也就不和他计较。可像今天这样圣剑被抢的大事他也不出面,实在是叫人火大。霍兹真的是不知道当初那个直爽善良的老伙计怎么会变成这样。

看来我只能去找那位大人帮忙了……

霍兹决定去碰碰运气,调转马头向山崖出发。

(六)

那位大人的宅邸就建在镇子旁边不远处的山崖上。

说它是宅邸其实并不合适,因为房屋的主人预备在房屋的四周围上一圈城墙、塔楼和炮台,而且已经完成一大半了——这俨然成为了一座城堡。城堡有三面是百丈深涯,只有一面能与外界连通,那条唯一的道路还被主人挖了沟壑隔断,用以建造城堡的吊桥。

城堡还没有名字。镇上的人就直接叫它“城堡”,哪怕它还只是一个半成品。霍兹骑着马向它靠近,看夕阳一点点地沉下雪山。这里的风很大,吹得路边矮草甸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风中带着的傍晚的寒意也让霍兹裹紧了身上的披肩。

很快,在夕阳的余晖还未完全消散的时候,霍兹来到了那座被晚霞映上橙红的吊桥。他下了马,走过吊桥的木板,本想用大门上的吊环扣门,后来发现左边塔楼上垂着一跟铃绳,他便走去拉了拉铃铛,然后整着衣衫,问道:

“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等了一阵,门上的小窗户被人拉开了,露出一张不耐烦的年轻女子的脸。

“你谁啊?”她问。

那张脸孔的灰发灰瞳很是惹眼,叫霍兹一下子就记起了这个姑娘的名字。

“若小姐,”霍兹礼貌地点点头,“您好,我是霍兹——”

“哪个霍兹?”

他被问得愣了一愣,说:“瑞塔利安的霍兹啊。霍兹·安塔托卡,我是执行镇长……”

“哦,记起来了。”她点头道,“你来找东方羽是吧?他不在家,出去浪了好几年了,你回去吧。”

还真的不在……

霍兹叹了口气。虽说他本身也没期望那个大忙人东方羽先生能在城堡出现,但当他确认了这个事实后,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

“他去哪了,您知道吗?”他不甘心地追问。

“鬼知道。他这个人就是个神经病。你要真有急事,不如去神殿打听打听。”

那姑娘话都没说完,就把小窗“哗”地一关,走人了。

好吧好吧好吧……人不在我也没办法,神殿那种地方,岂是我等闲辈去的了的?

霍兹无奈地从马背上搭着的包里取出打火石,点上了油灯,牵着马往回走。天已经黑了,但还能看见一点光亮的雪山轮廓。他突然感觉有点饿,这才想起来他今天一整天就吃了一顿早饭,不饿才真见鬼呢。

那么,那只大鸟该怎么办呢……?

他皱着眉头跨步上马,忘了自己受伤严重,动作太大差点没痛得他从马上翻下来。他又想起来刚才那个女人,若无依,这么没教养,也不知道东方先生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这么个人给他看房子。

正想着,忽闻前方一阵马蹄声。他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浅色长袍的年轻人,没有提灯,牵着匹白马向他走近。这个男青年把长袍的兜帽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有两条及腰的鬓发露在外面,被大风吹得一直晃。霍兹知道他这身装扮应该是个教士,冰雪教派的教士都会留很长的鬓发。据传说,是冰雪女神觉得传统的蓄发很麻烦,亲令其教派的教士改掉旧习,只留个鬓发,意思意思就行了。

“去城堡吗?”霍兹问道。

年轻人没有抬头,大概是不希望雪山上吹来的、干冷的风灌进帽子里吧。他“嗯”了一声,默默地走过霍兹的身旁。

“您这是去找东方羽先生,对吗?”霍兹驻马,叫住他说,“我刚回来,他不在家。……圣剑的事,恐怕我们得另想办法了。”

“圣剑?”他兀地回头,停下了,“您说什么圣剑?”

“啊……抱歉。我还以为您是镇上的教士呢。……怎么说呢,就是今天上午的时候,圣剑被——”

“圣剑被偷了——?”

年轻人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一阵大风终于吹掉了他的兜帽,借着油灯,霍兹看见那人眉宇清秀、气度非凡的面容,不知怎地就回想起了久违的国都,斯华诺拉城。他当时去考猎人资格证,就在那里住过一个月。二十几年过去,他的记忆里剩下的只有满街高大、非凡的房屋和高大、非凡的人。

霍兹有些挂不住面子,叹息道:“是啊。与其说是偷,不如说是抢……这大白天的……”

“您跟我来吧。”

年轻人轻盈地翻身上马,重新戴好兜帽就往城堡前进。霍兹将信将疑地跟了上去,一直走到吊桥边,由他搀扶着下了马,然后再一次拉响门铃。

“开门!开门!”年轻人着急地拍着门板大喊道。

霍兹有些担心,那个没教养的姑娘不知道还会不会摆出一脸不耐烦,没讲几句话就把人赶走。然而,事实证明他白担心了。若无依确实是万分嫌弃地喊了声“又他妈谁啊!”,可在门上的小窗拉开、在那姑娘灰白的眸子瞧见了年轻人的那一刹那,她脸上所有的烦躁全都消散了。

“是你啊……”她怔怔地道。

“嗯。”年轻人点点头。

“你还知道回来啊,怎么没死在外头!”

