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震动让顾乾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顾乾本能地弹坐起来。就在他一边准备站起身,一边想着提醒躺在他周围的两个家伙的时候,震动已经停止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甚至还不到一秒钟。
昏暗与寂静之中,顾乾一手撑着潮湿的地面,上半身大幅前倾,一副将起不起的样子,加上写满了脸的惊愕与茫然,像极了夜里突然发癔症的人。
火堆依然噼啪地跳着火星,变得有些浑浊的火光把顾乾的影子投在了洞穴弧形的墙面上。随着火焰颤动的影子在光秃秃的墙上显得格外突兀。
顾乾舔了舔嘴唇,看身边的两人毫无反应,他有些尴尬地嘶了一声,又悄悄坐了回去。从右手侧传来的节奏缓慢的呼吸声让他发现,起初缠着自己要听故事的尤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而且,并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样子。
该不会是自己瞌睡的犯糊涂了吧?
顾乾摇摇头。
刚才自己的精神兴奋到了从未有过的程度,简直就像中了魔似的,忍不住地想要宣泄那些疯狂地涌进脑子里的记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尤珂睡着的事。若不是那一震,他恐怕能一直不停地自言自语道第二天早晨,怎么可能是犯困导致的错觉。
“地震……不,爆炸吗?”
顾乾小声嘀咕道。
地震的话未免太短了一点,可如果是爆炸,顾乾也没有听到什么特殊的动静……
“是地震。”
这时,一直一动不动地半鸟突然出声说道。
“这个月第28次了。”
“原来没睡啊。”
“你在那儿叨叨叨说个不停,睡得着才有鬼咯。”
半鸟的话像是在抱怨,但话音里却完全听不出责怪之意。
他怀抱着剑翻过身,枕着胳膊看向顾乾。不知是不是因为困倦,半鸟的双眼没有完全睁开,但从他眯成缝的眼睛中射出的目光却像埋伏猎物的蛇一样,让顾乾心中窜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虽然说他对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男人的确没有太多好感,但也绝对算不上讨厌,所以,这种烦躁感肯定不是针对半鸟这个人的本身。
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顾乾试图去思考,但愈来愈躁动的心绪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只能依靠逃避来暂时安抚这种无法解释的心情。
顾乾把视线聚集在火焰的中心,试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调整自己。
“也就是说,你一直在偷听?”
“不能这么说吧,我可完全是被迫的”,半鸟说着,也像顾乾一样盘腿坐了起来,对他摆手笑道:“而且啊,我对你们小年轻的那些情情爱爱,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哦,是吗。”
顾乾语气平淡,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
火焰虽然已经很弱了,但还是烤得他双眼发烫。顾乾只好把头抬起来,再次看向半鸟,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和半鸟接上,而是落在了他嘴唇的位置。
“对了,你刚才说这是这个月的第……”
顾乾的口型在“第”字上停了下来——半鸟刚才提了一嘴的数字并没有在他的脑子里留下准确的印象。
“28。”
“对,第28次”,在半鸟的提醒下,顾乾接着说道:“还没过半个月,28次。”
“五级以上的就有七次。”
“这边的地震原来有这么频繁吗?”
顾乾疑惑道。
他虽然知道卢旺达是在地震带上,可在他的记忆中,这并不是一个地震如此多发的国家,是自己了解的太少,还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察觉到了顾乾神色的变化,半鸟嘴角突然勾起一抹不正经的笑,在顾乾转过头似乎要问什么的时候,半鸟立刻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抢在顾乾开口之前说道:“怎么,该不会是和那堡垒有关系吧?”
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了?
顾乾被半鸟的话搞得满头雾水。
“啊,原来如此!”半鸟一拍掌,恍然大悟般地说:“肯定是那里面搞了不正当的研究,触怒了大自然,所以才用地震来惩罚人们了吧?”
“呃……”
顾乾听出来了,这个男人是在用他那时说的话来打趣他
“嗯?”
半鸟冲着顾乾挑了挑眉,像是在问他:“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顾乾抿着嘴唇,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太阳穴的青筋在狂跳。
且不说他刚才的确没有产生这种想法,首先,顾乾就不认为自己从小耳濡目染形成的思想有什么问题。不论自己是不是表现出了所谓“人类的自负”,但怀一颗敬畏之心、抱着如履薄冰之态度对一个研究者来说难道有错吗?放任那种可能危害到人类的行为难道是应该的吗?
顾乾很愤怒,思想不同可以争论,但他说这种话的同时,那座深藏在山谷中的斯芬克斯堡中,不知有多少人正遭遇着非人的对待,他并不认为这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情。
在大火中幸免下来、失去了爱人与朋友的顾乾懂得什么叫生不如死,他不允许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轻言生命。
短短几秒的时间里,顾乾已经组织起数不清的语言来指责这个轻佻的男人,哪怕会大吵一番,也要让他从心灵的深处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多么的可恶。
顾乾抬起头来,大义凛然地瞪向半鸟,俨然一副要做殉道者的姿态。可还不等他开口,这幅姿态就在接上半鸟视线的刹那间便土崩瓦解了。
半鸟脸上的嬉笑已经全然不见,肃然地像是一块伫立了千年的石碑,凌乱的头发和胡须像是环绕石碑的荒草,也随它生长了千年。
那么,那两只眼睛又是什么?
