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球”这项运动,诸位读者们就算没有玩过,想必也有所耳闻。

这项源于维多利亚、发展壮大于哥伦比亚的体育运动如今已风靡大半个世界,上有脍炙人口的职业赛事,下有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爱好者,新生代们的童年几乎都会被棒球占据难忘的一部分。它不论在培养团队精神还是锻炼身体方面都被证明具有显著的效果,合作、共享、拼搏、献身是其精神所在……区区一个游戏就能体验的东西,放到现实生活中却成了难能可贵的美德,说来也是挺讽刺的。

罗德岛这个民族和文化的大熔炉自然也不例外,早在多年前棒球运动就传播到了初号方舟上。上层舰桥和设施观察窗更换强化防弹玻璃的理由我仍记忆犹新,要不是某个家伙老喜欢拉人去甲板上打棒球,频繁打碎窗户又屡教不改的话……我是打算用这种方式引出本篇章的主角,展开与棒球有着不解之缘的她的传奇的,原本是这样的。

就在筹备资料的过程中,蛇屠箱去世的消息打断了我的构思。

没有人料得到在罗德岛本部接受例行检查的她会如此唐突地离开我们,如同当初没有人料得到她能安然活到现在一般。相信大家都是在混杂震惊的纠结中前去参加她的葬礼,但实际上到场后遇到的难题却是要如何向收容设施中的孩子们解释,熟悉的元气大姐姐昨天还在跟他们一起玩棒球,今天为什么就一睡不醒了。也难怪,就算说出实情,恐怕他们也不会相信这位安详地接受大家送别的少女实际上与那个陨星奶奶是同辈的人吧。

负责蛇屠箱项目的团队其实是没能检查出特定的死因,才给了个自然死亡,不过我们也愿意去接受这个说法。对像我这样曾经手过了解过她状况的人而言,她能这样离世实际上使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松了一口气,这么说似乎很绝情。作为该领域的研究者,我的确很庆幸虽然她的症状尚未得到彻底的解析,好在她本身最后并没有超出医学语境进发到超自然学去;作为曾经的监护人,我则不知该不该为她能解脱而欣慰,毕竟她自己大概从未自觉过;而作为故交,我也的确在为又一位亲友的离去而感伤。

有关蛇屠箱的事,我很理解各位读者入手这本书不是为了浏览晦涩难懂的病历报告和学术论文,对那些不得不插入的术语我会尽量解释得通俗易懂些。她的来历无需多言,罗德岛也不是第一次稀里糊涂地“捡”到日后的成员了,首先引起我们关注的是她身上的病状。初见面的她已是轻度感染者,但检查的过程中我们却发现她的病灶竟十分精确地附着于几个重要的内分泌腺体上。排除肾上腺之类与循环系统直接联系的例子,脑垂体这种位置的感染可以肯定绝不可能是在不影响沿途组织的情况下自然转移过去的。

结果而言,这使得蛇屠箱可以在危急关头爆发出与她的瘦小身材极不相称的战斗力,尤其是生理耐受方面。而仿佛正是为了配合其发挥一般,与她本人被一同发现的还有某个神秘的背包。善背的匹特拉姆族素有包不离身的习俗,但这个以未知工艺制造的金属背包在她手中更足以让她胜任截挡敌人的重装干员一职,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日后遭遇的某些机缘揭晓了她的经历。鉴于在成书的时间点当局仍没有开放解密,在这里我可以透露的只有,更早前曾存在过一个使用违禁手段研究矿石病对人体影响的项目,主要集中于作为战斗力强化手段的方面。那个混乱而狂野的时代像莱茵生命那样被利诱着染指禁忌的例子着实不少,这可能也不过是密林一枝。蛇屠箱便是其受害者,在更多情报流出之前大概也是该项目唯一已知的存活案例……就是很难说成功与否,毕竟她安顿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向周围人介绍棒球,拉到足够的人便去甲板上开打。

所以……为什么是棒球呢?

