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1871年秋天,“约翰·斯科特”这个名字已在格拉斯哥的黑道上人尽皆知。次年,也就是1872年,“约翰·斯科特”先生全面接管以“老船长”为中心的咒术师工会,并且联合起格拉斯哥魔女团、炼金师工团成立了法术师联盟,发展到后来,连一向不与人联合的“魅影”自助会(一个由各方妖魔鬼怪组成的团体)也申请加入。至此,法术师联盟的雏形已经定了。但是这个组织人心不齐,力量也不够强大,“约翰·斯科特”先生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1873年,这个新生的组织开始着手肃清敌党——“阿赫留斯”,他恨他们恨到牙痒痒,到了1873年底,苏格兰境内的“阿赫留斯”党人已基本清理干净,法术师联盟赢得名声的同时也赢得联盟内各部的信任。接下来,他的目标是爱尔兰,是北欧各国,然后是他魂牵梦萦的老家——伦敦。

1873年的圣诞节,他在联盟的年会上高声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赫伯特·格罗根!我要告诉你们所有人,格罗根家族,回归了!”

大厅里满是掌声的海潮,将他淹没。他激动得头昏脑涨,在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会上,又一次烂醉如泥。

在这之后,年轻气盛的赫伯特·格罗根迎来了1874年的1月。他就是脑袋被门夹了都不会忘记着1874年的1月有多么重要。三年的期限已到。是时候去秀一波大佬风范了。

他没有直接去伦敦抢人,而是先去了西尔弗家,也就是维罗妮卡的父亲那里。老人已经退出商场,卖掉了公司的股份,换来的钱都存进了女儿的户头。

老人见到他仍旧是一副臭脸,好像格罗根欠他几百万一样。听完格罗根自我介绍说是“‘老船长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老人的脸更臭了,甩他一句“随便找个地方坐吧”,便快步离开。格罗根也是第一次走正门,不知道会客室的位置,于是他就一直站着,直到厨房门边出现了老人的身影——老人亲自给他拿酒去了。一同拿来的,还有一封三年前的信。上面这样写道:

“亲爱的约翰:

我实在很抱歉,我不得不选择离开。我要去伦敦了。我的父亲也许会来找你的麻烦,还请你不要见怪。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从来没有人强迫过我,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克利夫德·里弗拉了。我对这个人真的没有一点印象,天晓得他为什么非得要我嫁给他!他还为此设计陷害我父亲!要是我拒绝,我父亲将面临三百万英镑的损失!甚至还要十到十五年的监禁!一个星期呀!我可怜的老父亲,头发全白了!可他却还是翻出所有珠宝交给我说,女儿你快走吧,父亲对不起你!

好人!他用他的一辈子在奋斗,才将我们家从贫民窟漏水的棚屋里搬到了市中心的大宅,才让我从出生起就不愁吃穿!现在他遇上了麻烦,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已经过世,他的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必须站出来。

我永远爱你,约翰。

爱人:维”

“三年前是我把信给留下的。”老人抿了口威士忌,缓缓地说,“我以为把事情伪装成她失踪了会让你好受一些……哈哈!我那时候都急昏头了!你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荒唐事!”

老人一喝上酒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改先前的冷漠、愤世嫉俗,成了一个和蔼的邻家大爷,讲话的时候还会挠一挠稀疏的白发,看得格罗根真怕他会把那所剩无几的毛全部挠掉。格罗根本来是过来装逼的,憋了一肚子“气派话”想要秀给老人听,可他眼见了着慈祥的老人,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有玩着名牌大衣上的扣子,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这栋富丽堂皇的房子真需要一场彻底的大扫除,壁橱上、窗帘上、灯罩上全是灰尘。

老人看见了他四下打量的眼神,咯咯地笑了起来,问道;“喜欢吗,这栋房子?”

格罗根耿直地点头。

“哈哈,这本来就是留给你们的婚房啊!等你把她接回家了,我们就去办理过户吧——我知道你们有三年之约,她常给我写信,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唉唉,我这个当爹的真是没用啊……你说我这奋斗一辈子到底换了啥呢?到头来谁也保护不了……我那婆娘死的时候啊,连葬礼都舍不得办……也不是没有钱,就是她节约惯了……还有我那两个儿子……”

这天,两人一直聊到了深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格罗根劝他休息,他还不肯,硬是要把桌上的酒喝完。终于在一点半光景,老人睡着了,嘴里还在喃喃维罗妮卡小时候爬树的事。格罗根和老人家里唯一一名老仆合力将老人抬到了床上。

临出门,老仆将他叫住,说麻烦你尽快将小姐接回来,最好明天就去吧。格罗根问为什么这么着急,老仆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格罗根突然很想念自己的父母。他把帽檐压低,似乎是以为他这么做,别人就看不见他发红的眼眶了。

(九)

他真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伦敦。

时隔三年,他已经没有了那时的气愤、焦急,正相反,他这次磨蹭得不得了。下了马车,他一点也不急着去找里弗拉,而是先跑去牛津街的一家很有名的甜品店“你好!小甜甜!”吃了个饱。吃饱了总该动身前往里弗拉伯爵家的宅邸了吧?不!还是先在牛津街逛逛吧,给维罗妮卡买点礼物……

一款镂雕玫瑰金项链入了他的法眼。还有一个男士的怀表他很喜欢,自己收了。至于维罗妮卡的丈夫,他就随便买了一个店员推荐的便宜怀表——也不是他抠门。他讲起来是什么“董事长”,手里却真没多少钱,他的钱全拿去投股份了。况且维罗妮卡都要跟他走了,他何必浪费神气去讨好她“丈夫”呢?