顾乾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形容,当然的,石碑怎么会有眼睛。那不是石碑,只是一张肃然的脸。
被半鸟注视着,顾乾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口悬挂着的大钟,面前的半鸟就是那敲钟的和尚,只不过,他拿的不是粗大的钟杵,他的视线比钟杵还沉、力道还要更重,撞在顾乾的身上,使顾乾感到一阵阵仿若来自灵魂的震荡,古朴深沉的钟声在脑中咚咚作响。
顾乾仓惶把头扭向一边,恍然之中,竟已吁吁地喘了起来。
我……在害怕?
顾乾的右手颤抖地紧压在胸口上,心脏像在回答他一样激烈地跳动。
顾乾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究竟为何会反感半鸟的视线。
没错,自己在害怕。
害怕被半鸟看到自己的眼睛,害怕他从自己的眼里看出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
半鸟的瞳和尤珂很像,澄净透明,看不到一丝杂质。但是也有着明显的不同,但不同在哪里,之前一直没能搞清楚的顾乾此刻终于明白了。
尤珂的瞳之所以如此纯净,是因为本就没有沾染过任何污染,只有望穿却望不到底的美好与震撼。
可是,半鸟不一样,若拿湖水作比,半鸟的眼瞳便是乌尤尼的盐沼。数不清的岁月积沉在它的底部。它是一面镜子,你看不到他的底,他却能把你的样子完整地呈现出来。
只是,湖水倒映的是外表,半鸟的眼睛却倒映着灵魂。
顾乾知道,害怕,只是因为在半鸟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此刻的自己在他的面前说如同赤裸都算是心虚了,骨架,不,恐怕自己的每一个细胞他都已经看的一清二楚,自己的污秽已经暴露无遗了。
他只乞求半鸟能够保持沉默,不要开口。
然而,随之而来的半鸟的声音无情地破坏了顾乾这点可怜的奢求。
“顾乾啊……”
这是半鸟第一次叫顾乾的名字,但却让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你或许真的比那小妹妹还要危险。”
顾乾下意识攥紧手心,声音发颤地问:“你……”,他咽了下口水,“什么意思?”
半鸟听出顾乾的疑问既指向一旁睡着的尤珂,也指向顾乾自己,同时还是心怀侥幸地在遮遮掩掩。他忍俊不禁,像是看着伪装被戳破后还用拙劣的演技逞强的孩童一般,眼神都不禁透出一丝长辈的怜爱,摇摇头,便干脆与他直言。
“这小妹妹——尤珂,太纯粹了。她应该并非由母胎自然诞生的孩子吧?”
“……”
一语道破。顾乾再次被半鸟敏锐的观察力震惊了,甚至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哈哈,看你的反应,我猜的没错咯?”
说什么“猜”,明明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顾乾偷瞥着他的表情,在心中暗道。
“就像世界最纯粹的宝石往往都是人合成的,这小妹妹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人造人——仅凭这一点就足够危险了吧?”
没错,在《世界产业革命人权条约》明晃晃地摆在那里的情况下,这种行为可以说是人人得而诛之,顾乾第一次得知时也不敢相信其真实性。直到了解到斯芬克斯堡的事情,他才真正意识到,世界上的某些地方,的确有人在做这种可怕的事情。
“就算这样……我,为什么说我更危险?”
“嗯,小兄弟你啊……”
半鸟停顿了一下,好像还需要再确定什么,把头向前伸出去,捕捉着顾乾闪躲的视线,慢吞吞地继续道:“你的眼睛……”
“怎,怎么了?”
顾乾闪躲着问道。
“你的眼睛里藏着一团扭曲的火焰。”
“什么?”
没有听到预料中会听到的话让顾乾惊讶得语调都变尖了些。
“一团已经烧了很久的火。”
半鸟并没有为顾乾作出解释,顺着自己的步调说了下去。
“虽然此时火焰还十分弱小,可一旦得势——呵”
半鸟从一旁抽出一个竹筒模样的东西,突然冷笑一声:“烧毁的可不只是玩火者自己。”
说罢,还不等顾乾反应,半鸟就把细筒内含的液体泼到了快要熄灭的火堆上。
刹那间,原本奄奄一息的火焰轰然扩散开来,坐在火堆旁的顾乾只看见赤红的火舌张牙舞爪地朝自己扑了过来,猝不及防之间,他只能本能地向后仰去,直接倒在了地上,弄出了不小的声响。
被惊扰到的尤珂婴儿一样嘟囔了两声,梦游似的举起双手,交叠着放在了脸上,又继续睡了起来。
好在火势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又变回了起初的样子,从褪去的火焰后出现的半鸟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就连表情都没有变。
与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的顾乾对视了一会儿,半鸟仰起头来,自言自语般说道:“你是个会用温柔杀人的家伙,所以才更可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乾垂下视线,毫无底气地否定。
“不,你知道。但是,你不用知道。”
半鸟说着难以理解的话,脸上浮现起一丝悲悯的笑容。这副笑脸在顾乾眼中是那么模糊,像是一个坐在虚无之中的圣人对世界的最后一抹留念,这抹缥缈的留念也随着他的下一轮呼吸转瞬即逝。
“愿意再听我啰嗦几句吗?一个人呆久了,见着人总爱多叨叨一些。”
“……说吧。”
顾乾再次爬起来,犹豫了下,应允道。
“还记得我说这世界是一盘棋?”
