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辉缄默不言:雪山之巅的圣洁光辉】

(序章)掩面女

这还是一八九几年的一个秋天。伦敦的伯纳德·伊斯克罗勒先生刚二十出头,和同龄人一样头脑发热、目中无人。深更半夜一个人潜回他父亲与人合办的I&B公司——他白天在这里做兼职——想着要找什么暗帐。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称他父亲的合伙人做假账、贪公款,他也许是想着要找到证据,否定谣言,让父亲安心吧……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起疑心了。伯奇那个老东西在谈判桌上是多么老奸巨猾,他是一早就见识过了的。这杆枪要是对准自己人了,谁也说不好会怎样……

这位小伊斯克罗勒先生手提一盏还没有巴掌大的煤油灯,在伯奇的办公室里上下翻找,不时地伸手敲敲墙壁和地面,以免错过什么不得了的暗箱暗格。伯奇的办公桌左手抽屉确有暗格,上抽屉较下抽屉的内容短了一个拳头的宽度。他定神查了抽屉的内边。暗扣是金属的,很容易发现。但里面藏的东西却只是I&B的半个印章罢了。印章的另一半当然在他父亲手里,两半合在一起,盖在信件的封蜡上,方能证明其官方性,并具有法律效益。

账本究竟在哪呢……若是老伯奇将它放在家中,又该如何去寻……

他怔怔地跪坐在壁炉前,瘦长的手指在壁炉内顶上摸到了一个金属把手,一阵寒意从指尖传到他身上。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他自小就有心脏病,心率失常是常事,他早都习惯了。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他遇事总比一般人镇静吧。 他手上用力,把手稍微松动了一些,细细簌簌散下一阵灰尘。深呼吸一口,他双手握住了把手。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都必须接受。

把手带着的是手掌大的窗口,借着油灯的光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隐蔽的空间。他大着胆子伸手进去摸了一圈,发现这只是壁炉和上层装饰雕花木之间的一层薄薄的夹缝。说薄也不薄,还是能够容纳账本之类的东西……

伊斯克罗勒摸到纸了。从厚度上感觉,是本册子。

靠近煤油灯,他飞快地浏览,脆弱的心脏跳得飞快,总觉得马上就要精疲力竭了。他已将上三个月每月的各项汇总款数背熟,而手中这本所记数目实有出入。假账的是基本是跑不掉了,只待他回去细算。他在大衣里准备了样式差不多的白本作为替换,这样多少能拖延一下时间……

“吱……”

是这间办公室厚重木门被打开的声音,几乎让他感受了心脏暂停的滋味。在头晕目眩中,他依然强作镇静,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个时间不会有谁来这里,就算有,这件办公室的窗户也能看见楼下大门。除非专程来抓他伊斯克罗勒,不然大晚上的,来者都会点灯,他不可能没看见。只是风而已,是风把门吹开了……怎么可能呢?老伯奇这跟银行金库一样的办公室门还能被风吹开?还是说进来时没关好?他做事一向严谨,这种失误概率太小……

可怜的年轻人并没有打算躲,在惊愕中讪讪地回头。微弱的灯火摇曳中,他墨绿色双眼对上的是——

一个黑裙子的女人。短裙,到膝盖光景。头上是头巾面纱,腿上是裤袜长靴,手上也裹着手套,严严实实,难以看出实际年龄。但从紧致的身材看来年纪不很大,胸部尚未丰满。个子是比较高,衣物却略有松垮,明显不够强壮,粗看是打不过我们的伊斯克罗勒先生的。

她是谁……?

他正欲开口,却被女宾抢了先。

“人说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之典范的伯纳德·伊斯克罗勒先生,没想到除了被劈腿以外,还有事能让你缩成一团?”

声音低沉,阴暗,超出了体型提示的年纪。伊斯克罗勒不为所动,左手早已探进后背裤腰,那里别着他的左轮手枪,随时待发。子弹共有六发,就算打不中,吓吓她也是好的。他想到这冷笑了一声,说道:“典范不敢当。快别取笑我了。不打算说说你自己吗?”

“我有什么好说的,不认识吗,聪明绝顶的伊斯克罗勒先生?”她继续嘲讽道,“难道对你还需要把面纱摘了,让你看见面具吗?”

提示很明显了。他手心开始出汗,嘴唇微微颤动。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高举灯火,妄想照亮的将是何等污秽邪恶的一片黑暗。

“你来杀我吗,掩面?”他抬着下巴,一字一顿。

她厚实的、头盔一般的那一堆头巾、面纱和面具里面发出了可怖的笑声,道:

“是的——!账本给我,饶你不死。不然我先杀了你一样能取到账本。自己想吧,该如何做……”

伊斯克罗勒的大脑在这可怖的女人说话期间飞快地运转,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位掩面女,正是人们谣传的杀人女巫,名声可比他这个小混蛋响得多。多么坚定的无神论者,难免都会有些有悖客观事实的想法出现……比如他用来壮胆的枪会不会突然消失?比如他右手还能触碰到的账本会不会直接跳到那个女人的手上?另外,女人遮得那么严实,身上藏着什么暗器也说不定,这年头能出来当杀手的,没点功夫怎么行。回到当下,万全之策也许只有……

“那你自己过来拿吧。”伊斯克罗勒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尘,摊手说,“暗格里是有本册子,是不是你要找的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拿出来看过。”言未说罢便侧身,欲往门外逃去。不料她左跨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顺便将办公室的大门嘭地关上。

“那你就拿出来看。没事的,我等你。”她倚在门上,仿佛在笑,“还是说已经揣兜里了?我好像一直都没见你的左手……”

“咔哒——”

子弹上膛,枪管顶着那女人大概的太阳穴位置。她也没有退,或是说无路可退,只是偏了偏脑袋,应该是被枪管顶的不舒服。

“你觉得这把枪能打死我吗?”她问。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咬着牙回答,用枪把她的头咚一声顶在门上。

“那你就试试吧……”

她抬手,在壁炉的方向,手掌向上,五指做合拢状,霎时间壁炉里火星四窜,伸出章鱼触须一样的火舌,舞动一阵便轰然爆发,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暗格内的纸册子怕是凶多吉少!当她放下手臂之时,火焰也随之熄灭。慢慢散却的烟雾中,他心心念念的账本嘭地落了下来,砸起点点星屑,四下飘散了。

“好了,我的事办完了……”

“账本我已经拿走了。你烧掉的那个,是我放的替本。”

伊斯克罗勒先生附在她耳边,咧嘴坏笑道,

“你真要是杀了我,就永远都找不到真本了。”

“烧都烧了,这时候还卖什么机灵?”她抬着头,将脸与他贴近,“你可知,在魔女面前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走了哦,有缘再见吧。”

前一秒还能隐约感到她幽冷的鼻息,后一秒却让枪口撞在了门上。

凭空消失?还是我记忆恍惚?

伯纳德·伊斯克罗勒赶忙坐地检查账本,确实是一团焦黑,拆开焦壳,中间一点未能烧及的纸页上,也确实是有字迹的。不管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实际上没有掉包的,猜到的也好、碰运气也好,总之,账本是被烧了,线索的长城只剩下的残垣断壁,也总比没有好吧。似乎还能回忆起刚才读到的几个数目,他从大衣里掏出炭笔赶忙记载手臂上。

他用手绢包好残本,仔细清理了现场,想了想还是将用作替换的白本放进暗格,然后看一眼怀表,熄灭灯火,悄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