好了吧,礼物也买了,这下该去找伯爵夫人了吧?不,再买束花,买纯白的百合,才好配她一头浅金色的秀发……行了,花也买了,你还要买什么,赫伯特?他一下子也想不出来,干脆又去“你好!小甜甜!”喝了一杯茶。喝完茶又在店员的推荐下点了一个下午茶套餐,一个人坐在橱窗边吧唧吧唧地吃。

“先生,您可真能吃。”店员往他茶杯里加水的时候这样说。

赫伯特·格罗根不高兴地瞥了女店员一眼:“真没礼貌呀,姑娘。”

“没礼貌的是你!全店就听见你嚼马卡龙的声音!”她又说。

他撇了撇嘴,露出咒术师打架时候的凶恶眼神,瞪向身边那个金发的丰满女人,想要吓一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

可是,他没能如愿以偿。他的凶恶眼神遇上了的是一双大睁的、嘲讽的蓝眼睛,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笑意。这让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手背上瞬间爆出青筋——“阿赫留斯”!这女人一准是他们一伙的!他紧盯着那女人的一举一动,一旦她向他出手,马上就会被他这个苏格兰咒术师的老大一拳打翻。

哪知道,他紧张了半天,只等来那女人的一句话:

“快去吧。她很想念你。”

她?谁?维罗妮卡!

他二话不说,飞奔出去,拦了辆出租马车,扔给车夫五镑说马上给我飞去里弗拉家。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他已经到达了伦敦边上的A郡。穿过一条幽长的林中小道,迷雾中的宅邸一点点在他眼前变得清晰——那就是里弗拉伯爵的宫殿一般的五层大宅,灰突突的墙壁与暗蓝色的瓦片好好地藏住了内部富丽堂皇的金光,只留给外人一个毫无生气的身影,好似雾霭中的一栋鬼堡,大门紧锁。喊了几声又没人应答,于是他只得站在门外等。车夫在路的一旁呼呼地冒烟。

天色渐晚,风一点点大了,吹得两旁树林哗啦哗啦直响。1月的英格兰也是很冷的,每一阵寒风都是对他心中热情之火的折磨。他闲着无聊,便与车夫扯天,问点关于里弗拉家族的事情。

“你不知道啊?”车夫说,“这家人是帮女王干活的。表面上做点纺织生意。家主?家主是个很没用的家伙……白白的脸,跟个小娘们似的……”

赫伯特又问,帮女王干什么活,车夫却摇摇头,不说话了。直到赫伯特又往他兜里塞了五英镑,他才兴冲冲地取下嘴里的烟,凑到赫伯特耳边低声说道:

“贩阿芙蓉的!……不仅往中国贩,还在这伦敦城贩呢!”

“在国内不是犯法的吗?”他试探道。

“嗨,先生,这就是你想错了吧!”车夫得意地朝他挤挤眼,“没了这东西,伦敦的黑社会怎么管?那小白脸家主能这么听话?”

“听话?你是说……”

“啊呀,先生!你一定是没见过克利夫德·里弗拉先生吧!你要是见过他一眼,就绝不会质疑我!那比尸体还消瘦的身子和凹陷的、不安的眼……喏,你瞧吧,他来了!你自己看吧!……哦,真见鬼,这种废人居然还能娶到一个漂亮老婆!还能生出儿子哩!真见鬼……”车夫的嘀咕声越来越小。听着远处的车马声渐行渐近,赫伯特并没有抬头看的欲望。他的脑子被一个想法给激励到了:

废人怎么能生出儿子呢?那个儿子不会是我留的种吧!

他心里默数一二三,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冷汗直冒:哪里有什么抽大烟的废人、什么不检点的荡妇和情夫的野种!只有和和睦睦的一家三口而已!方才的晚风竟然吹散了迷雾,头顶露出难得的一片明媚橙黄,将英格兰大地上的一切、哪怕是尘埃,都染上了温暖的情意。那位丈夫的确消瘦,但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他轻轻地将怀抱男童的娇妻搀下马车。那头淡金色的秀发,赫伯特一眼就能认出。在橙黄的夕阳下好似珠宝一般灼灼生辉。怀里的小男孩发色比她还要淡,配上透亮的青蓝色眸子,简直就是博物馆里的艺术珍品!

