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1882年是很重要的一年。这一年,赫伯特·格罗根在与里弗拉伯爵夫妇仔细商讨后,决定将法术师联盟扩张至美洲。首选地当然是英联邦的加拿大。此刻的法术师联盟已经壮大,完全不把当年的死敌“阿赫留斯”放在眼里,赫伯特就放心地将后方交给魔女团照顾,自己带了几个得力助手,通过“你好!小甜甜!”阁楼的传送阵,往加拿大飞去了。

这个计划原本是十分完美的,以联盟的实力,在加拿大寻得一片立足之地完全不是问题,而一旦他们站稳脚跟,就相当于变相削弱“阿赫留斯”的力量。赫伯特有一到两年的时间大展身手。一旦时机成熟,赫伯特就可以带着他的法术师军队前来,彻底打压、消灭他仇恨多年的死敌“阿赫留斯”。

但事与愿违,“门”研究悄然结束,比伯爵的预期提前了大半年!临时通知了伯爵夫妇,让他们到爱尔兰以西的一个海岛上参加所谓的“家族年会”。赫伯特一收到伯爵夫妇的来信,马上就飞一样地赶过去。那一整天,他一刻都没有停过,只要能跑的地方他就绝不会拿来走。等他好不容易到了爱尔兰首府都柏林,离那座他令他心急如焚的海岛连五百公里都不到的地方,他却听到了一则可怕的消息。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赫伯特跑过街角。报童挥着手中黑白的报纸,在他耳边大喊道,

“Z岛大火!伦敦城的里弗拉伯爵一家几乎无人生还!最新消息!最新消息!Z岛大火!伦敦城的里弗拉伯爵一家几乎……”

“你胡说什么!”赫伯特两步跨回来,粗暴地夺过报纸,只是匆匆瞄了几眼,眼睛瞪的凶神恶煞,额头的青筋一根根往外爆,“你胡说什么!造什么谣!你他妈别卖这该死的报纸……”他疯狗一样将报纸撕扯成碎片,砸在报童脸上。眼看他就要一拳打向这个可怜的孩子了,同伴连忙把他拉住,劝他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赶紧过去,眼见为实。

Z岛确实满目疮痍,到处是大火肆虐留下的焦黑。尸体清理工作还没结束,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眼熟的人,就像是被恶鬼吞噬后留下的渣滓。

——维罗妮卡。还有她的丈夫克利夫德·里弗拉。还有他们那个管家先生,以及……

他亲眼看见他们死在那里,身上是触目惊心的枪口,往外渗着深色的粘稠液体。什么样的大火能把这群由魔女、炼金术师、咒术师和其他妖魔鬼怪组成的大家族焚烧殆尽?他不得而知,现在他能关心的只有那两个孩子:罗伊和格温德林·里弗拉。看现场的情况,前一个尸体还没有清点出来,而后一个是唯一的生还者。

是的,格温德林·里弗拉,这个时年只有八岁的女孩,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甚至没有任何皮外伤。据救援人员说,是另一个比她年长一些的女孩子把她从火场里抱了出来……赫伯特·格罗根不关心这些。当代表“阿赫留斯”前来询问情况的代表到达的时候,愤怒占据了他整个大脑,只因他没有在尸骸中认出“阿赫留斯”的面孔。

“这是谋杀!这是谋杀!”

赫伯特·格罗根气红了眼、又吼又跳,

“我一定要把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阿赫留斯碎尸万端!!我发誓!!”

他当即回到伦敦,立马带上大队人马到“阿赫留斯”总部砸场。

“阿赫留斯”当然拒绝承认是他们制造的暴行,并且指责姓格罗根的从他父亲开始就对里弗拉家族图谋不轨。这么一来两边就彻底撕破了脸,“圈子”的战争一触即发。

打了半年,法术师联盟被逼退回苏格兰,战事不利。唯一的好事就是那个幸存的女孩在维罗妮卡的好友,罗恩侯爵夫妇的照顾下逐渐康复。赫伯特担心小姑娘的安危,打算把她接回苏格兰生活。但是罗恩侯爵夫人,也就是女王陛下的宝贝女儿约瑟芬公主,却写信说:“格温德林受到的心理打击太大了,还是让她住在原来的家里疗养比较好。不用担心,我的女儿自告奋勇去照顾她。小姑娘如今谁的话也不听,只听我们女儿的话。这我们也没有办法。”

