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伊斯克罗勒……喂,你别睡了……”
伯纳德·伊斯克罗勒被人叫醒,眼里仍是玛格丽特触目惊心的死相,惊愕地大叫:
“玛格丽特——!”
“你声音轻一点好不好……”
眼前说话的人是东方羽,他正在床头柜上的水盆里清洗带血的毛巾。奇怪的是,他衣衫虽然有着大大小小破损和血迹,但破损处的皮肤完好,不见一处伤口。他拧着毛巾,碎碎念道,“难道我刚才跟你说话你全没听见吗……我让你掰一掰她的手指头啊……”
“诶?她?”
伊斯克罗勒没有反应过来,他费力地坐起身,揉一揉太阳穴,发现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刚才应该是趴在床沿睡着了。当他的目光聚焦在床中央躺着的女孩的脸上时,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立马扑上去摸她的鼻息。
果然是没有的。
如他亲眼所见,玛格丽特已经被人残暴地杀害了。
他失望地坐回椅子上,想起东方羽刚才说的,掰着她手指,问东方羽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我的伤怎么全好了。”他说着,拧干毛巾,为玛格丽特纸一样白的脸轻轻地擦去污秽。
“我怎么完全不记得最后发生了什么?就记得玛格丽特被她……被她捅了一剑,然后呢?难道我昏过去了吗?”
“管他呢。反正看样子卡列芬娜把我们都治好了。可是她为什么不顺便治疗玛格丽特呢?”他把毛巾丢回水盆里,左右摆着玛格丽特的头,自言道,“我觉得这好像也没有僵硬啊,但是确实没有呼吸了,体温也不正常……”
“对,手指还是软的。”伊斯克罗勒把这姑娘的手抬起来晃了晃,想起她胸膛被利剑贯穿的场面,便一声不响地起身,一把掀开被子——
浅蓝的辉光瞬间照亮了两人黯淡无神的眼。那是一团光线,在她胸口的骇人空洞中交叠往复,映的房间里一片波光粼粼。他见状,马上又将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回去,好像生怕这光线会从缝隙间逃窜一样。
“怎么回事?”
他与东方羽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一阵连贯的脚步声,然后这个房间的门便被那个卷发的男人推开了。那人的发梢还沾着泥水,站在门框的位置,长长地舒了口气,道:
“嗨,太好了,你们两个都在这里!还有玛格丽特,她怎么样了?”
“格罗根先生!”伊斯克罗勒惊呼,“久娅和格温呢?有没有在玛格丽特的工作室里?”
“你提醒我了,我去看看。”他走出门两步,又转了回来,“等等,我想起来……我开不了门!之前翻了她的东西,她就不让我进房间了……你看你们俩谁和我去一趟?”
“他!”“让他去。”
这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异口同声,让格罗根犯了难。他挠挠他灰白的、沾满泥渍的卷发,小声问:“玛格丽特这是……”
“我觉得她应该没事吧。”“不清楚,感觉不太好。”
“到底怎么回事……”
“看她的样子,多休息会儿就行了。”“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但是身体没有僵硬。”
“我真的服了你们两个人了,一起说话我根本啥也听不明白!算了,东方羽你跟我来吧,别等下打起来,玛格丽特好不容易活下来都要被你们气死了。喂,东方羽!”
“为什么叫我啊,这个少爷会照顾人吗?”他不满地嚷嚷道。
“你这小子,我跟你明讲好了,今天早上玛格丽特还咒你早点死呢,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
“切!好啦好啦!”
他不满地答应着,到底还是被格罗根拽着走了。
伊斯克罗勒展了展酸痛的肩膀,起身去继续清洗刚才东方羽扔进水盆里的毛巾,为玛格丽特擦拭脖子、手臂。她的伤势与自己记忆中的一样触目惊心,焦黑的创口皲裂处透着粉红的血肉。
忽地想起格罗根先生的右腿,对比方才他连贯的脚步,伊斯克罗勒觉得十分迷惑。他将毛巾搭在水盆的沿上,对着尚不知生死的玛格丽特,他十指紧扣,语气温柔,仿佛在和她聊天一样,开口道:
“就连格罗根的腿也好了吗……丽塔,你说,是卡列芬娜救治了所有人吗?我之前摔了一跤,掌根磨破了皮,现在居然一点儿也不疼了。唔……丽塔,她唯独不治疗你,是想向我们证明什么吗……”他侧身躺下,与她枕在一起,血液的腥臭味对他来说好像不存在。他思绪混乱,喃喃自语:“……神是不死的吗?神也不能杀死神吗?那欧琳利亚究竟……”
“呵……”
身旁的这具尸体,突然吸了一口气,喉咙里的血痰振动不已。惊得他一下子坐起来,揽住她肩膀,连声呼唤道:
“玛格丽特?呐,丽塔!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没有反应。
他仔细想了想,学着东方羽的异域口音,字正腔圆地唤出了那个名字,他说:
“ouRinlia?”