蛇屠箱的记忆从来没有回复,我们只能猜测她本是个痴迷棒球的女孩,在球场上得到了体质和战术层面的锻炼,或许一定程度上导致被看中作为了实验体。是棒球一直支撑着她的精神,连丧失记忆都磨灭不了她的热爱。这项运动在罗德岛的传播比起趣味,也更多要归功于蛇屠箱本人。这个小姑娘明明纯粹如玻璃般一眼便能看透,天真烂漫的性格却仿佛有种奇特的魅力,顽固如凯尔希都难以抵挡,从未苛责于她。

自身和周围的不幸似乎从未对蛇屠箱造成影响,即使之后与她相关的秘密得以发掘,以被揭伤疤的形式换得正义的伸张,她也依旧保持着大家见惯的开朗模样。甚至在发现成员之间存在矛盾时,她还会温柔而固执地邀双方打上一轮半场,并且真的总能至少大大软化双方的态度,如果没有效到当场握手言和的话。到这份上我们其实分不太清培养团队精神的效果究竟是来自棒球还是她本身了。

以“培养强悍的战士”的目标而言那个项目应该算失败了吧,虽然结果而言蛇屠箱被赋予了出色的战斗力,但她的模样根本与所谓合格的士兵无缘,到了倘若没有被卷进阴谋,之后又选择在罗德岛安身,完全难以想象她的人生会与兵戎之事扯上关系的地步。凡是受过蛇屠箱感化的人,无不衷心祝愿她能走出沉痛的过去(虽然我觉得这对她而言从来不是问题),收获一个足以弥补之前缺憾的美满未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的故事其实才告一段落。要再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身上的奥妙才逐渐被我们所察觉。

首先发现端倪的是医疗部,在例行的定期体检中,蛇屠箱的报告里迟迟未见应有的生长发育,明明新陈代谢水平一直符合青少年的旺盛。这种状况持续两三年时尚未有人注意,从第七年起越来越引起我们的重视。她仍然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棒球女孩没变——这种客套话要是有了超过十五年的时间跨度做底就会变得恐怖起来,常说时间老人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但在她这里却仿佛犯了点老花眼。我们一直在研究寻找合理的解释,接受度较高的一种是她脑垂体受矿石病感染导致的内分泌异常产生的影响,不知当初对她的违禁试验是否就以此为目的之一,还是仅仅是个巧合。但面对连骨龄这种原本最靠谱的生物年龄鉴定手段都分毫未变的事实,大家其实心知肚明,她的情况已经超出当时医学领域所能解释的范畴了。

这使得蛇屠箱在本职工作外又增添了新的价值,作为珍贵的医学研究样本——然后,如果是按顺序一路将本书阅至此处的读者,肯定也能理解,对诸如此类的宝藏嗅觉灵敏的从来不止我们而已。

长生不老,永葆青春,称其为学界自古至今致力追求的终极目标之一都不为过。无人不想一探超脱大限之上的秘密,不论是发自私欲还是出于好奇。我们明白消息终究会不可避免地以某种方式走漏出去,已有过前车之鉴的罗德岛这回会做好相应的准备……防范措施上的准备,当事人本身的处境依旧是个难题。担任外派任务的频率在显著降低,而某些突如其来的袭击又带有明显的意图,饶是单纯如蛇屠箱也意识到原因在自己身上了。我们的本意是防止她成为又一个牺牲品,避免悲剧在她身上重演,因而臆定了本人的意愿。她的反应则证明总是将她当孩子看待的我们其实从未了解过她的觉悟所在,或者天真的程度之深,最后我也没搞清究竟是哪种。

由于监控录像中蛇屠箱是自己走出去的,我们将之认定为践踏伦常的精神系技艺。这种先入为主的恶劣印象影响了判断,致使罗德岛卷入了后果最糟糕最严重的冲突之一。对方表示是蛇屠箱自愿的辩解理所当然地被当做是胡扯,事态无可避免地发展到流血冲突的地步,直到她本人挺身挡在我们面前。

“我只不过是去找他们一起打棒球而已呀!”她亲自证实了对方的说法。既然是因自己的东西而起,那么分给大家不就好了?这的确很像她的小脑瓜会得出的结论,不禁使双手已然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我们啼笑皆非。

误会解开了,但犯下的错覆水难收,主动对同行出手的事成了罗德岛历程上永远的污点。把蛇屠箱单独叫出来的我原本是想让她意识到天真的代价,或者至少教她明白些世界运作的复杂机理,不料面临她无邪的发问我自己却频频陷入语塞。为什么要打架而不是坐下来尝试合作?如果真的是能造福大众的东西,为什么不分享出去呢?我自然可以拿大道理来解释,然而真正令我哑然的,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过去自己的影子。

曾几何时的我也被同样的疑惑困扰,罗德岛的征途又何尝不是始于同样纯真的愿望,想破解感染者们的困境,想帮助更多的人,想把泰拉世界引导至正确的方向……奈何长年在灰暗现实中的流离一点点凿掉了我们身上的理想主义成分,用利益的取舍压下道义的指引,用警惕的防范代替友善的信任,此次误会很大程度正是源于我们对人家的恶意揣测,若是能更耐心了解些的话……我们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绝情,又究竟为何会这样的?除了眼前的蛇屠箱,我心里同样有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在质问。

