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长期奋战在一线的亲历者,在职期间我曾多次受邀撰写有关感染者群体矛盾题材的社论,每次我都会为此做些准备,结果却总因事务缠身不了了之。等到了现在这样真能静下心来写文章的时候,与之相关的社会学、心理学、行为学等内容早已得到蓬勃发展并入现代医学的范畴中了,无需我这样的经验学人再作赘述。一方面是不想让花出去的心血白费,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众多案例当中唯有灰喉的情况令我如此无法释然,我将她的故事收录书中,用于对这个主题稍作展开。

罗德岛在对入职者进行面试时必然会提约定俗成的一个问题:对普通人,是“对感染者以及罗德岛接纳感染者作为成员一事有何看法”,对感染者则是“对某些国家地区针对感染者的压迫以及罗德岛同时接纳双方作为成员一事有何看法”。这个问题的尖锐程度如今已随着感染者群体处境的改善大大缓解,但依然会相当程度上影响面试的结果,以及后续的职务分配等。不过并不是所有成员都会走这个程序,以灰喉为例,当初的的她要是参加面试肯定就会挂在这个问题上。

灰喉的双亲作为优秀的矿石病学者,曾与我们有过合作经历。其父不幸被卷入某次感染者暴乱中丧命,母亲将之留在罗德岛后亦不知所踪。幼年的坎坷不可避免地给灰喉造成了心理创伤,诱致她也成为千万对感染者和矿石病怀有深仇者之一。但与其他就此加入怨恨连锁的人不同的是,她的身边有阿米娅在。

这给了她倾诉和依托的对象,避免一路滑向更坏的结果。与阿米娅这个同龄人的交流慢慢打开了她的心扉,更往后的日子里,出于自立目的和感恩她也试着学习并成功通过了作为干员的入职考核。但即使能用温暖和恩情消融外层的戒备,失去双亲的痛苦也从来不是轻易化解得了的东西。

重大精神创伤给人造成的影响往往是对自身境遇的特殊化,像是怀着“你又没有XXX过怎么可能理解我的感受”的想法闭锁同理心,或者表现出大致分为保护倾向和报复倾向两种的应激模式,可以通俗解释为“正因为亲身体验过,所以不希望他人重蹈覆辙”和“正因为亲身体验过,所以想把同样的痛苦加诸他人”。我们努力抑制这些元素的不良影响,结果不尽人意。除了回避不必要的接触,灰喉在与感染者成员交流时也总是不避讳相关的敏感话题,照她的说法是以这种方式一视同仁。虽未必包含主观的恶意,但潜意识里恐怕她还是多少在用这种手段刺伤他人以求得心理平衡……这样的心态原本不适合担任重要职位,不过既然她的待遇原本就有开后门的成分,我们不介意开得彻底点。

好在方舟上同样不乏阿米娅那样的良善者,灰喉也用出色的动态视力证明了自己作为射手的价值,即使嘴毒,干员的职责还是有在认真尽到。外部没法对根深蒂固的恨意下手的话,就让她自己去经历变化。身心成长使她脱离了只要恨着什么就好的单纯,在方舟上的工作给了她开拓眼界的机会,罗德岛导引着她一点点解构自身的不幸,洞悉背后的复杂道理,看着她在慢慢理解感染者们的同时也逐渐被感染者成员们接纳……若能一直这么顺利下去,她或许真的会迎来能够放下仇恨的那一天吧,以类似使她的态度初次发生变化的任务为契机等等。

无奈天总不随人愿,如果说作为DOCTOR的生涯给予了我哪些珍贵经验,我最先提的一条必定是,永远不要去以事情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为前提安排计划。谁都不会为惊喜发愁,只会被不期而至的变故打得手足无措。

某地的统治层迎来更迭,剧情司空见惯。累累恶行被揭露出来用以批判前任和宣扬自身正统,此事亦平淡无奇。这场风波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正巧发生在灰喉父亲当年遇害的地域,他的名字恰恰又在死者名单上——并非殒命于感染者之手,而是赫然出现在被当局迫害致死的人们当中,与那些感染者们并列。于是媒体追根溯源寻来了罗德岛,找到了她,使她得知了震惊的事实。

