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神是不死的。
伯纳德·伊斯克罗勒眼看着他亲手砍下的头颅，那颗鲜血淋漓、滚落在地的头颅，在狂妄地大笑。然后脖颈之间突然接上了血线，将这颗头颅一点点拖向残破的身体。
他疯了一样朝那个脑袋开枪，却再无法像之前一样打进她的头骨——加了咒印的子弹早就用完了！他惊恐万分地倒在地上，将玛格丽特紧紧抓在怀里，不由自主地后退着，一会儿功夫，卡列芬娜的头颅又好好地长在了她的脖子上。只有脖子上的一圈血痕能证明伊斯克罗勒确实砍过她的头。
这位自称是烈火与战争的女神的美艳女子，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俯身道:
“自作聪明的感觉，不太好吧。为了让玛格丽特完全放下防备，为了让你把我的剑放在她身边，我的代价可疼了呢～”
“原来你……”
“啊，对了，顺便告诉你吧，掩面女的雇主，是我！至于派梅尔卡斯特，哦，你们叫他东方羽，来杀你的人也是我！但是我也没想到，他居然放你走了，还一直给你们通风报信……”她拖着下巴，左右踱步道，“冰羽凤凰真不配当神兽啊。白教了他这么久。”
“你他妈的说谁要给你当神兽呢——！”
东方羽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想要靠翅膀扇动的升力让自己站起身来，但卡列芬娜的速度比他更快，直接拔出自己胸口的剑，一下子把他的翅膀钉在石板小径的路面上。疼的他一声嘶吼，拍打着他剩下的一只鲜血淋漓的、残破的羽翼奋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那柄插在他骨肉之中的长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伸手，迎回了插在玛格丽特胸膛中的剑，猛地扎进他扑腾的左翼，牢牢钉在了地上。
终于，这只折翼的鸟儿用尽了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扑倒在泥水里，眼眸的明媚被赤红色的阴影遮蔽殆尽。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勉强抬了抬头，有气无力地道，“我父亲早已经死了，如今欧琳利亚也不在了，你再怎么折磨我都没有意义了，卡列芬娜……所有的恩怨情仇，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卡列芬娜抹了抹脖子上的血痕，“你说得到轻松。欧琳利亚的事情还没完呢！……伊斯克罗勒，我问你——”
“那你干脆杀了我吧，卡列芬娜！”东方羽打断了她的话，声音略带哭腔，“杀了我，你所憎恶的一切就消失了，你也可以放下你的愤怒了……别再折磨我了好吗，求你了！”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孩子。你这张脸，可是她最爱之人的模样啊……”
卡列芬娜说到这，眉眼间居然少见地晃过一丝温情，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依旧是高傲、冷酷的神情，朝着伊斯克罗勒的方向走过去。玛格丽特身负重伤，瘫在伊斯克罗勒的怀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但以东方羽的认知来看，利剑穿膛还是有机会活下来的。为了争取这一线生机，他想抓住卡列芬娜，可他血骨外露的手指却怎么也够不到她的脚踝。
“放过她好吗……她是欧琳利亚最后的念想了……”他无力地趴在泥泞之中，喃喃着，眼里涌出滚烫的泪水。
“最后的念想？”卡列芬娜在伊斯克罗勒跟前蹲了下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这个悲痛到不能自已的青年人，冷笑道，“呵，欧琳利亚情愿爱这样一个蝼蚁一般卑贱的凡人，都不愿意爱我！伊斯克罗勒，你在自作聪明一回，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伊斯克罗勒把玛格丽特的身体往怀里紧了紧，两眼通红地瞪着她，道：“因为蝼蚁一般卑贱的凡人都有情感、有不惜舍弃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而你——你没有。从头到尾你只是光辉的奴仆而已，卡列芬娜！”
“你所谓的情感，是……‘爱’吗？”她垂着眼帘，目光在玛格丽特毫无血色的脸上流转不停。
“‘爱’？……呵，你以为是什么高尚的东西吗？”东方羽悲愤地道，“你憎恨的梅尔卡斯特，我的父亲，自私地和我娘在一起，自私地生下我，然后他自己被处死了，一了百了了，留下我和我娘来承担他所有的罪过！……这就是你要的答案，卡列芬娜！说到底，人人生而为己，自私而已！你满意了吧！……你该满意了吧！”
“生而为己，自私而已……”卡列芬娜念着这句话，起身踱步道，“喂，伊斯克罗勒，你觉得他说的对不对？”
伊斯克罗勒木讷地点头道：“没错。……真正的 ‘神’，在人心里。”
“你是质疑托婕卡的神性？”
“同时也是在质疑你，” 他强做镇定，回答说，“你再三强调，神没有爱，你却爱上了欧琳利亚；神是不死的，欧琳利亚却死了！这不是很矛盾吗，烈火的女神卡列芬娜！你就从来都没有质疑过吗！”
“够了，我只想听结论。”她不耐烦地摆摆手，“欧琳利亚她到底爱过我吗？”