“嗯,记得。”
“棋子与棋子之间只有行动模式的不同,而在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因此,在天道之下,本是没有善恶之分的——这些我也都和你说过。只是想提醒你,一味被人类自己定出的善恶所束缚,你的一生一定会非常痛苦。”
“说什么‘束缚’……我们身为人,就该遵守人的规则。”
“人的规则一定是正确的吗?”
“起码是按‘棋谱’走的。”
“这……嗨!”
竟然被顾乾用自己的理论反击了,大概是在报复自己刚才那句试探他的话吧——半鸟这样想着,不禁被顾乾别扭的性格逗得笑出了声。
“罢了罢了,那座堡垒你要去便去罢,原本不想再管这些事的,还是被往事羁绊住了啊。”
顾乾听出他话里有话,可是就算问他,半鸟也一定会随口敷衍过去,于是干脆放弃问的念头,继续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低声笑了一阵后,半鸟双手撑着膝盖,像要把杂念都排尽似地长叹一声,然后语重心长的对顾乾开口: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人——这盘棋中棋可是复杂得很,尤其在你与这小妹妹接触后,这场伪装出的平静也将不复存在了。”
顾乾歪头向酣睡的尤珂看去。
她娇嫩的双手盖在脸上,仿佛在她与世界之间建立起一道屏障,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她只是个蜷缩在墙角下的无知的婴儿。她究竟是因为何种目的才诞生在这世界上?那墙后的东西,顾乾看不到,也想不出。但正如半鸟所说,自己与尤珂的相遇让这道墙开始逐渐崩塌,一旦两个世界相见,等着他们的肯定不是风平浪静的未来。
温柔的杀人……
顾乾深吸了一口气。
半鸟果然完全看透了他。
“可是在那之前,有些人——试图变成棋手的棋子们,会为了维护这份虚伪,不择手段。”
“你说的……是谁?”
半鸟摇头,并未表明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他接着说道:“之后摆在你面前的路会有两条。”
半鸟举起握成拳的右手,伸出食指。
“一,和小妹妹一道,做好走投无路、四面楚歌的准备。或许在你插手堡垒的时候、或是在不久的将来,这种情况就会发生。”
“第二条路”,半鸟将中指立起来,与食指相并,指向尤珂:“放弃她。”
“放弃?”
顾乾的视线在尤珂与半鸟之间徘徊了两遍,问:“你是说,把她交给政府?”
半鸟再次摇头,然后把手放回原处,向顾乾解释道:“当今的局面,无论交给那个组织,结果都不会改变。”
“那……”
“如果你执意要前往那座堡垒,那么,只需要把她留在那里,然后——”
后面的话半鸟没有说出口,但从他眼中闪过的冷酷的光让顾乾的心猛地一颤。
“你是说……”
“没错”
已经心领神会的两人不需要再把话挑明了,毕竟,那实在太过残忍,只要想想,顾乾就感觉阵阵恶寒在自己的毛孔之间游走。
“这是你唯一一个自救的机会,同时也可以将她的影响压缩到最小。你甚至不需要为此太过自责,简直可以说是堪称完美的计划——当然,这都建立在你能活着回去的前提之上。”
“不。”
顾乾十指交叉紧紧握住,抵在额头上。
“我不可能……不可能再让任何人在我面前,在我面前……”
从回忆中袭来的痛苦让顾乾浑身发抖,就连话都无法利索的说出来。
“不这样做,你会被火烧死的……”
“不必再说了。”
顾乾伸出手掌,断然制止半鸟再说下去。
尤珂是他亲自带回家的,从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放弃的机会了。对他来说,宁愿被火烧死。这是他的无奈,是他的固执,是他不得不背负的罪孽。
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做出任何改变,半鸟无力地闭上了双眼。他爱抚着剑身,不禁苦笑,他笑自己,笑自己自认早就看开了一切,却又在这里做无用功。剑与剑鞘碰撞,发出窸窣的响声,他仿佛听到了妻子可爱的笑声。
自己真的看开了吗?
半鸟沉默着,重新面对着墙壁躺下,就好像从来没有起来一样。
过了许久,火堆终于燃尽了,几点红光闪烁了一会儿,最终也融进了黑暗。
彻底,什么都看不到了。声音,也只能听到尤珂柔和的呼吸。
“你说的蜜莉恩,是当年新闻中的金发女孩儿吧。”
良久,半鸟突然又开口说道。但顾乾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那个女孩儿的话,我大概在堡垒周围见到过。”
顾乾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不过依然没有做声。
之后,半鸟也没有再说什么。整个洞穴终于彻底沉入了寂静,在无声中迎来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