实际上罗德岛并未刻意隐瞒真相,她从未问起,我们便没有主动告诉她……此等诡辩自然是平息不了灰喉的怒火,正是放任她一厢情愿地归咎的对待方式塑造了她迄今的人生。只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靠恨着什么来排解痛苦的话,宁愿你恨的是我们感染者这边罢了。她闻言愕然。

在座的诸位读者,尤其是不曾亲历过那段时光的新生代们,不知有否跟当时的她一样,还多少觉得感染者和普通人的矛盾就是两个界定清晰的群体间的冲突摩擦这么单纯明了。

挑一个人出来,如何判断他属于哪边?观察体表有无结晶?显然会漏掉病灶位于体内的。检测血液源石结晶密度?很多需要近距离接触源石的业者和研究者的数值同样与轻度患者相差无几。器官造影总不可能再弄错了吧?但直到今天这项工作仍然必须借助专门的大中型医疗器械,与便捷无缘……最直接的例子就足以说明二者间其实远不如想象的泾渭分明,随之而生的问题和矛盾亦然。

彼时的灰喉虽已不再完全被仇恨和偏见蒙蔽,但成长得还远远不够,在方舟上与感染者同僚们共事的经验,不过是泰拉世界真实境况的冰山一角。她见过在富足的城邦墙根下苟延残喘的感染者,却不知道当难民潮涌来时所有人其实不分带病与否都会被拒之门外;她也曾参与到天灾抢险的工作中去,但事成即抽身的她无缘见证当中的健全者很难重被同胞接纳的后续;饱受罗德岛恩泽的她,大概更加难以理解为何即使带着最纯粹的善意,外面还是有那么多人不愿和感染者以任何形式扯上关系……她已经懂得很多,但有更多重要的东西当中更深刻的道理,她尚未经历,她还不懂。

感染者的苦难与矿石病的传染性和致死性紧密相联,但由此受害的人却从来不止感染者而已。因为对异己的迫害并非自确认开始,而是从怀疑开始的。感染者残杀意见相左的感染者,感染者反抗压迫自己的普通人,普通人排斥会使自己得病的感染者,普通人加害被怀疑带病的普通人……所有人事实上都参与其中,没有谁可以作壁上观,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

只有亲自深入了解过诸如此类的事件中双方的立场和心理,才能真正体会到问题背后各种脉络的错综复杂和晦暗难解。只有懂得了这些道理,才能明白萨卡兹族长久所受的歧视和排挤很大程度上正是源自矿石病易感体质,在很多人眼中任何萨卡兹都无非感染者和“即将成为感染者”之分,终究都会变成四处活动的传染源;才能理解因天灾和动乱等流离失所的非感染者难民同样不容于本地人的事,无法确定面前的外来者是否隐瞒着病情,伸出援手的话又是否会轮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招;才能明晰在案的感染者数量明明一直只占小头每逢乱象却总有那么多人受害的事实,因为那些人祸当中普通人参与的部分一点都不比感染者们少。

……然后,只有品味过这些现实的苦涩,才能由此读懂父亲的结局。被卷入人群不过是灰喉所知的表象,即使已然掀起报复的狂潮,感染者们也没有失智到拳头挥向救治自己的恩人。然而在暴乱被镇压,承载激愤民意的当局展开清算时,像他那样时常与感染者们为伍的人们却被粗暴地认作同类——或许也由于职业原因而显高的血液源石密度——一并惨遭屠杀。将无知和恐惧发泄到感染者头上的行径由来已久,但诸如此类的累累罪行最终最大的受害者,却从来都是非感染者们自己。

