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1874年1月,赫伯特·格罗根带着维罗妮卡和她的儿子回到了苏格兰,那时候的格拉斯哥还下着漫天的大雪,天地白茫茫地模糊成了一片。赫伯特撑着一柄黑色的伞,站在纷飞的白雪中,面色凝重地看他们把深棕色的棺木抬进墓穴。掺杂着白雪的泥土一锹一锹地将它覆盖得严严实实。

人本就是从荒野中来,终将回归荒野中去。就和赫伯特的母亲说的一样,万物有生必有死,谁也无法逃脱这样的宿命。可人类就那么奇怪。这道理明明谁都知道,可当他们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却还是那样地迷惑、那样地害怕。

葬礼上的人并不多。据说维罗妮卡的父亲是不与贫民窟的亲戚来往的,而她母亲又是个孤儿,因此到场的无非都是些曾经的商业伙伴和那位忠心耿耿的老佣人。维罗妮卡的表情一直都没有变过,只有偶尔表现出的呆滞才能稍稍说明一些她的孝顺和悲痛。然而,赫伯特知道,父亲的去世,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她更悲伤。她会表现得这么冷漠,只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将她死死地束缚住了。唯一能从束缚中钻出的,只有一声轻轻的“父亲”而已。

也许她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受到惊吓。罗伊刚两岁,正是毫无条件依赖母亲的年纪。她要告诉儿子,自己很坚强、是不能被打倒的。

葬礼结束后,他们去了银行处理遗产,之后便回去老房子收拾东西,并就此与老仆别过。老仆临走前,赫伯特叫住他,往他兜里塞了两张五十镑的票子,说谢谢你照顾他们这么多年。

接下来的时间,就用在等待里弗拉伯爵上。伯爵已经忙空了,正在赶往格拉斯哥呢。赫伯特也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多,一步都没有离开自己的恋人,没话找话地扯天。终于,他的恋人不耐烦了,甩他一句:“你好像可以走了,格罗根先生。”

“你到底是被什么束缚了?”他不甘心,“你告诉我呀!是里弗拉家的话,我就去扳掉他们!不就是卖阿芙蓉赚点小黑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格拉斯哥老船长’还怕他们不成?大家都是混黑的,谁怕谁呀!再说了,外边的雪还这么大……”

“不,你不知道,……伦敦就是个浑浊的大染缸,各方势力都在那里盘踞。里弗拉并没有直接管控阿芙蓉买卖……他们其实……”她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还开赌场开妓院?这有什么,我们也在干啊!”

她白他一眼:“你倒是很自豪?”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们没什么可怕的!你等着瞧吧,我明年就打回去!让全不列颠都尊敬我格罗根!特别是那个‘阿赫留斯’……”

“‘阿赫留斯’?”她突然仰起头,“你是说‘阿赫留斯’?……赫伯特,你告诉我,当年那个被‘阿赫留斯’烧了房子的伦敦城的大咒术师是——?”

“是我的父亲。”他说,“约翰·道恩·格罗根爵士。”

“果然,果然……这样就对了……”

“什么?”

她颤了颤嘴唇,盯着地板,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他们一早就在盯着你……一早……从你十六岁离开伦敦的那一天起,里弗拉就在盯着你了……”

“当然啦,他们不盯我盯谁……”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来回踱步,“等会儿……你是说,里弗拉在盯我?意思就是……‘阿赫留斯’从属于里弗拉?”

“我找不到直接的证据,但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你赫伯特·格罗根备受里弗拉关注。他们知道你是谁,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这些年来他们并没有阻碍过我什么啊。这就奇怪了……这帮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事会把你也牵扯进来,也许是因为你父亲?……你要知道,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我只能自己去调查。”

“那好吧。”他说着,在她身边坐下,“那你就和我说说你都查出来了什么。”

维罗妮卡瞥他一眼:“……你不需要知道。你可以走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打里弗拉的主意,就以你现在的实力,你根本没有胜算。”见赫伯特不服气的表情,她接着警告,“里弗拉实在是势力广布,而且做事滴水不漏。我所得到的情报大多是从我丈夫从他们嘴里套出来的。现在我和我的丈夫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谁也不希望这条小船因为谁的愚蠢举动而沉入大海!”

