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迷失了。
周身已不再是雪境里漫无天际的灰白，大地之上的冰雪被草原取代，黯淡的巨大月轮占据了半边天空，一如书上所描绘的雪境尚未被寒风吞没的场景。
可她迷失了。迷失的如此彻底，带着四年前躺在雪原里等待鸦群造访的惶恐不安。
低沉的鸣叫声传入耳中。她看到在地面啄食青叶的丹增——然后是死寂的鸦群，沉默着如狂风一般席卷过她的身边，啃噬着她身旁刚刚出现的血肉。
——恩希亚。
——不该再继续下去了。她不想让恩希亚受到一点伤害，哪怕是在这里。
“求求你——”她看着在原野上的丹增，平静的流下泪水，“停下吧。”
——
“你不该向我请求。”
恩希亚消失了。鸦群重新聚集成了恩希——他的哥哥——眼睛是不属于谢拉格的银白色。
“我找不到出口。”
“你从来不会如此心急。”
“这次例外。”她坐到草原上，盯着盈满双眼的巨大月轮。
“因为你看到了恩希亚？”
“她明天要去爬圣山——至少身边不会有乌鸦。”
“我不会向你展示无法发生的事情。”
“放我回去。”她厌恶了与“他”继续进行没有意义的对话。
“你最好慢些回去。长夜还没有结束。”“恩希”轻轻升到天上，低头俯视她。
“放我回去。”
“他”轻轻点头。
狂风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冰雪从天上重新落下，草原枯萎，天空被击碎，灰白再次降临。
白灵取代了月轮，吞吐着寒霜的冰晶凤凰俯瞰着身下那个渺小的灵魂，重新飞上天空。
——“你还会回来。”
冰雪开始腐蚀她的身体，一寸寸抹除她的灵魂，直到完全消散。
——她睁开双眼。
“恩雅？”
是恩希。正弯腰捡起被她打下床柜的烛台。
“又做噩梦了吗？”
银白色的烛火被重新点燃，恩雅用手挡了挡稍微有些刺眼的火光，从床上坐起。
“……我梦见恩希亚了。”
“啊—”恩希勉强的笑了一下，“她就是那种会让人担心的孩子。”
“我害怕她——”恩雅闭上眼睛，“不能回来。爷爷说过这百年来从来没有攀爬圣山顶峰的人活着回来，她——”
“小些声音，”恩希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大家还在睡着呢。”他背对着她靠着床沿坐下。
“你不需要这么担心，你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攀爬。全谢拉格都没人能比得过她。”
“可是一百年了，一百年。没人做到过。”
“那她就是打破这一百年的人，她还有朋友给她挑选的四个人去保护她，”恩希起身，把悄悄从门口跳进来的丹增逮个正着。“她会没事的，恩雅，她会没事的。”
“……”
恩雅沉默着。眼前尽是乌鸦撕碎的血肉，恩希亚消瘦的身影。
“——你要的‘喀兰圣书’，父亲的‘乌鸦’给你从地下市场买回来了，实在睡不着就看一会——不过我刚刚看了看，实在没有文笔可言，正好助眠。”
恩希把手中拿着的书本放在桌子上。
“睡吧，恩雅。她会没事的。”
他吹熄烛台，起身离开。
过了许久。
恩雅穿好衣服从床上爬起——她要去房屋顶楼的瞭望塔，祖父一直在那里看着谢拉格，很多事情或许只有找他才能解出答案。
瞭望塔里的火炉还燃烧着，祖父还是坐在他陈旧的木椅上。塔上没有墙壁挡住谢拉格无尽的寒风，但是恩雅每次到来这里四周都保持着些许的温暖。
“恩雅。”祖父察觉到了她的到来。
“爷爷。”她的祖父从她记忆中开始就从未进食，不管是什么时候来拜访都不曾休息。
“梦？”
“还是它。”恩雅扶着瞭望塔周围的实心木栏，寒风停止在此处。“这次我没能找到那颗冰晶，是它让我醒过来的，最后的时候我看见它变成了我们的守护神——它变成了白灵。”
“你过去的梦里都能找到冰晶。”