为什么?当时她的发问,干枯得宛如被拧紧的抹布。

因为大家都想活下去,都本能地躲避拒绝着威胁自己生存的东西。我选择了和阿米娅一样的回答,其含义已经比之前更深邃厚重。所以罗德岛才寄希望于你身上,选择了缄默。

阿米娅身份的多重特殊性被我们认定为最合适的选择,她出现在灰喉身边并非偶然,对一如既往地力所能及播撒善意的她,我们用一些安排和设计将之稍许汇聚至灰喉身边,增加两人接触的机会。是的,灰喉也是我们的实验对象。总是在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罗德岛注定要面临来自感染者和普通人两方的对立和猜忌,一方面我们借助对此类典型案例的探索研究,力求收获一些破解的经验;另一方面,若能有灰喉那样的人成为跨越两个群体间隔阂的代表,发挥榜样式的号召力的话,去开展行动必然能顺利不少……我们其实没打算瞒着她一辈子,但至少要等到她足够成熟不再被狭隘的仇怨束缚,而非这种时机,以这样的方式。

所以,你们一直在利用我?如果爸爸不是死于那场暴乱,罗德岛根本不会收留我是吗?这不过是些气话,听得出她不是在提问,话锋也并非是针对我们。赖以生存的仇恨原来如此浅薄,她已经意识到,父亲同样不过是被肆虐泰拉世界的混沌之理吞噬的万千牺牲者之一,正是这种绝望的无力感令她悲愤交加。

这无疑成了灰喉人生中又一次重大打击。连与她最亲的阿米娅都无力挽回,事态朝糟糕的方向发展开去。一段时间的仿徨和苦恼后,灰喉悄悄离开了罗德岛,“我辜负了你们,对不起”的留言曾让我以为是过重的期待逼走了她。饶是过去对她多有怨言的感染者成员们,也不免为希望的凋零而惋惜,加入到缅怀的行列。

罗德岛没能成功拯救的人再添了一例。我对灰喉精神层面的担忧不亚于放她一介女子在外流浪之事,在得知父亲并非被感染者杀害,而是死于非感染者们的恶意后,她会又将仇恨的矛头转向普通人吗?支持着她的执念又将去往何方,我只能祈祷她不要陷入怨天尤人的死胡同。疑虑之后被好坏两个消息解答,坏消息是她一直未能自过去中解脱,仍然在用伤害他人的方式抚慰内心的伤口,好消息则是她没有误入更极端的歧途,而是找到了相对……合理的方式宣泄这种欲望。

她成为了一名战地记者,自由撰稿人,笔名“寒鸦”。

即使在专门播报感染者和矿石病题材的业者当中,“寒鸦”也算最特立独行的一类。像她那样无差别开火的可谓罕见,感染者行恶就去揭发感染者,普通人作歹就去批判普通人。这个名号在业界逐渐以不完全光彩的方式为人所知,既由于难以捉摸的立场,也由于其犀利冷冽的笔锋(连被编辑修改过的刊登版本都表现得如此明显)。支持她我行我素的是作为记者的看家本事,独家题材专供能力。

在我们力之不及的地方,用与我们不同的方式,灰喉探寻着自己的道路。仿佛急于拓展见闻一般,她总是热衷投身于漩涡中心,从冲突的前线到无法地带的深处。那无疑绝非易事,光看文章的内容,就完全可以想象出她是闯过了多么危机四伏的险境才拿得到这等真材实料,其冒险之跌宕起伏估计不亚于罗德岛经历的。有这份资本在,其他同行们就算不满于她博眼球的作风也不得不服气。

泰拉大陆上空游荡着一只寒鸦,它以敏锐的眼力观察世间炎凉百态,用嘶哑的叫声陈述苦难。其最大的争议点在于从不报道正面题材,即使笔下不乏闪耀着人性光芒的角色事迹,大多也都被用于对比以强化口诛笔伐的效果。这难免让她屡屡遭人质疑动机,不止一次被扣上“愤世嫉俗”“唯恐天下不乱”的帽子,连身世后来都如担忧的那般被挖了出来抹黑。此类消息总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此过激的手法虽能引起厌倦了陈词滥调的读者们注意,却注定要以牺牲容身之所为代价。

