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伯纳德·伊斯克罗勒醒过来的时候,脸蒙在厚被子里,稍微有一点呼吸困难。他伸手一下子想把上半身的被子全部掀开,却只掀到肩膀以下一点的样子。在自己家的床上睁开眼睛,他大口地呼吸这伦敦秋季干冷而污浊的空气,竟觉得有一丝香甜。

穿戴整齐后,他看了看表,早上八点,又是崭新而又漫长的一天。昨晚带回来的残卷还由手绢包着,好好地塞在床头板和床垫的夹缝中。刚放进大衣内袋里,就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伯尼,你醒了吗?”

说话的是他父亲,爱德华·伊斯克罗勒。这个天气只裹了浴袍还是有点冷的,稀疏的头发还在滴水,进了门就往火炉边上钻,搓着僵硬的手,

“伦敦治安一直就这么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后别那么晚回家可以吗?你妈妈身体又不好了……”

青年人盯着地板,嗯了一声。

老父亲叹了口气,眼睛斜了儿子一眼,又望回火炉,低声问道:

“你……最近很忙吗?”

面对儿子的沉默,他只好说:“你爸没什么本事,这个子爵的名号,即便绞尽脑汁也只能苦苦维持罢了。你姐姐早都嫁出去了,家里就剩你一个小孩。你都要二十了,也该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了,我的儿子。上帝眷顾,你很聪明,身体也还算健康……”

“你说的我都知道,爸爸。”

“我想也是。”老父亲点了点头,“你比你大哥聪明。……你知道,有时候我真想念查尔斯在我们身边的日子。你可以专心在画廊,我也不说你什么……你在艺术上确实继承了你妈妈。挺好的。绘画也是一门手艺。我觉得挺好的。你现在还去画廊吗?”

“我现在可是你的秘书,天天忙着帮你算财务报表、帮你跑腿,很久没碰过颜料了。”

“我很抱歉,伯尼。我真的很抱歉。三十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如今又在你身上重演了……我没办法阻止神的意愿……”

“不,爸爸。你可曾听人说过,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自己的上帝。” 他说着,拍拍老父亲的肩膀。一直觉得这双肩膀的肌肉线条优美,不论男士还是女士都会忍不住多看上两眼。如今却好像久置的水果一样干瘪下去了。

就在这时,父亲忽然转过头打量他一番,问:“你这是要出去吗?”

“是的。我想出去转转。”

“不跟我去上班啊?才几天啊就坐不住了,你这个臭小子!”

“我还不习惯……他们问起来,你帮我掩盖掩盖……”

“你倒也知道不好意思!”父亲一面跟着他往外走,欲言又止。一直走下楼梯,送他送到家门口,扶着门把手,才终于说出口,“你知道吗,听说坎贝尔侯爵夫妇要回伦敦一阵……”

“是吗。”

“婚约的事情,你和玛格丽特是什么意思?是要维持呢,你的老父亲只能腆着脸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不维持呢,你的老父亲还是得腆着脸去给人家解释清楚然后赔礼道歉……”

他垂下眼帘,露出了抱歉的神情:“这件事是我错了,爸爸。赔礼道歉的事情让我亲自去吧。至于婚约,我看还是算了。她……自由散漫惯了,当不了伊斯克罗勒家的子爵夫人。况且我现在也……配不上她吧?”

“可惜了……她是个好姑娘……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正因为要好,我才不能强迫她做她不愿做的事。”

“那好吧。你们也长大了。自己做决定吧。”父亲喃喃道,“不论如何,你记住,你永远都是爸爸的骄傲……”

这句话进到伯纳德·伊斯克罗勒的耳朵里,让他感到大衣内袋里装的、烧剩的残本,变得格外沉重了起来。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今天的伦敦依旧乌云蔽天,雾霭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