赫伯特派人去了解情况,发现事实比侯爵夫人说的严重多了。之前就提过,小姑娘身上没有一处受伤,她受伤的是精神——她疯啦!情绪极度地变化无常,不愿意任何人接触她——除了玛格丽特·坎贝尔,时年只有十二岁,是侯爵夫妇认养的女儿。听说那个把小姑娘救出地狱的就是她,难怪小姑娘对她如此信赖。

可是她再怎么样,自己就是一个孩子,怎么去照顾别人呢?侯爵夫人的解决办法是派一位熟悉的家庭教师,名叫久娅·格林诺尔,跟着她们。赫伯特仍是不死心,三天两头写信过去劝小姑娘搬过来。

他对格温德林的关注不能不引起“阿赫留斯”的注意。1884年年底,赫伯特与格温德林的联系渠道被“阿赫留斯”截断。在她们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上,玛格丽特用稚嫩的笔迹替格温德林写下了这些话:

“过几天也许我们会搬回罗恩侯爵那里,里弗拉家能打架的人太少,让我十分的不安。不过你要相信,我和我的老师们绝不会让格温受到半点伤害的。所以,格罗根先生,放手去拼吧!”

赫伯特·格罗根就此一心一意地投入到了与“阿赫留斯”的战斗中去,既是为了他现今唯一的牵挂,格温德林·里弗拉,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格罗根家族和整个法术师联盟。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一年的时间让他头发斑白了许多,形容日渐枯槁,眼球永远布满血丝。他不在乎。“阿赫留斯”欠他太多,他就是赌上性命,也要叫他们血债血还。

(十三)

1886年冬天,法术师联盟已经将阿赫留斯党人全部逼退至不列颠南部,歼灭之日就在眼前。即将三十七岁的赫伯特·格罗根特意选在圣诞节前半个月发起最后攻势,用以纪念二十年前为此丧生的父亲,老格罗根爵士。赫伯特带头冲锋,在枪林弹雨之中奋勇向前,杀红了眼。

人们都说那是老格罗根回来报仇了。恶狼似的双眼里流露的杀气和一头斑白的卷发不得不让人相信,那个沾满鲜血的男人,正是地狱里爬回来的、老格罗根的恶魂——

谁会想到二十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了呢?

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谁会想到他会连同阿赫留斯的首脑一块儿人间蒸发了呢?他对同伴说你们别和我抢人头,气势汹汹地一脚踹开门冲进房间,却没有等到他出来。同伴在门口听不到动静,推门一看里头只有打斗留下的血和别的痕迹,活人也好死人也罢却一个也没有。

难道他们一早布好了传送法阵坐等自大狂投网?也许这根本就是个局?没有人知道。经过专业人员仔细检查,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咒术痕迹都是打斗留下的。找不到传送痕迹,就无法追踪到传送的目的地。

敌方头目的失踪让胜利来得更为轻松,毕竟对面损失的是指挥部,而法术师联盟只是少了一个赫伯特·格罗根。

1885年12月25日,法术师联盟宣告胜利。这一天是圣诞节,也是赫伯特的三十七岁生日。

那么,赫伯特究竟去了哪里?活着还是死了?昭告一经信使魔女发出,各路神仙都汇集到了大都市伦敦。什么北欧的炼金术士啦、爱尔兰的女巫啦,就连德意志的科学家也慕名而来。然而魔女团团长最看好的一个人,还是同样来自伦敦的攻战魔女庄明。她本打算1月1日就将她派回她亚洲老家,扩大一下魔女团的影响力,现在却临时出了这么一档事,正考虑换谁去亚洲出差呢,这个庄明却跑过来跟她说:“不用换人!离1月1日还有四天半,足够完成任务了!”

“你这臭小鬼,好生嚣张!”团长嘴上这么说,其实却打心底为她高兴——魔女团终于能多一个狠角色了!