“你能不能先把门开开?”

“好好好……”姑娘应着,忙跑去开门。随着厚重的巨大木门的打开,一片宽阔的草地映入了霍兹的眼帘。高原上的草地十分干净,泠泠的月光将它们镀上银辉。草地中央是一块高地,立着一栋精美的石头建筑,好像是海上的一座灯塔,指引流浪的水手归乡。

再看那银发的姑娘,真奇怪,一见了这年轻人就想凶犬见了主人,原先的蛮横、张狂全都不见了,反而像女儿小时候养的白兔一样温顺可爱。

……哦,这位年轻人,不就是——

“您好,霍兹先生,我就是东方羽。请您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和我说一说吧。我倒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有那么大胆子敢公然抢夺圣剑!……请跟我来,请到敝舍一叙。”

年轻人面露愠色,领着他们往宅子走去。

霍兹有点尴尬。他当了五年执行镇长了,东方羽先生常年在外,不认识自己也就罢了,自己居然没把他认出来,还真是老糊涂了,这才六十七岁啊!还有六十几年你怎么活!(注:那边平均寿命150)

这时,一个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远远地望见在门口的他们,热情地招手道:

“嗨!您回来啦——!”

东方羽也向他招手。走在身旁的若无依甩了甩银发,往东方羽的背后来了一拳,轻快地说道:“……唉,我怀孕了!”

“你怀孕了还这么能折腾!讲话就讲话,打我干什么!”东方羽说。

“我就折腾了怎么着!我老公都没管我,就你一天话多!”

若无依冲他摆了个鬼脸,跑开了,一把扑进房门口那个男人的怀里。

这甜蜜的场景不得不叫霍兹回想起自己已故的妻子布莱恩。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猎人,每天跟团组队打怪累的要死,家门一开温柔贤淑的妻子就已经做好了饭菜,一把扑到身上。只可惜那一年他为了追杀一头悬赏千万金的凶兽,没怎么把妻子生病的事放在心上,只是写信告诉她: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我把奖金带回来,我们就搬到瑞塔利安去,买一栋大房子,雇好多佣人,给秋丽生一堆弟弟妹妹。”

哪知道,当他像往常一样敲响家门时,却没有人答应了。他疯了一样到处找他的老婆小孩,街边的妇人们叫住他说,你老婆早死了,小孩被你亲戚带走了。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那份令人窒息的懊悔与痛苦。还好他有存钱的习惯,提早存掉了奖金,不然他真的很可能把那一袋金子砸进河里。

霍兹尽可能地制止自己不去想那些事,不然要是在东方羽先生这里落泪了可就更尴尬了。他跟做梦一样地一路飘到宅子里,做梦一样地吃掉了他们准备的晚饭,做梦一样地跟他们说话。他的眼睛不由地总是往餐厅里的一张画像上盯。画像里是个绝美的女子,不妖不艳,温和的笑颜能让人想到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对于霍兹而言,天下最美好的事物便是妻子秀发里淡淡的栀柃花香。她特别喜欢用这种香味的洗发水。那时候栀柃花还不是斯华诺拉的国花,国花是什么来着?哦,是那个……

“霍兹·安塔托卡先生?”东方羽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您还在这里吗?”

“我当然还在……在这儿。”他喝口温热的葡萄酒,抱歉地笑笑。

“您在看她吗?”

“我?呃……”霍兹意识到他是在说那张画像,点头道,“是的,我在看她。这位小姐可真美啊……”

“和她本人比还差了点。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总觉得自己脸太圆。她丈夫在给她画像的时候,央不过她,只好画成了这个样子。”

“请问她是……”

“玛格丽特·坎贝尔公爵小姐。”

东方羽低垂着眼帘,淡淡地念出这个名字。霍兹知道,这位玛格丽特小姐曾经是瑞塔利安名义上的领主。这是斯华诺拉王室钦赐给她的领地,甚至“瑞塔利安(Ritalian)”这个地名也是由她的名字(Rita)演化而来。只是霍兹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这位高贵的女士,因为早在他搬来之前,她就过世了。

“我想我有必要再说一遍接下来的安排……”东方羽欲言又止。

“好的,您请说。”霍兹擦了擦头上的汗。

“圣剑的话,我会找回来的。您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安抚人心、照顾伤员和做好灾后重建工作。资金不够的话直接从我这里拿,以后再找上面报销吧。多鲁那边,我明天去找他谈一谈。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居然变得这么过分,是我用人不善。——啊啊,另外,若无依的丈夫利亚托是一位了不起的医师,等会儿让他给您瞧瞧伤吧。保卫瑞塔利安,真是辛苦您了。”

霍兹喝口葡萄酒,连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