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站在病房的门口,德克萨斯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随后轻轻地敲了敲病房的门。她从未想过,区区站在昔日的战友面前这种事情,却需要自己抱着如此深刻的决意才能做到。

“门没锁。”

从门的另一侧,传来了一声简洁的回答。德克萨斯犹豫了一瞬,转头看了看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赫默,在她应许地点了点头之后,德克萨斯轻轻地拧动房门的把手,推开了病房纯白色的大门。

拉普兰德坐在病房的床晚上,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来访者。她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或许是因为手术的缘故吧,她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被剪成了齐耳的短发,肤色虽然依旧带着几分不健康的惨白,但是比起她刚刚病倒的时候显然已经恢复了些许血色。面对眼前这位她毫无印象的陌生人,拉普兰德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和戒备,只是曾经浸透她双眸的扭曲与疯狂,此时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与其说是敌意,还不如说是因为不安而表现出的逆反本能。眼前这位银发少女的模样,让德克萨斯不由地想到了两人初次见面时的场景,那个时候的她好像也是这样被拉普兰德瞪着。

“拉普兰德干员的病情比我们医疗组预计的更加严重。”

两天前,赫默在办公室里对自己说的话,又一次地浮现在了德克萨斯的脑海之中。这是在拉普兰德因为矿石病发作而接受手术、并被转入医疗组的特护病房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德克萨斯第一次听到有关拉普兰德的消息。

“简而言之,虽然各项生理指标都和我们预测的结果一般无二,但是拉普兰德实际表现出来的症状却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料。”赫默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继续说道,“她失去的并不只是关于你的记忆,而是彻底丧失了从出生到现在全部的记忆。经过我们的一系列测试,现在的拉普兰德干员是一张彻头彻尾的白纸,过往的记忆甚至连一丝都没能残留下来……说实话,如此严重的失忆症状,就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关于拉普兰德干员病情加重的原因,我们医疗组做了一些推测,但是最终没能得出确切的结论,毕竟即使是罗德岛,对于大脑结构和功能的研究也仅仅处在非常肤浅的层面上。”赫默直视着德克萨斯的双眼,认真的目光让德克萨斯意识到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要传达,“不过据我个人推测,既然生理层面的指标没有问题,她的失忆或许是心理层面的因素……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能陪在她的身边,你的出现或许会引起某种变化也未可知。正好,博士也不愿意放弃这位优秀的干员,他也希望由你来引导失忆的拉普兰德,直到她能够重新胜任罗德岛干员这一职位为止,时间不限,你按照你习惯的步调来决定就可以了。”

明明是很麻烦的工作,德克萨斯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鬼使神差一般地接受了赫默的委托。而直到此刻站在的拉普兰德的病床前,她才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对失忆的拉普兰德开口,两个鲁珀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整个病房陷入了一种怪异的静默。

“你是罗德岛的干员吧?”最后,反而是皱着眉的拉普兰德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德克萨斯轻轻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强迫着大脑恢复冷静,“我是罗德岛的干员没错,更加确切的说,我是企鹅物流派驻罗德岛的成员之一。不知道医疗组的干员有没有通知过你,你虽然因为矿石病失去了记忆,但是你依然是罗德岛的干员拉普兰德,从今天起就由我来对你进行训练和教导。今天我只是来向你告知这件事,具体的训练内容从明天正式开始,还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德克萨斯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和表情,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对于已经失忆的拉普兰德而言,现在的自己只是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哪怕只是半点的松懈,她很担心自己的情绪会就此崩溃,那样只会给两个人增添麻烦吧。

虽然这或许只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但是如果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自己真的是拉普兰德的憧憬和遗憾的话,至少在此时此刻,德克萨斯觉得自己必须扮演好前辈的角色,尤其是对现如今失去了一切记忆、同时也意味着获得了新生机会的拉普兰德更是如此。

“什么嘛,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你也好,赫默和凯尔希也好,罗德岛的人都是这样的吗?”拉普兰德的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快,“不过……”

“不过?”