果然在12月30日下午,庄明回到了位于伦敦城中心商业街上的“你好!小甜甜!”,大口喝茶、大口嚼面包,好像离开的这些天都没吃饭一样。

“咦?老大呢?你怎么没把他带回来?”团长问这话的意思,是想知道赫伯特是不是死在外面了。还好她的担心没有成为现实。庄明匆忙咽下了嘴里的食物,一脸认真地看着她,说:

“那个大叔说他自己慢慢走回来,不要我接。”

(十四)

事实的确如此。12月31日下午,也就是一天以后,赫伯特·格罗根先生终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老家,伦敦。被别人看见的时候,他正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静默在里弗拉伯爵家的墓园里。这个男人的头发又白了许多,卷的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有精神。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住了根拐杖。四十岁不到的人,看着活像五六十岁的老大爷。

他瞧见了在他之后进来的人。他认得他们。

“哟,小格温,”他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开口说道,“好久不见了啊。”

发色很浅的那个小姑娘有些惊异,她看一眼和她手拉手的姑娘,点点头说:“你好,格罗根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他抬了抬嘴角,挤出一堆褶子:“还有你,臭老太婆!你怎么还没去中国?被开除了啊?”

“你叫谁老太婆啊!有病吧你这人!你自己才是老头了!”格温德林·里弗拉牵着的姑娘白他一眼,没好气地嚷嚷道,“我今天晚上就走!你开心了吧!”

“嗯。开心了。”格罗根说。

“喂!你怎么能这样!把你从马恩岛的大牢里救出来的人,可是我啊!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回去,叫你在牢房里孤独终老!让我想想……十几条人命该怎样判决……”

“可你的确是一个老太婆啊,凭什么不让我说?你说对吗,小格温?”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十四岁很老了吗?”格温德林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还有两个月就十五了呢!听说某位格罗根先生十五岁就左拥右抱了!”她补充着,不屑地撇他一眼。

格罗根叹口气,蹲在格温德林面前,说:“你不要被她骗了,格温。你小时候哪见过这个人呢?罗恩侯爵夫妇我认识很多年了,侯爵夫人同你母亲十分要好。这些年我可从未听说侯爵夫人有过什么孩子……就是那一次难产了,孩子生下来就没气了。你母亲就在边上的,她亲口告诉我这些。”

“我见过她!我当然见过她!”小姑娘突然暴躁起来,跺着脚大声说,“我和罗伊经常跟她一起玩,我们三个是最好的好朋友!那时候就是她带我到苏格兰去玩了,所以我才会迟到,没能赶上爸爸妈妈他们一起周游世界……”她说着就开始掉眼泪,扑到玛格丽特的怀里喃喃,“都是我太贪玩了……要是早一点回去就好了……”

格罗根冷笑一声,站起来说:“哇老太婆,你可真能编。”

“我哪里编了!你这个臭老头,我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好吗!”

格罗根无视了玛格丽特的话,转而摸了摸格温的小脑袋,又问道:“你说你以前见过她,是在哪儿见的呢?”

“在家里……”格温抬了抬眼,“嗯……我记得很清楚。玛格丽特是小仙子哦,她会飞,还会变成美人鱼……我和罗伊都很喜欢她!”

“我也很喜欢你……你们。”她笑了笑,抱住小姑娘,为她擦去眼泪。

格罗根听罢,撇撇嘴:“你是鬼吗,老太婆?还会飞?”

她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蹲在格温面前,为她整理一头乱发。格罗根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回应道:“你也知道,格温现在不太能分清梦境与现实……”

“那你呢?你总能分清了吧?”格罗根问。

“我能。但是我对十二岁以前的事完全没有印象。我最初的记忆是一个梦。梦里有好大的火,还有一个吓坏了的小姑娘……”

“那是我!”格温突然笑了。

“是的,那是你。”玛格丽特·坎贝尔也温和地笑起来。看的格罗根很是不自在。他把手里的百合花摆在了墓碑前,然后冷不丁地喊了声:

“喂,老太婆!”

“什么啊!你下次再这么叫我你看我理不理你!”

“我问你,里弗拉家缺不缺人?”

“什么?”玛格丽特不解,“你不去联盟了吗?他们都在等你回去啊!”

“你瞎啊,我腿废了,怎么打!不去了。”他摇摇手。

“脑子没废就好了嘛!”

他苦笑一声,“算了吧。该让那些年轻人大展身手了……我么,头发都快白完了,还是老实本分一点!退居二线,在家里喝喝酒、带带小孩没什么不好的!你说是不是,格温德林·里弗拉伯爵小姐,我算是你半个爸爸,总得照顾照顾你吧……”

赫伯特·格罗根先生说着,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青筋爆出的手,轻轻地抚着格温德林浅金色的卷发。

小姑娘看着真像她母亲呀,实在叫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