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希瓦艾什家族的长公主,在温室中活了十几年的平静时光,唯一一次体验到绝望,是在四年前被暴雪席卷的那个夜晚。

没有任何预言的暴风雪吞噬了私自想去喀兰神庙拜访的恩雅,灰白遮掩住她能看到的一切事物,冰雪同狂风一起渐渐耗尽她躯体余下不多的温度和气力。

她第一次感受到无边无际的恐惧,第一次明白自己的身躯是如此无力,只能在谢拉格狂暴的风雪中等待死亡,等待雪鸦寻猎到她的踪迹。

先所有事物一步找到她的,是丹增,那只小小的鸟儿,它大声鸣叫着,在几乎无法传出任何声音的暴雪中,唤来了原本跟着搜捕队一起前进的恩希。

趴在恩希背上感受着风雪中仅存的体温时,她终于明白。

谢拉格的风雪降临的时候,无论她有多么信仰那尊锋利的冰雕,白灵都不会伸出任何援手。

而她也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脆弱躯壳。

就如同现在一般。

源石结晶吞噬了祖父最后一抹色彩,凝固着支撑起狂澜的空气瞬间崩塌。

而在这毁灭的陨流重新积攒起力量之前再次将它截住的,是父亲,而非神灵。

恩雅看着岩石在父亲的怒吼中平地而起,刺穿积雪,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联结生长,最终在王城区上方树立起遮天蔽日的巨石苍穹,将尚未积蓄起速度的庞大洪流彻底阻拦。

长久的宁静之后,恩雅再次看向祖父曾坐过的空间,厚重的披风中,仅存留下平铺在木椅上的单薄衣物,连余烬都再无分毫。

而在狂风将衣物也吹下木椅的那一瞬间,她听见铁器上膛,扳机扣响。

黑金色的刻蚀子弹从塔下方的窗口迸射而出,带着她刚刚在梦中听过的震耳轰鸣,和几乎可以撕裂一切的巨大动能。

她就像再次回到那片草原上,远远看着子弹裹挟狂风,划过黑夜,崩碎父亲的头颅。

——而她依旧是四年前那个脆弱的肉体凡胎,除了绝望之外无法再做出任何声响。

——“啊——又是一个漂亮孩子,很危险呢——”

黑色的重靴,缓缓踏上楼梯,走至恩雅眼前。

“让我猜猜,唔……你就是……希瓦艾什家族的长公主吧——”带着赤红色双瞳的拉特兰族闲庭信步走近恩雅,举起仍有硝烟溢出的火铳,“你——”

软弱无力的拳头。

在恩雅的右手握拳向对方挥出的一瞬间,黑色重靴飞起踢向她的腹部, 巨大的冲击让她向后撞上瞭望塔边缘,摔倒在冰冷的石面上。

“唔……你还不够呢,不像神庙里那两个女人,谢拉格真是喜欢给我意想不到的东西。”

“喀兰圣女就算了,那一个看起来柔弱的老女人,竟然也能在我脸上留下痕迹——”

自说自话的萨科塔族抬起脚,轻轻放到恩雅的右腿关节上,赤色眼眸中掠过一丝怒火,“你呢?希瓦艾什王族的——呃——王族长公主?你能带给我——”黑色重靴践踏的力气逐渐加重,“——什么惊喜?”

——她抑制了太久。

——情绪。

喀兰圣女让她处变不惊,让她掩埋情绪,让她无论在何时都要保持优雅。

她听从了。在过去的时间里,她从未做出半分失格的事情。

父亲斥责的时候她低垂眼眉,下城区的平民公然嘲讽的时候她保持沉默,无论何时,她都保持着绝对的克制。

——眼中充盈的液体决堤般崩塌,右腿关节处传来的剧痛让她无法再克制丝毫,她开始崩溃的如同四岁孩提般哭泣,哽咽的低声在谢拉格狭小的瞭望塔上扩散——

——在草原中停息。

——“恩雅,起来。”

它的声音,白灵的声音。恩希的声音。

“起来。”

