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乾向尤珂讲述过去的故事时,相差了六个时区的东方,也有一个男人想着与他差不多的事。

河岸新区公安分局的法医室里,安东旗一个人静悄悄地躺在解剖台上,双手放在大腿的两侧,手掌微微卷曲,向上摊开。他抿着嘴唇,放慢呼吸,从上方投射下来的冷光穿透他闭上的眼睛,在他的视网膜上烙下血红的色彩。

他仿佛真的是一具尸体了。

与死人换位思考——这是安东旗还在刑警大队工作时养成的习惯。

在这解剖台上,安东旗曾经无数次地回忆着在侦查过程中获得的有关死者的资料——他(或她)出生在哪里、是否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接受了怎样的教育、拥有怎样的人际关系——从他还无知无虑地蜷缩在胞胎之中、感受着充斥周身的羊水带来的温暖开始,慢慢走过他的一生,经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感受他所感受过的快乐、悲伤、忧愁、愤怒……直至成为解剖台上的一具或完整、或残损的冰冷的尸体。

这种简单的与尸体“共情”的能力在刑警工作中其实算不上多么特别,与模拟画像一样,只是在线索不足时才不得已采用的辅助性手段而已,却都在各种文艺作品中被吹得神乎其神。

对安东旗来说,真正让他多次在各种疑案中能够先于他人找出突破性线索的,是他超乎常人的想象力、建立在情报分析基础上的演绎能力以及出色的逻辑构建能力,而那种“共情”仅仅是激发他思考的一个按钮、一块火石。

虽说如此,从警校毕业后,他先是跟随师父南宫飒搞刑侦,后来年纪轻轻就成了河岸新区的分局局长,直到现在,安东旗已经在警界干了12年,却仍然没有扔掉自己这块随身带着的“火石”。只不过,如今这块火石打出的火花,在他的思想森林中引燃的已经不是曾经那种猛烈又充满激情的火焰了。

他此时更需要冷静。

现在漂浮在那片森林里的是一抹鬼魅的蓝火,火焰的光芒十分微弱,在一眼望不穿的黑暗里,就像夜空中一颗孤独的星星,仿佛随时就会熄灭,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它又像一颗心脏,在虚空中静静地鼓动,但它每一次扩张、收缩,并没有像心脏一样迸发出滚烫的血液,而是向四周释放出刺骨的寒冷,这寒冷冻结了森林里的空气,甚至让时间都无法流动,混合着屋内消毒水与冷气的味道,透出一股浓重的死亡的气息。

安东旗地大脑也被死亡弥漫。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封到了南极最厚的冰层之下,那些经过几百万、甚至是几千万年才形成的冰块严丝合缝的包裹着他赤裸的躯体,冰块的颜色也像那火焰一样,是清澈又摄人魂魄的蓝。他躺在里面,极寒剥夺了他的感知能力,使他不需要为温度的流失感到害怕。他不需要思考任何事情,只要等着自己的时间也被这冰块封冻,他就可以摆脱使自己烦恼的一切,然后迎来永远的安宁。

但那可怕的梦魇使他这点卑微的愿望都变成了奢求。

终于,它还是出现了。

那纯粹透明的冰层突然发出一阵诡异的碎裂声,像是被扼住咽喉的人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然后,一道扭曲的裂纹出现冰层上,破坏了这份苦心造就的无暇的艺术品,让它在一瞬间便轰然崩塌。

在粉碎的冰块与弥漫的冰尘之间缓缓出现的,是一根焦黑变形的手指。

安东旗从解剖台上缓缓坐起,深深地弯下腰,胳膊支在腿上,双手用力地摁着肿胀的双眼,发出一声疲惫的长叹。

他并没有做什么噩梦,事实上,他已经连续近50个小时没有睡觉了。所以,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根诡异的手指也并非幻想出的梦魇, 它此时就真真切切地被放在房间一侧的冷藏柜中。

这根手指来自一年前的旧鱼滩爆炸案的现场。在收集的众多残肢中,这根并不起眼的断指最先引起了安东旗的注意。

它被夹在两块靠近河岸的凸起石头的缝隙之间,石头略微高于水面,使它没有被河水冲走。同时,这只断指的位置与其他尸体隔了一段明显的距离,就像一组存在强相关性数据的散点图中一个独自远离趋势线的点,既格外显眼,又容易令人忽视。若不是当时进行了严密的搜查,这根孤僻的指头很可能就被永远地遗落在这片碎石滩中,最后被冲刷进河水里,果了鱼儿的腹。

除此之外,这根断指与其他尸体的状态几乎没什么两样——大部分组织已经烧焦碳化,创面也明显是因爆炸产生的冲击而造成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它也只不过是无数惨不忍睹的断肢残体中的一小块罢了。之所以出现的位置有些特别,很可能是被爆炸的冲击波吹飞,亦或是这根断指的主人在被火焰吞噬后,本能地向远处的河岸逃离才造成了这种结果。

这两种说法似乎都能解释得通。

可是,对警察来说,他们要的不是一两个能解释得通的说法,而是整个事件的真相。

安东旗对这只断指产生了注意是在DNA检测之后,DNA匹配的结果让他得知,断指的主人不是别人,偏偏是两个未找到尸首的人之一——蜜莉恩。

通过爆炸前AI警卫传回的录像能知道,当时旧鱼滩上共聚集了31人,爆炸后,生还4人,尚能辨认出身份的死者7人,碳化严重、经过DNA检测后辨识出身份的死者16人,有4人失踪,后在河流中打捞到2具尸体,失踪人数下降为两人,这两人的尸首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其中的一人就是蜜莉恩。