“我说啊,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我刚才说过了,你是隶属于罗德岛的干员,罗德岛所属的大多数人你应该都认识。”这个问题让德克萨斯感觉自己的心跳在瞬间停滞了半拍,强忍着胸口的苦闷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德克萨斯拼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好了,今天的会面到此为止,明天我会再来找你的。”

一句话说完,德克萨斯几乎是逃跑一般地转过了身,快步向着病房的门口走去。

“……名字。”

“……你说什么?”德克萨斯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拉普兰德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你既然知道我失忆了,那我当然也记不得你的名字是什么了,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之后该怎么称呼你啊?”

“没有这个必要,我说过今天的会面已经结束了。”稍稍迟疑了一会,德克萨斯背对着拉普兰德,小声地给出了回答,“这件事就留一个悬念,到明天见面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吧。”

“什么嘛,简直莫名其妙。”在德克萨斯的身后,拉普兰德小声地抱怨着。

是啊,莫名其妙,而且毫无意义,德克萨斯自己也这么认为。这只是自己的任性,是没有价值的拖延,就算自己不告诉她名字又怎么样,既然已经失去了记忆,难道再多给一天时间她就能想起自己的名字吗?不可能的,失忆的事实已经经过了医疗组的反复确认,与其期待着这种空中楼阁一般的泡沫,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和现在的拉普兰德相处才是正途。

尽管如此,当拉普兰德询问自己名字的时候,德克萨斯却感受到了刺入骨髓的不甘心。在拉普兰德房间的床垫里发现的那本笔记,此刻就放在德克萨斯胸前的口袋里,而笔记中的每一页纸张,则在她的眼前不断地闪动着。

——近百页的笔记本上,用歪歪扭扭的笔画写满了德克萨斯的名字。

在此之前,拉普兰德并没有正式接受教育的机会,会写的文字也就仅限于自己的名字而已。因此,她落在笔记本上的字迹不仅形态扭曲、大小不一,而且用力也很不均匀,有些地方笔尖几乎要将纸张撕破,在笔记本上留下了深深的凹痕。尽管如此,拉普兰德还是在笔记本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写上了自己执念中的那个人的名字,看着这本笔记本,德克萨斯几乎可以想象,拉普兰德每晚坐在书桌前,拿着自己根本没法握习惯的水笔,愁眉苦脸地一笔一划在笔记本上书写的样子。

有时,笔记本上的笔划会在不自然的地方突然中断,随后另起一划将整个名字补全。德克萨斯猜想,这或许是因为拉普兰德写到一半,突然忘记了自己想要写的名字的含义,直到她努力回想起来之后才能继续下笔。

有时,会有透明的液体滴在笔记本上,将纸张上的文字氤氲成一团模糊不清的墨迹。每每看到这样的痕迹,德克萨斯的脑中都会浮现出拉普兰德一边轻拭着泪水,一边在笔记本上不停地书写着的样子。

而随着笔记本页数的增加,笔记本上的字迹变得越发凌乱,这些令人不安的痕迹出现的次数也在与日俱增;笔记本的最后几页,错乱的笔画让人几乎无法辨认写下的内容,尽管如此,拉普兰德还是努力地将这本笔记一直写到了最后。

“如果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忘记了的话,就写在笔记本上。”想着赫默说过的话,那个晚上德克萨斯抱着这本笔记本哭了整整一夜。她的心里很清楚,拉普兰德写下的绝不仅仅是一连串的名字而已,这本笔记所记述的,分明是她拼尽全力和不幸的命运抗争的身影,以及无数次想要喊出口却终究无法向任何人传达的求救。

因此,此时的德克萨斯才会感到如此的不甘心。难道说即使已经做到了这样的地步,拉普兰德却依旧无法对抗缠绕着她的不幸吗?明明她已经如此竭尽全力了,却最终还是不得不承受一无所有的结局吗?如果果真如此,命运对她未免也太过不公了。

所以在被问到名字的时候,德克萨斯选择了沉默。如果她此时告诉了拉普兰德自己的名字,就意味着拉普兰德彻底输了——哪怕只能拖延一天也好,哪怕只有那惨不忍睹的“万一”也好,德克萨斯想要为所谓的“奇迹”献上自己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