“玛格丽特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了解她的人。只要杀了玛格丽特，你就永远都不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你就是在逃避，你害怕知道真相……”
“你根本就不明白托婕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托婕卡是众生之母，万神之神，她创造了我！她就是我的母亲！我有什么理由不维护她的统治、她的尊严？！”
“我不明白你在气急败坏什么。”
“光辉的意志是不可违抗的，你听明白了吗！”
“你一面说着光辉不可违抗，一面又为了欧琳利亚而忤逆光辉，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光辉的旨意是流放她而不是处死她。”
“而迎接她、侍奉她的人却有罪，这是什么道理？”
“嗯。所以我留下那个小孩了。欧琳利亚喜欢那个小孩。”
“荒唐可笑。”
“我荒唐？哈哈哈哈。”她仰起头，笑道，“除了光辉，没有谁敢这么说我。不过确实啊，我居然有一天会和你这样的凡人聊天，真荒唐。”
“查尔斯，咳咳，别怕……”
听到声音，他低头惊喜地发现，玛格丽特睁开了眼睛，虽然她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但她很冷静，她捂着伤口，冻结了表面的血，然后她撑在伊斯克罗勒的肩上，踉踉跄跄地起身，拦在伊斯克罗勒面前道，
“我还有重要的人要保护……我不会……不会被打倒的，卡列芬娜！”
卡列芬娜见了笑道:“真像啊，当年欧琳利亚也是这么一副不屈不挠的可爱模样。”
“我就当你是在夸奖我……”
玛格丽特挤出的笑容凝固了，因为她胸膛的伤口再一次被贯穿。这次卡列芬娜甚至没有用剑，而是直接把手插进去，捅开伤口，然后拔出来，血液的猩红刺痛了伊斯克罗勒的眼睛，更撕碎了他伤痛的心。
她倾倒的身躯被卡列芬娜轻轻接住。卡列芬娜甩了甩右手上的血，俯身在她耳边轻蔑地说:“只是，你比欧琳利亚差远了。她的信念非常强大，就算到最后她也没能守护住她心中的挚爱，她都不曾向任何人屈服……包括至高无上的光辉……”
“谢谢……谢谢你，卡丽拉……”
“你叫我什么？”卡列芬娜瞪大眼睛，摇着头道，“这不可能……”
“卡丽拉·卡列芬娜，我想起来了……你为了我强迫他留在神殿，成为你坐下的神兽，后来又为了我到光辉面前谏言……我很感激你，一直都想跟你说声谢谢……”
“我为了……？为什么她连这都要告诉你！”
话音一落，卡列芬娜就气急败坏地将玛格丽特一把推倒了。看她怔怔地摔在地上的时候，已经连疼都喊不出声了，却仍在挣扎着，用最大的声音说道:
“卡丽拉，你还不明白吗，因为我就是——欧琳利亚啊！”
“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不要杀你！你这个狡猾的小鬼！你还活着的话，为什么冰雪神殿的辰星会陨落！”
“你只知有人杀死了我！却不知我在这副躯体里得到了凡人的新生！是光辉在欺骗你，卡丽拉！”
“你放肆！光辉是何等的至高无上，她不会做这等苟且之事！”
“政治手段罢了。你当她的刽子手，好让她自己高高在上，做个纯洁干净的圣人受万人敬仰！”
“你在说谎——！你在说谎——！”
卡列芬娜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拔出用来钉住东方羽的长剑，一下又一下地刺向她残破的心脏。直到她的呼吸停止，目光黯淡，一动不动，卡列芬娜才双手撑在那把染成血红色的、肮脏的长剑上，喘息连连。
“玛格丽特啊，玛格丽特……！”
从这时开始，伯纳德·伊斯克罗勒的世界失去了颜色，也失去了一切的光彩。他连滚带爬地赶到她身边，嘶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心上人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滚烫的泪水滴在她惨白的脸上，滴在她无神的眼里，好像她也禁不住痛苦，无声地哭泣着一般。
“凶手就是你自己啊，卡列芬娜！现在你终于杀掉她了，你该满意了吧——！你这条光辉的走狗，奴仆，杀人犯，刽子手——！！”
他两眼通红，把逐渐冰冷的玛格丽特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企图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温暖，手忙脚乱地捂住她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哭喊道，
“玛格丽特啊……我亲爱的丽塔，你醒醒吧，别闹了好不好……”
面对此情此景，这位不可一世的烈火女神，神情恍惚，喃喃自语道：
“到头来……原来……”
她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楞了一会儿，竟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仰头望天，眼里是雨过天晴，温柔的蓝天。
她嘴唇发颤，脸色煞白，突然放声大哭道:
“是我杀了……欧琳利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