而录像显示,蜜莉恩当时正和谷山在一起。两人在旧鱼滩角落里的一条长凳前站了将近有20分钟,一直在说些什么。如果她的位置直到爆炸时都没变化的话,那尸体也应该在谷山的附近,河边的断指就显得怪异非常了。然而,在爆炸前的一分钟,当地莫名出现了一个小范围的强磁场,导致范围内的电子仪器全部失灵,使得警察们无从了解那最后一分钟的状况。

最让安东旗感到奇怪的,是谷山竟然会单独和蜜莉恩见面。这在别人眼中或许没什么,可他却从南宫久这个妹妹一样的存在那里听闻过,谷山——顾乾的挚友与蜜莉恩——顾乾的恋人之间似乎有些矛盾,具体是怎样的矛盾,安东旗起初不清楚,但两人肯定不是能单独见面聊天的关系。

后来,安东旗也询问过顾乾与顾离,他们同样也不知道那两人私下见面的事。

这让原本毫无头绪的案子突然有了微小的线索,虽然这点线索可能与爆炸毫无关系。

于是,安东旗很快带人去了谷山生前一直居住和工作的福利院,试图从那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这一行没让他们白费功夫,在于福利院工作人员沟通后,搜查人员在谷山的房间中细细检查后,在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中发现了一本日记。

安东旗以为这场意义不明、凶手不明、爆炸物不明的案件终于迎来了突破。

但日记的内容最终还是让所有人大失所望。

谷山的这本日记大多数都是流水账,记录着平淡的有些枯燥的日常,里面常常提到顾乾的名字,可以看得出两人的感情的确很好。

日记的风格是从2043年12月5日这一天开始转变的。在之前只是偶尔作为陪衬才提到的蜜莉恩突然在日记中有了存在感,不过从这份存在感里,安东旗读不出太多善意。这三个字零散的分布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间,就像立在荒漠里的几个靶子,每个字的锋芒都仿佛是潜伏在荒漠中的射手,随时想要射穿靶心。

谷山似乎发现了什么,某件或某些有关蜜莉恩但不利于顾乾的事情。他没有在日记中明说,但多次表现出要向对方摊牌的意思,其中的几篇几乎摆出了明晃晃的敌意,甚至出现了“杀”这个字。

安东旗推测,这件没有写明的事很可能就是两人私下会面的原因。但是,谷山难道是想用爆炸杀死蜜莉恩?

答案明显是NO。

且不考虑谷山是否真的有对蜜莉恩不利的想法,制造如此巨大的爆炸——牵连无辜,甚至自身跟着丧命——来杀死一个人,从效率上都不如直接捅一刀来的痛快。况且,爆炸物可不是那么好获取的,福利院长大并一直在这里工作的谷山明显没这个能力。

最后,这本日记被当做干扰项抛到了一边。

但安东旗始终觉得,这件谷山没有在日记中写明的事很可能是旧鱼滩爆炸案至关重要的线索,不过这只是他的直觉,甚至都找不出理由来说服自己。

尽管在之后的一年里,安东旗无数次翻阅这本日记,但都没能读出更多有用的消息。

如今,旧鱼滩案依然高挂,不能结案;失踪的两具尸体仍然下落不明。

虽然说是“失踪”,但内部早已认定是“死亡”了——他们对顾乾也是这样说的。毕竟手指都被冲击波撕裂,其他部分会如何已经不难想象了。

尽管这样,安东旗和他的同事们始终没有放弃对尸体的寻找。尽管他也不觉得失踪的两人还有生存的可能性,但有一点,他和顾乾想的一样——死要见尸。

安东旗也试过把自己想象成蜜莉恩的尸体,但他却无数次的发现,自己做不到。并不是失去了想象力,而是单纯无法模仿那个女孩儿的灵魂——他对她的了解太少了。

坐在解剖台上的安东旗再次闭上了眼睛,但在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一片黑暗,像是黑洞,里面似乎有无穷的东西,但是他的眼睛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也出不来。

他又重重叹了一声。

如果此事不能有个结果,这个案子真的会成为他一生的梦魇。

好在一年后的现在,事情似乎又有了些眉目。旧鱼滩飞行器的坠落、克伦克的出现,这些接连发生的怪事似乎都在暗示着什么。他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等到医院中的克伦克从病床上苏醒,就掏出他知道的一切东西,在此之前,重要的是保护好他——直觉告诉安东旗,他的脑子里藏着许多不想告诉别人,或是有人不想告诉别人的事。

安东旗伸手摸了摸杂乱的胡茬,法医室中死一般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冷战。

他横过身体,抬头看向窗外。天空还被黑暗笼罩着,从这边看不到一颗星星,不过天地交合的一线已经泛起隐约的灰蓝色,仿佛是要仿效所谓的“鱼肚白”来宣告天亮,但结果却是东施效颦,那更像是满池的浓墨突然碰到了水后交融、扩散出的颜色,很是难看。

而且,安东旗知道,对于刚开春的北方,黎明还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