这自带圣光的一家三口让他一下子蔫了。更加打击他的是小男孩的头发,是直的!和格罗根家的优良传统一点都不搭边。他心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在此刻也全部幻灭了。他变得焦躁不安,一面搓着手,一面盯着自已特意定制的小牛皮鞋,突然觉得这双沾满泥巴的鞋子怎么这么恶心,回去一定要扔掉,要找鞋匠算账……

真该死……这孩子只有两岁光景吧,怎么和他爹长得那么像啊,特别是那对青蓝色的眸子。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绮丽的色彩。如果这双眼睛是雕像上的宝石,他一定会把它们挖下来,嵌在镶满钻石的金质头冠上,送给天神一般的维罗妮卡,用以象征她的圣洁、赞美她钻石般闪耀的心灵……

“约翰……”

他听见他的天神在呼唤他了。恍恍惚惚地啊了一声,挺了挺直不起来的身子,定睛看向她,她的维罗妮卡,那个里弗拉伯爵夫人。她没有喊出他赫伯特的名字,而是叫他约翰……也许她所爱的根本就是不存在的“约翰·斯科特”吧!而他赫伯特·格罗根呢,又是个什么东西……?

“约翰,”她又说,“约翰·斯科特,你就是来接我去苏格兰的人吧?”

“当然。当然……呃,是啊,我来接你了……”他跟喝醉了一样,含糊其辞。

维罗妮卡点了点头,面向她丈夫,露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微笑:

“我得回一趟苏格兰……罗伊的话……”

“你带着吧。他也得到场,不是吗?”丈夫的声音既斯文又绅士。

“那么,约翰,帮我把车顶的行李搬到你那辆马车上去吧!罗伊,来,和爸爸说再见!再见,爸爸!”

“再见,爸爸!”孩子很乖巧地,学着母亲的样子,同父亲招手。

“再见,罗伊,再见,亲爱的们!”

克利夫德·里弗拉伯爵先生说完这些,就与妻儿吻别了。他走向他的财产,那座宫殿一般的宅邸,背影潇洒帅气。

赫伯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里。他怔怔地搬完了维罗妮卡和她儿子的行李,与他们一同坐上马车。夕阳渐隐,维罗妮卡发丝上的金光却丝毫不减。三年的时间让她变得丰盈、成熟、端庄,脸上的微笑就好像是达芬奇亲手描画的一样。

眼前的美丽让他觉得不踏实。不是一点不踏实,而是超级不踏实。这一切来的也太容易了吧!喂,上帝啊!你既然这么容易就把她还给我了,为什么不顺便送我个人情,把这个碍眼的小鬼还给他爹呢?

“我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就碰到你……”她的目光飘在窗外,“我本已打算好明天出发……”

“哈哈!没想到吧!我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的!我还给你买了礼物……呀,遭了,我把送你的花落在甜品店了!……不过没关系啊,给你的首饰还在,来,你看看……”他从大衣里掏出两个盒子,“哦!我还给他买了块怀表!完全忘记了!要么……要么就送给你吧,小朋友!你叫……罗伊!嗯……罗伊·格罗根……听着还行。你好呀罗伊!我是你的……咳咳,新爸爸!”

“赫伯特!”孩子的母亲突然说。

“什么?”

她低了低眼帘,目光仍旧飘忽不定:“我不是为了你才回去的……”

“那、那是为了什么呢……?”

“我昨天连夜从法国赶回来,不光是因为我丈夫有事要忙,更是因为……”她顿了顿,“我收到电报,那上面写着,一个名叫‘约翰·斯科特’的远房亲戚……将要来伦敦接我回去……主办葬礼……”

“什么?难道是、是你父亲……怎么会呢?我今天凌晨还在和他喝酒聊天啊!……天哪不会是因为这个他……”

“没办法。他年轻的时候太多应酬啦,早晚都得有这么一天……你不要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我还应该感谢你,至少让他在生命的最后,可以不那么孤独……”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柔、端庄的微笑。这微笑在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冷漠。只有那双眼眸,才有稍微的、一丝丝的悲哀。他知道,那里藏着的才是真正的维罗妮卡。她就是个臭屁的小姑娘,才没有这般处事不惊,躲在伯爵夫人的躯壳里,无助地透过脸上的两个大孔向外张望,害怕地瑟瑟发抖。

赫伯特想去拥抱她。想告诉她,你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在,没有谁可以伤害你。可是她呢,把他推开了,面带微笑地说:“大家都年纪不小了。我希望,你可以认清现实……”

“你什么意思?”

“我?你怎么明知故问呢?”她轻声说,“我的儿子已经两岁了。我的儿子很爱他的父亲,也离不开他的母亲。这就是现实,约翰,这就是现实。”

赫伯特·格罗根终于愿意承认了。他不得不承认。承认他错了。三年之约?什么狗屁!他的确生气。攥着拳头,好像要打人一样。打谁呢?还不是因为他以为全世界人都和他一样傻,不然怎么会出现今天这种事?

不,眼前的这个人,明明就比他傻得多。

三年前,她为了父亲而牺牲自己的婚姻,现如今,她又要为了自己的骨肉而牺牲自己的爱情。至于赫伯特,就是个无辜的殉葬品!

不过……或许现在劝说还是来得及的吧?

赫伯特·格罗根是这样安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