“he……heSe……na'i?”
他听不懂,只知道是个疑问句。但不管怎么说,尽管声音很小,嘶哑不堪,她确实给了他回应,高兴得他连蹦带跳地蹿出去,找到在玛格丽特卧室内的四人,大喊大叫道:
“醒了醒了!她醒了!”
“啊?玛格丽特吗?”
格罗根他们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东方羽就二话不说冲出门外了。伊斯克罗勒马上跟过去,不等他进门,就听见东方羽的喊声: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啊!哪里醒了啊你在耍我呢!”
“我耍你干什么?”伊斯克罗勒好气又好笑,“她刚才说he……heSe na'i是什么意思?”
“不是he heSena'i,是heSena'i,意思就是说她在听。”
“好啦,所以……”
“为什么你叫她,她就理你啊!喂!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你要叫她ouRinlia。”伊斯克罗勒语气颇为无奈。
也不知道东方羽是否明白了自己的言下之意,只见他点点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声道:“ouRinlia。Monti miHanna……”
“ah……”
她开始呼吸,但由于血块凝结在气管里,她被呛到,费力地咳嗽,吐得床单上一片血红。
眼前的这个姑娘,真的是……欧琳利亚吗……
这让伊斯克罗勒的内心愈加地忐忑不安。他迫切地想要参与交流,集中注意力学着东方羽说道:“ouRinlia。Monti……mi'anna……”
“miHanna!” 东方羽纠正他的发音道,“是女神的意思。”
接着,东方羽继续用这堆他不懂的语言,一边与玛格丽特交谈着,一边为她擦拭血液。只洗了两遍的水盆就已经污浊不堪,东方羽把水盆递给伊斯克罗勒,意思是让他再去打盆热水上来。
“我去我去!”
伊斯克罗勒正要伸手,格罗根却走过来替他接下了。还记得玛格丽特常喊他老头,可这老头明明才四十岁光景,特别是腿好了以后,看着格外生龙活虎。
“恭喜你,格罗根先生。”伊斯克罗勒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看起来你的腿能跑的比东方羽还快了。”
“啊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好了,你们都不知道那时候我跟玛格丽特为了治腿到处跑得多辛苦!让我多跑几步享受一下!”
“格罗根!不要把水盆打翻咯!”久娅抱歉地笑笑,跟出去说,“我看我还是跟过去看看……失陪一下,各位。”
只有格温德林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坐在玛格丽特的床头,梳着她的头发。格温德林也听不懂东方羽说的语言,求助的目光望向伊斯克罗勒,却只见到他摇了摇头。
“我说……东方羽,” 他走上前拍拍东方羽的肩膀,希望他能解释解释。 “玛格丽特她到底……”
“有点不对劲……”东方羽欲言又止。
“我知道。但现在还是赶快让她醒过来吧。”伊斯克罗勒轻轻地拍了拍这个姑娘的脸,呼喊道,“玛格丽特!玛格丽特!醒醒!”
“你醒醒呀,丽塔姐姐……!”格温德林一同呼喊道。
大概过了一分钟,终于等到了她睁开眼睛。深蓝色的眸子上仿佛结了一层雾,变得朦朦胧胧。
“查尔斯……?”她好像很困惑,转头又看看另外两人,“格温……还有……东方羽……?”
“对!对!是我们!”伊斯克罗勒连忙点头道。
“怎么回事……”她无力地喘息道,“怎么是你们?卡列芬娜去哪里了……?我刚才……明明在和她说话……”
“不啊!刚才是我!”东方羽解释道,“是我在和你说话!”
“啊……?我怎么还在做梦啊……走马灯吗……”
“不是走马灯!我们大家都还活着!你看看我,玛格丽特……”伊斯克罗勒指指自己说。
“查尔斯……唔,伯纳德·伊斯克罗勒,叫你的本名感觉好奇怪啊……”她在自己毫无血色的脸上强行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苍白的手上都是干涸的血迹,“真好啊,你的脸是热的,跟真的一样……”
“噗,本来就是真的……”他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惹得边上两人也跟着笑起来。他握住这只冰冷的、满是血迹的手,告诉她说,“你还活着,我们大家也是。”
她咧了咧嘴,傻傻地笑道:“好啦好啦……”
“你不相信吗?”