不与我们商量擅自行动的她自有她的一份责任,但真要归咎于她,脸上的火烧火燎实在使我下不去手。即使我可以为所有的选择都找出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也无法让这羞愧减弱半分。合作、共享、拼搏、献身,蛇屠箱从未背弃过着热爱的棒球背后的内涵,而本该强大得多的罗德岛却不断地在往与初衷相悖的方向屈服沉沦,比起追随当初的理想,考虑越来越多的是如何保住现有成果……根本不该是这样的,这场与泰拉世界的对垒依仗的理应是我们这样的中坚力量,而非如她般微弱的光芒。不论现实的枷锁再严重,也必须尽全力去展现希望的存在,毕竟若是连自己都无法以身作则,又怎能指望他人来相信和追随呢?

考虑许久后我将这个不为许多人自觉的问题提上了反省会议,试图将一切导回正轨。将蛇屠箱相关的研究成果公开共享成了继“塞壬事件”后罗德岛做出的表率,尽管此后衍生的研究成果依然被证实只可行于蛇屠箱自己,尚不能为当世学界所用的样子。她稚嫩而淳朴的想法不可能直接用于事务层面的实践,但我们还是重燃了克服艰难险阻的动力,告诫自己勿忘初心,在可能的范围内往尽善的方向推进,至少绝不能再在被问到那些问题时依旧面红耳赤哑口无言。我总是会记起,这艘方舟上就存在着一位以微薄之力行走于这条道路上的女孩,她的棒球棍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数位知名球手的签名。虽然,也许,大概,即使签名是模仿的,想要分享的心情却无比真挚。

如上便是属于蛇屠箱这位少女的故事。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的最初的模样,不论外表还是内在,从担任重装干员和配合我们研究到一如既往地拉人去棒球场上同乐,如同许多年前,让人觉得许多年后依旧会如此。我猜她大概不曾意识到自己在罗德岛的历程中扮演过何等重要的角色,因此原本是打算借出版回忆录的机会正式表达感谢的……直到她离世的消息传来。

作为凡人的局限终究还是找上了她,以长寿的匹特拉姆族而言她算得上短命,不知是否是作为青春永驻的代价。在意外和震惊之余,我们也只能用诸如好在她用不着去面对寿命论的问题之类的想法聊以自慰。像她这般纯真的人是如何看待生离死别的?出于对她的了解我不禁好奇。在意识到大限将至时,她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回首自己的足迹,并满喫于度过了充实的无悔人生吗?后面那个问题的答案我猜是肯定的,因为她的安详睡颜看上去是那么自然,我甚至能自嘴角发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仿佛下一刻她就又会精神饱满地招呼我们去玩上几把棒球。

那想象栩栩如生得几可乱真了,毕竟不久前才体验过。当时我的退休和方舟的退役事宜已经敲定,停在本部的初号方舟随着设备转移工作的结束变得人烟稀少,蛇屠箱便向收容所的孩子们宣称有更棒的游玩场所,顺带将兴趣使然的我也带到了甲板上。

见惯了的展开,我望着蛇屠箱轻车熟路地划定场地和各个标志物,将甲板上的设施作为挡球网。行动逐渐迟缓的我已经跑不动垒,说好只当击球手打完一轮。蛇屠箱一如往常地首任捕手,我等在打击区,观察投手的姿势。

孩子们的进攻比真实战场好应付太多,我本想回以温柔的触击,球却意外飞上了高空。场上顿时喧嚣起来,代替我跑垒的孩子腾地蹿了出去,脚步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跑啊!跑起来!动作快!快点!”

身后的蛇屠箱双手作喇叭状喊道。守队的成员早已在往落点集结,我意识到一脸兴奋的她其实是在为对手鼓劲。

恍若隔世的熟悉感串联起了记忆,将她的身影映入似曾相识的一幕幕,从罗德岛上来来往往的众多成员,到眼前闹腾的孩子堆中心,唯有她呼喊鼓励的身姿始终未变。那个瞬间我莫名地鼻子一酸,被泪水迷了眼睛,就仿佛自己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曾坚信的纠结的沉沦其中的一切被证明是有价值的一般。

“加油啊!GO!GO!”

我用迷离的视线定睛见证这场景。宽敞的甲板上,少女正与孩子们一同欢腾着庆贺胜利,灿烂笑容足以打动最铁石心肠的硬汉。轻风自设施间穿行而过,将欢声笑语带上湛蓝的晴空。倾斜的阳光经由泪水折射,给这一切染上了虚幻而绚丽的颜色。整幅画面美好得不禁让人想一直维持下去,时间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