“这么说,你的那个谁是我们的队友?那正好啊,有我帮忙,他也可以不用再做他的傀儡皇帝……”

“的确。你的话是对的。我只是在责怪你鲁莽、自负,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我鲁莽?你是说我鲁莽?”

“的确!”维罗妮卡昂着头,目视前方,“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维罗妮卡——!”

这个在鲜血中成长起来的男人低吼了一声。或许是因为尴尬,或许是因为失望,他变得恼怒起来。只可怜他恋人怀中抱着的小宝贝,罗伊,被吓得哇哇直哭。

赫伯特没有再多说什么了。他就站在一边,看维罗妮卡冷着脸、不停安慰那个两岁的孩子。他又看了看窗外。雪还很大,但他已不愿再停留。

他知道,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就无法挽回。

他决定离去。

“‘门’的事,不要掺和进来。”最后她这样说道,“我是为了你好。”

(十一)

“门”。

赫伯特·格罗根反复考量着这个词的含义。在维罗妮卡离开苏格兰之后,他开始多方打听。

“……‘门’的力量强大,所有相关的知识都被伦敦城的某位贵族垄断(里弗拉?)……”钢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在他的屋子里飘着,噼里啪啦的炉火声在一旁相和,“……也许这才是他们真正用来控制黑社会(“圈子”?)的东西。没有哪个知道了‘门’的人不会对它动心,就连女王也派出亲信监察此事……”

那么,所谓的“门”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白纸上的墨迹都没有干透,就已经被他投进了壁炉,任由晃动的火焰将纸片蚕食殆尽。

他得不到任何消息。所有他能找到的、也许掌握情报的人,不是突然改口就是佯装失忆,更有甚者,比如在高街上开着一间小杂货铺的里德尔先生,竟然在自己的家里上吊了。赫伯特·格罗根就是目击者。他前一天刚与这位神秘学爱好者里德尔先生约了会面,谁曾料到当他推开半掩着的门之时,会看见客厅正中央吊着一具僵硬的尸体呢?

法术师联盟里一时间人心惶惶,赫伯特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调查了。直到这时他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与里弗拉之间的差距之大。更何况,既然维多利亚女王都在监控此事,弄不好还有更多欧洲大陆的王公贵族也在密切关注。这么看来,现在就妄言要扳倒里弗拉的他的确是愚蠢之极。

他的当务之急,只有壮大自己。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里弗拉非要将维罗妮卡留在身边。在他看来,伯爵夫人的位置给了她这个聪明人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不过也有一种别的可能,那就是维罗妮卡的留下纯属自愿,为了参与、或是说制止“门”的邪恶计划。

“不论是谁得到了‘门’的力量,只要它真的如同传说般强大,世界将迎来一场空前的战争,而战争之后,将会是神权的确立、人权的沦丧……”里德尔的话深深地印在他脑子里,“因为‘门’的背后是真神,是不同于耶和华、释迦摩尼、安拉、宙斯或长生天的真神!——那就是‘托婕卡’……慷慨而又仁慈的‘托婕卡’会将她的力量借给她最狂热的信徒……你好好想想,格罗根先生,想想我说的……”

赫伯特思考了几天,决定尊重维罗妮卡的决定。同时,他也不愿意置身事外。他也是在赌,他赌里弗拉家有人需要他。不然为什么出事的都是泄密者而不是他呢?很明显,他们是要他活着。他们就是要他参与这个计划。

他换上正装,再一次拜访了A郡的里弗拉伯爵。

“本人赫伯特·格罗根代表苏格兰法术师联盟,前来与克利夫德·里弗拉伯爵先生商议合作事项。”