那个即使嘴上不留情,也愿意颤抖着手为感染者同事包扎的女孩,我和外面受过她救助的人们都明白绝非被编排的那么不堪。闯荡许久的经验给予了她足够的阅历,或许在细细咀嚼过我的话,被所见所闻催生的保护倾向最终得以与报复倾向抗衡后,她多少还是重拾了我们本想交给她的使命,决心去与世间的扭曲与矛盾斗争。然而这只苦命鸟儿在放飞之际仅仅浅尝过世间的善,我们没来得感化她到足以发自内心去相信向往,仍然身处黑暗中的她更擅长去发现同样的不幸。对自己、对他人的厌恶仍在折磨着灰喉,推着她走上了众多道路中最不讨喜的分歧之一,以她只懂得的方式去努力。

作为始作俑者的罗德岛自然也没有例外,理所当然地成了受她特别关注的重灾区,大概因为我们和她一样也总是奋斗在纷争的一线。很多次行动中外派归来的干员们都会有目击到灰喉,甚至受她协助的报告,只是她似乎总在回避和我会面,而我也想不出足够厚脸皮的理由去主动找她。在那之后不久,惯例会有一篇言辞尖利的稿件见报,将罗德岛的问题和不足批得体无完肤。对别人诸如此类的攻讦我大多是怀着世间自有定论的心态忽略的,但联想起她的事,往往还是会忍不住翻开她的文章,思索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那些思量大多和撰写社论的邀请同样,最后无果而终。时间已经对所有人给出了公正的评价,即使手段颇具争议,像灰喉那样的业者还是为感染者们的解放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拓展了普罗大众对感染者问题之复杂的了解,唤醒更多有志者们致力其中。“寒鸦”被认为是那个时代最具影响力的新闻工作者之一,而当人们追寻她的事迹时却总是发现无处可循。她已经停止活动销声匿迹了有段时期,我希望是找到了能让她解脱的归宿,即使心知在这个吃人从不挑食的泰拉世界里这样的祝愿往往只是奢望。若能单纯愧疚便好倒也省事,但灰喉今日的功绩却恰恰是建立于她的苦难之上,如果让更多的人免遭自己和父亲的悲剧是本愿所在,她又是否会满足于留在罗德岛度过平凡而温满的人生?随意去为她惋惜,难道不是等同于否定人家的隐忍与付出?这样的惆怅每每令我无所适从,她的生涯中并不存在诸般“如果”,或许尊重并铭记我所知的那个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犹记得后来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相见的情景,某回感染者相关的动乱中,在外负责收尾工作的我与灰喉不期而遇。多年离别并没妨碍我一眼就认出长久牵挂的熟悉身影,随即因发现她体表的源石结晶而触目惊心,长期出入危险地带果然还是带她加入了曾最深恶痛绝的群体,感染者的行列,不知她是以怎样的心态度过的身份转化。

但这都不及正对面时我所生的莫大悲哀,她一如坚冰般冷徹的态度告诉我,深植于她内心的仇恨仍在静静燃烧。时至今日她所恨的又会是什么?我没有胆量去了解,选了另一种拐弯抹角的问法:为什么要咬着罗德岛不放。

“我还是无法认同罗德岛的做法。”她回答道,锐利的眼神刺得我心虚又心痛。

“……但是,除了你们这样的人,我也不知该寄希望于谁身上。”

她的表情有所茫然,沉下头去,写起什么东西来,似是在掩饰落寞。我还在盘算要怎么打破尴尬,回过神来她已经又在直盯着我,眼眸中的意志比先前更加强烈。

“所以,请一定不要变得像我这样,无论如何都请不要辜负相信着你们的诸位……拜托了。”

低声将祝愿托付于我,“寒鸦”起身行礼道别,她决绝地转身奔赴属于自己的命运,留给我一个孤独而飒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