“恩希亚——我看见恩希亚她，在被鸦群啄食。它说它不会让我看到无法发生的事情——”
“这只是个梦，而如果它真的是白灵，”祖父轻声说着，眼睛凝视着谢拉格远处的一点，“恩希亚不会有事。谢拉格的守护神，一定会帮助希瓦艾什。”
“……真的吗……”
“无论何时，恩雅——现在去休息吧，明天只有你还留在家里，要打起精神。”
——她没再继续停留。纵使答案依旧没有任何展现。
明天。
恩雅重新躺回床上。
母亲还是会去喀兰神庙，还是会去朝拜白灵，父亲会带着恩希去参加圣会，骑着马车奔向她不知道有多远的朝圣塔。而恩希亚会去攀爬圣山，或许会在哪一块岩壁失足坠落——
她停下思考。
——冰息草。恩希亚说她会带着冰息草回来。
她重新点上烛台，银白色的火焰燃起，那本“喀兰圣书”就躺在床柜上。
曾经只被供奉在喀兰神庙里的书籍。父亲的“乌鸦”查到下城区的地下市场里出现了厚重的同名书籍，她私下里找到恩希请求给她带回一本——他的父亲从来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去下城区里肮脏的地下市场——而恩希早在第一次拿起“银灰”为父亲执刑的时候便拥有了“乌鸦”的命令权。
恩希翻开带着些许异味的厚重书本，在目录里翻找着恩希亚一直提起的“冰息草”。
在下城区的流言里，冰息草是在圣山的顶峰才会生长出的植株，恩希亚每天在她耳边唠叨着只要她吃了冰息草就能变的和哥哥一样高大。她把摘到冰息草作为自己的目标——攀爬到百年来没有人攀爬上去的喀兰圣山顶峰。
“冰息草……”恩雅翻到了目录上指定的页数。“......由白灵的冰蜕养育而成……”
——只有在严寒中才能生存的冰息草是白灵赋予谢拉格的恩赐。传言白灵每一百年会蜕变一次，在喀兰圣山顶峰死去，然后在圣山的冰心中重塑复生，而冰息草是白灵蜕下的冰晶养育的植物，可以治愈百病，赋予力量。
——就像恩希亚说的那样。
她抬起头。恩希亚一直都————
——她看见床的顶板上有一本用塑棉固定在床顶的书。
她轻轻的把它撕下来——“喀兰圣书”。封面下方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恩希亚标准的歪扭字体。
“读不下去！！送你啦！！”
恩希都读不下去的书，恩希亚又怎么会读的下去。
恩雅轻轻笑了笑。
冰息草还有一处添加在最下方的注释。
被摘下之后，如果无法保持低温，短短几分钟后冰息草就会化为灰烬。
“傻子。”恩雅轻声说出口。如果不是她翻到了这一页，恩希亚就要带着满身的灰烬回来见她。
她把恩希亚的纸条取下来，用背面写下关于冰息草的事情，她想把它贴到正门的门缝上，恩希亚每天会最早起来去厨房等待角峰完成早餐，一定会看得到。
——她希望恩希亚会回来。她希望恩希亚可以攀上圣山的顶峰，她希望她可以拿回这些传说中的草，变成和恩希一样高的模样回来。到那时候或许父亲的眼疾也可以被治好，恩希亚就再也不用在父亲面前低着头度过她的青春。
她想起曾经母亲带着她和恩希亚去喀兰神庙时，喀兰圣女曾教给她向白灵祈祷的圣文。
她拿起烛台摆向自己，回忆着幼年时朝拜白灵的每一处细节，然后尝试放空思想——当然失败了，幼年时她和恩希亚一起因为这件事情断绝了去做喀兰圣女的念头，如果圣女每天都要这样放空思想，那还不如去爬圣山算了。
她嘴角扬起弧线，闭上双眼。
在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最后一次同父亲一起参加圣会的那天，谢拉格的寒风第一次把瞭望塔里的炉火熄灭，冰晶挤压着圣山上脆弱的岩石，希瓦艾仕王族臭名昭著的二公主开始追逐她的梦想，纵使她不知道狂风早已将她席卷。
沉静房屋中的一角，少女念诵着祈文，泪如涌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