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的光泽还未能完全浸洒瑞塔利安镇的时候,一个穿着厚厚棉衣、身上背满登山装备的男人从雪山的云雾中爬出,在冰斗间的平地上站稳后喘了口气,把登山用的钩子丢进背篓,然后继续往前走了几步。

蛛网探测结界——开!

男人仔细地搜索了周围以后,确定没有旁人,这才放松下来。他从背篓里翻出一条大鱼拎在手上,吹了一生响亮的口哨。

“扑啦啦”的展翅声应声而起,灰突突的粉色大鸟鸣叫着从角峰间的云团里钻了出来,无比兴奋地冲向这个男人,灵巧地衔过他手里的大鱼。这鸟掀起的一阵大风差点没把男人从悬崖上吹下去。

“哦,你这家伙!”男人居然满口地道的凤语,“能不能别搞这么大动静!每次都这样,不怕别人看见吗!”

鸟转了一圈飞回来,停在他跟前,吼了一声。

“东西呢?在哪里?”男人问。

鸟又一声吼。男人没明白它的意思,于是大鸟就咬住他的棉衣,将他往冰斗的另一面拖去。

——冰雪女神的圣剑与圣像,正好好地封在冰川里。冰川表面覆盖的白雪还被仔细地刮干净了,弄得好像展览柜一样。

“好的。很好。你放心,有了圣剑的帮助,你一定、一定会变回人型的……”男人抬了抬嘴角,“现在请你把东西从冰里弄出来吧……”

脏兮兮的大鸟一蹦一跳地去弄剑了。男人也没管它怎么弄,他只是皱着眉,放下了他的背篓,叹了口气,伸手进去又拉出一条大鱼。这只是一条塔斑鱼而已。整个斯华诺拉的市场上都有得卖,一条足够三口之家吃两顿了。

“雪雪!”男人唤了声,见大鸟衔着圣像过来了,又说,“先把东西放在边上吧……”

它很听话,小心地放下圣像,立马大步跑来想抢他手上的大鱼。而男人却把鱼藏在了身后,不让它吃。

“雪雪,你受伤了……”

他向它伸出另一只手。这个手势通常都是指“过来让我摸摸”,大鸟当然明白,它垂下长颈,把面颊轻轻地贴在这个身高不足它四分之一的男人的小手上,蹭了又蹭,用那双血红的、好奇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你真乖……”男人的声音有些发颤,“……想吃鱼吗?”

它兴奋地晃着脑袋,盯着那男人的手一点点从背后移出。那条鱼也在盯着它,哪怕鱼早已被开膛破肚,成了死尸一具。

“吃吧……孩子……”

“啪——!!”

就在鸟嘴大张,几乎要咬下大鱼的时候,一柄冰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整个儿刺穿了那条可怜的鱼,并带着它“簇”地飞了好远,最后“啪”地摔在了雪地上,戳出了鱼脊的锥尖上,黏着可怕的乌黑色血肉。

——鱼里有毒!!

男人头皮发麻,他不知道是什么人竟能逃过他蛛网结界的搜查,但他知道如果大鸟落到别人手里,自己的秘密怕是要暴露。再加上杀了它还是上头的命令,这让那男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迅速抽出背篓里的短刀,一把捅向它血红的眼睛——

别怕……他红了眼睛,心里暗想道,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又是干脆的“啪”一声,男人还未感觉到任何疼痛,就已经被什么东西拽出了五米之外,然后发现拽他出去的东西不是什么别的,而是一柄从他手臂骨缝间直插进去的冰锥。巨大的力量不仅把他推出了五米之远,更将他硬生生钉在了冰墙上。当他看到自己鲜血横流的手臂动弹不得时,剧烈的疼痛才如海啸一般袭来。

他号啕着,扭曲了脸,试图去拔开钉住他的冰锥。很快他发现这根本是徒劳,冰锥的棱锋利如刃,划得他另一只手全是血,而且冰锥在刺进冰墙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和它牢牢地冻在了一起,根本别想拔出来。他奋力地想要掰断冰锥,内心十分惊恐:

瑞塔利安何时有过这样强大的冰雪派术士?!

他无不懊悔地定神像冰锥发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岩石后走出的年轻人一身雪白的长袍,及腰的鬓发随风摇曳——

斯华诺拉王国的国家大祭司、冰雪神殿的首席执行官,东方羽!

男人低声咒骂了几句,心里暗想,这小子他妈的怎么回来了!更加糟糕的是,东方羽还认识他!这下可好,去他妈的保守秘密吧,不如把事情全招了,弄不好还能留条活路!

“放过我!放过我吧!”男人肯求道,“我只是在帮上头做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东方羽没理他。因为完全没搞清楚状况的大鸟还以为东方羽是恶人,怪叫一声就朝他扑去。它铺天盖日的双翼挥了几挥,顿起狂岚卷起满山的风雪,吹到了无人看管的背篓,一直滚了好远。

“……雪雪!住、住手!”

男人虚弱的呼声淹没在了风暴之中,眼看大鸟的尖喙和利爪已经对准了那个相貌柔弱的年轻人,却只见他平静依旧,单手背在身后,任凭寒风呼啸、冰雪划过脸颊。

“你失掉了人型吗?”