宁静狂涌进她的大脑,眼中的泪水停息,她躺在草原上,看见漆黑夜空中斑驳的群星。

“起来。”她看见恩希双目噙满泪水,站立在她身旁,向她伸出手掌。

她静静躺着,狂乱的风暴再次将脑中的平静驱逐。

“起来。”她看见母亲胸前浸满鲜血,手中握紧剑刃。

随后是父亲,喀兰圣女,祖父——

——恩希亚。

她双目中的银灰被冰蓝取代,身躯上下遍布冰霜的结晶,平静的眸中,只有威严。

“起来,姐姐——”

——双手用尽气力推住石面,右腿关节扭碎骨髓从拉特兰族脚下翻出,她瞬间移动身躯——

——在那一瞬,原本身形下的石面瞬间崩碎出裂口,全身附满坚冷冰晶的鸟儿撕裂空气,带着狂涌的寒霜击碎萨科塔族坚硬的装甲,然后从天使的身躯中穿过,崩裂所有它接触过的骨肉。

——漆黑的天使尚未明白自己胸前的伤口是如何形成,丹增已转过身形再次裹挟着无法阻挡的冰息冲向她的头颅——

——她掏出腰间的短程火铳,扣下扳机,火焰迸出的反冲力瞬间让她躲开必死的攻击。

萨科塔族依靠冲击从瞭望塔上跳出,向下坠落,口中发出不明所以的狂乱笑声——

“白灵啊——你终于肯出现了——”

丹增在空中停悬,冰蓝色的霜炎燃遍全身,它抬起小小的头颅看向天空。

炽热的光芒。

谢拉格灰色的天空显露出细微晨曦,瞭望塔正上方,一注赤金色的炎热光息狂风呼啸般从云层中轰击而下,仍在坠落的拉特兰族在空中接下所有炽烈,光芒在寒风中燃烧许久,狂息散却之后,浑浊的身躯重新飞上天空。

——漆黑的角燃烧着同样气息的火焰,六只羽翼带着她攀升至丹增上方,充斥着不详的黑色羽毛在空中不停散落。

萨科塔族传说中的堕天使。

她俯视着心高气傲的小小鸟儿,皱起眉头。

“你还不是白灵……但没有关系——”她单手举起手中黑金色的火铳,另一只手握住燃烧着深色火焰的剑刃。“凯撒大人已经为这一天等了太久了——交给我你的力量,”

——寒霜退散。丹增身躯覆盖的冰晶尽数消融,它低下头颅,缓缓下落停到瞭望塔上的石面。

“…………哈哈……”堕天使轻轻发出带着刺耳嘲讽的笑声,“你守护的人真的是一群诚实的人啊——每百年的初始,是你力量最为脆弱的时刻——”

随后她眉心再次紧紧锁住。

丹增落在地上,眨了眨细小的灰色眼睛,转头啄了啄翅膀下的细微不适,露出一副吃饱喝足准备睡觉的慵懒姿态。

——准备睡觉。

——微小的轰鸣,从喀兰圣山高处急速坠下,堕天使看向音源,转息之间细小的轰鸣已变为风息夹杂着冰晶的狂吼——

裹挟着寒霜和谢拉格几千年冰雪的纤细拳头,在瞬息间已抵达天使正上方,带着一路积蓄的磅礴力量轰击而出。

燃烧着黑炎的剑刃瞬间举起也仅仅挡住一个呼吸,冲击撕裂着周围的寒冷空气,压力顶点爆发的一瞬间产生的巨大反冲将天使轰向地面,灼化积雪,被重创的躯体撕裂大地深入泞泥。

随后,雪原之上,再次爆发出一声冰冷的轰响,摧毁不属于谢拉格的残破躯壳。

恩雅躺在石面上,眼角的泪痕仍清晰可见。

“是你吗?”

她平静的躺着,感受着腿部传来的剧烈痛苦,问向那只已经昏昏沉沉闭上眼睛的灰色鸟儿。

丹增嘴中发出浑浊的咕咕鸣叫,缩了缩脑袋。

它只想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