他正式地鞠躬行礼,挽着他面前那个苍白男人的手腕的妇人,曾经是他的恋人。

“等你很久了,我的朋友。”伯爵笑着将他迎接。

这就是赫伯特·格罗根在1874年的经历。之后的七年,他都在忙着壮大他手下的法术师联盟。期间不时地与里弗拉伯爵夫妇会面。一来二去,他的疑惑也得以部分解决。

伯爵的确需要他,需要他去和另一部分里弗拉族人抗衡。1865年12月的那场大火,本该将当时只有十六岁的他一道吞噬,这是“阿赫留斯”的失误,但他们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派人追杀。可当时被派出去的杀手之中就有一个人是现在伯爵这边的管家。如果不是这位管家先生给母亲通风报信,他赫伯特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另一点,就是关于他一直挂念的“门”。据他观察,里弗拉正在没日没夜地进行研究,不论赫伯特哪一次登门拜访,那里住着的一对学者夫妇都在为此事忙碌。有时候还会有助手模样的年轻人给他们帮忙。赫伯特也看不到他们的研究内容,他只能从伯爵夫妇的嘴里套话。

“‘托婕卡’永生不灭,拥有创造世界的力量,而这份力量只有把‘门’打开的人才能获得。可以说,‘托婕卡’就是力量的代称,她本身并不是神明,而是神的创造者,所谓的‘神之母’……”维罗妮卡淡然地说着这些,两眼空洞无神。真是奇怪,她只要一和赫伯特说话或是独处,就会从贤淑的贵妇人变成呆滞的木偶。兴许她还在怀念两人的往昔吧,赫伯特不知道,也没有问。

1876年夏天,维罗妮卡生了第二个孩子,起名叫格温德林,是个健康的女孩。而我们的赫伯特·格罗根先生几乎年年换女友,最后还是单身,对外宣称要为事业献出青春。

人们常说里弗拉伯爵是个废物,赫伯特并不认同。伯爵读过的书让赫伯特一辈子也读不完(主要是赫伯特从小就不太爱看书),说话做事也条理清晰,只不过他势单力薄,没人愿意依附他。至于抽鸦片,更是无稽之谈。健康状况不佳倒是真的。

赫伯特成了伯爵的筹码。伯爵在参与家族会议的时候都喜欢带着他。在会议上,与“阿赫留斯”的相遇是不可避免的,讲起来,他们还是同事呢。因为“阿赫留斯”听命于里弗拉家族的元老。

魔女团是伯爵的另一个筹码,这个筹码的获得需要感谢他的夫人。赫伯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维罗妮卡一直和魔女团关系密切,以至于魔女团的团长大人竟然会亲自出马催促他去和她见面——

你好!小甜甜!

这家店成了赫伯特每次去伦敦必定要光顾的地方,有什么东西不方便亲自送,就委托魔女们转交给维罗妮卡。

转眼又是圣诞节,1881年,他鼓足勇气,回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地方。他踱着步子,街上的样子还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看见了一个仓库,货物不是很多,看着怪空旷的。

“很多年前这里烧掉过一个有钱人家的大房子,那家人也下落不明……”喝着劣质榛子酒的看守这样说,“政府找不着屋主,就把土地拿去拍卖了嘛。可是邪门就邪门在这里,转手了两家,那房子是一家比一家豪华,可你猜怎么着,全都烧掉了!就像是魔鬼的诅咒!这么一闹还有谁敢住啊,怎么降价都卖不出去,最后还是那个伊斯克罗勒子爵——就、就那个家里小儿子和女佣闹私奔的——给买下来了。他们不是有个‘I&B’公司吗,就拿这当仓库了……”

“仓库吗……”

赫伯特·格罗根随口应道。他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抚摸脚下的泥土。

“我回来了。”

这句话他整整欠了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