年轻人微微笑着,一对青蓝色的羽翼从长袍后兀地炸出,锋利的羽刃反着凛冽的光,

“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被称为雪雪的怪鸟立马被这对羽翼镇住了。这耀眼、迷人的青蓝色是如此的熟悉,就像爸爸妈妈的那样,就像哥哥姐姐的那样……

它的眼里浮现出了过往的痛苦与悲哀。剥夺人型的仪式简直叫它身不如死,更别说族人无端的谩骂和家人眼中的冰冷绝情。它真是恨透了这些青蓝色的同类,每每忆起,它都咬牙切齿。然而,它最后还是没有被愤怒吞噬,因为它听见了那个它最信任的男人的声音——

“不要和他打……听见了吗,雪雪!你打不过他的……”

“听起来就好像你还记得我。”东方羽依旧是一脸的淡然,拖着那双羽翼向他走近,“最近过得不太好吧。翅膀都丢了吗,梅尔卡斯特·靖?”

“‘梅尔卡斯特’?……哈哈哈,你、哦,我是说,您,您真的是在开玩笑,尊敬的大祭司先生。”男人冷笑道。

“怎么,连你也被他们赶出来了?”

“好了,我没时间同你扯这些破事。”男人突然改口用不怎么流利的西华语说话了,大概是不想让大鸟听到,“你要是还记着我们叔侄一场的情分,就帮我个忙吧。这是雪雪,你看到了,也是冰羽凤凰。可怜的孩子父母早死,被他们扔出来以后一直黏着我——以为我是她爸!她从没见过她爸,凭她妈手里的照片就以为是我。我被她缠的烦,干脆就答应了。喂,你可别戳穿咯,明白吗?”

“你是想告诉我你是个好人,然后放了你?”东方羽虽然也随他改口用西华语说话,但话语里满是不屑。

男人毫不避讳:“对,有点这方面的意思,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说,从今以后我无法照顾她了,不管你杀不杀我……我还有件事、必须要完成的事要去做……我不想把这孩子扯进来……”

“你不愿把她扯进来,就下毒杀她?”

“我……”他愣了愣,再一次红了眼眶,“我也是、也是迫不得已……我死了以后,这孩子要是落到他们手上就永不得安宁了……还好你来的及时……”

“他们?谁?是你‘上头的人’?”东方羽追问说。

“不,不不,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总之你先把我放了吧。”男人用回他地道的凤语,表示秘密谈话已经结束。

东方羽撇过头,“哗啦”一声收回了他的羽翼,“我得问问她,核对你方才所言。——雪雪!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大鸟“嘎”了一声,站着没动。男人连忙解释说:“她现在已经不会说话了!人性快要完全消失……没过几年就会、会完全变成一头野兽……雪雪!雪雪!来这里!”

男人像呼唤小狗一样,发出啧啧的声音。大鸟很听话,乖巧地蹲坐在男人跟前,听他细碎的叮嘱。

东方羽在一旁看着这一人一鸟,忽感一丝欣慰。那个面相凶恶的男人真的像个父亲那样,一点一滴地嘱咐年幼的。女儿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听坏人的话。东方羽一时感慨万千,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和他们的音容笑貌。他活了已经快四十年,四十年对于这个预计拥有三百年寿命的人而言,真的不算长,但这四十年间他见过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有过太多太多的悲痛欲绝。

突然很可怜这个男人。

东方羽决定放他走了。手一抬,插在那人手臂里的冰锥应声而落。男人话讲了一半,诧异地抬头望了望东方羽。

“谢了。”男人说。

“不用。”

男人忙对女儿说完了讲了一半的话,转而向东方羽说道:“帮人帮到底,圣剑借我一用。”

他用的是西华语,秘密谈话又开始了。

“你要去杀谁?”东方羽说,“这把剑的力量就连我也不好控制。”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一句话,借还是不借吧?”

“不借。把你的佩剑给我吧。”

于是男人将信将疑地把剑解下来扔了过去。他女儿——那只大鸟,还在心疼地舔着他手臂上的可怕创口。剑被东方羽双手前平举着,与头顶平齐,云团撕开了一道口子,澄澈的阳光将他笼罩期间。待阳光褪去,男人再次接过那柄剑的时候,感觉它似乎变得沉重了些。

“圣剑我是没办法私自借给你。冰雪女神沉眠以后,这柄剑就是瑞塔利安的精神支柱,镇上的每个人都在等待神明归位,亲自举起这把剑的那一天。不过,”东方羽话锋一转,“我在你的剑上加了‘祝福’——你要诚心向善,光辉与冰雪自然会保佑你。”他礼貌地笑了笑,“那么,祝你好运了,靖叔。”

秘密谈话结束。男人用凤语道了声谢,便向雪雪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任凭雪雪怎样呼喊、怎样盘旋,也一样地毅然决然。

东方羽在原地等了很久,他手指划过圣像的脸颊,从她的芊芊玉手下抽出了那柄熟悉的长剑,细细地抚着、瞧着、回忆着。他耳边响起剑主人曾和他说过的话。她的话语是如此温柔,她说,东方羽啊,你要好好活着……

雪雪回来了。眼里全是泪水。她现在虽然是一张猛禽的脸,也不难看出她那一脸的哭丧。刚才她挥翅膀掀起的风,把背篓给吹翻了,东西撒了一地。她默默地用喙一件一件啄起那个男人留下来的东西,好好地放回他的背篓里。现在,除了那一对登山用的钩子以外,他带来的东西全在这儿,包括那条下了毒的塔斑鱼。

“把那条鱼扔了!”东方羽双手把圣剑捧在怀里,起身说,“雕像留在这里算了,让她在这里看看雪也是好的。”

大鸟摇头。望着那只小小的背篓,默不作声。

“我让你扔了!鱼有毒!”

她瞪他一眼,死命地摇头。

东方羽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随便你。现在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这么大个,我家没地方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