“怎么回事呀……” 她颇为费力地左看右看,再三确认眼前景象的真实性,“我还活着?这没道理啊……”
她说着,缓缓地掀开胸口的被子看了看,露出了困惑的神情。那里依旧是一团幽蓝的光线,粼粼的波光映在她的脸上。
“应该是卡列芬娜……”他仍在担心这光芒泄漏,边说边将被子盖了回去,“她救治了我们所有人,但是……”
“但是什么……”
伊斯克罗勒叹了口气,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伤口的这个……光线是什么?”
“我……”她又掀开被子瞄了一眼,“我不知道……但感觉这法力……像是欧琳利亚的气息……”她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惊讶地睁大眼睛,“欧琳利亚回来了?是她救了我吗?她在哪里?”
“不是……”伊斯克罗勒说出了真相,“恐怕是你自己恢复的……”
“不可能……这分明就是欧琳利亚的气息……”
“卡列芬娜跟你说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柔声问道。
“我刚才……做了个梦……”她喘了口气,道,“我梦见……你,”她看了一眼东方羽,“不对,是你爸爸,被处死……唔,我也带着镣铐,卡列芬娜在我边上……她说她已经尽力了……她跟我说对不起。”
伊斯克罗勒眉头微皱,望着东方羽问:“她怎么会把你当成卡列芬娜?”
“不对,刚才是她一直道歉,说什么……”他回忆道,“说是她害了我们……不对啊,你西华语什么时候这么流利了?你到底是谁?”他焦急地凑到她面前质问道,“说话呀!你到底是谁?”
“对不起……”
她闭上眼睛,眼角滚落一颗又一颗泪珠,
“对不起……你们的玛格丽特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六年前……是里弗拉家族被屠杀的那一天吗?”伊斯克罗勒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对,伊斯克罗勒,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你就是不愿意相信现实……”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眼眸已经变成了澄澈的浅蓝色,透着干冷的冰川气息,“在那一天,我被里弗拉家族的祭司召唤而来的时候,这具身体就已经是一具空壳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十二岁以前的事情,因为我,根本不是玛格丽特。”
“所以你一直告诉格温德林,她的哥哥出门远游了,并不是为了照顾她的癔症而撒谎,而是因为你知道罗伊还活着……”伊斯克罗勒叹道。
“对。我记得他们带走的男孩子,和格温长得很像。”
“可你也不是欧琳利亚……” 伊斯克罗勒争辩道,“按照卡列芬娜说的,冰雪神殿的辰星已经陨落,证实欧琳利亚确实死了!对不对,东方羽?”
“确实是有这个说法……”东方羽木讷地点头道。
“对呀对呀……呜呜……”格温德林哽咽道,“我们都认识欧琳利亚,她是姐姐的老师,总是凶巴巴的,连格罗根先生都一起骂……对不对呀,东方羽?”
东方羽眉头紧锁,只是叹气,一言不发,连带着伊斯克罗勒也跟着沉默了。格温德林急地哭了出来,捂着眼睛呜咽道:“格温不管……呜呜呜……你就是丽塔姐姐……”
“格温乖……”她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小姑娘杂乱的浅金色长发,“格温饿坏了吧,不是说今天要一起做大盘鸡吃吗,快去吧……”她无力的手抵了抵两个年轻人,好像想把他们推开,“快去吧,都去吧……让我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太累了。”
“你要走了吗?卡列芬娜在等你吗?”伊斯克罗勒追问道。
“唉……”她深深地叹息道,“我已经决定好了。我必须要去一趟……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谁……我……”她蹙着眉,摇头道,“你们都走吧……走吧。”
言至于此,再多的劝阻和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东方羽点了头,喊格温德林下床。小姑娘说什么也不肯,一个劲地嚎啕大哭。东方羽索性把她一把抱了下来。见她依旧哭闹不停,东方羽只好扛在了肩上,往门外走去。
“走了!先吃饭吧。”他朝伊斯克罗勒招手道。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伊斯克罗勒迟迟不愿松开她的手,润了润干裂的唇,开口问道,
“你还……爱我吗?”
“我……也想问你。”她急切的目光注视着伊斯克罗勒。
“我当然……”
还有什么比一个吻更能解释自己的心境呢?伊斯克罗勒没有说下去了,而是小心地凑近她,像昨夜一样,像他无数次幻想的那样,温柔地将自己的吻落在她柔软的唇上。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清楚,那娇羞的面容,正是自己心中的所想、所念、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