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载着罗德岛历程的相册中,有那么几页是我不太愿意去回顾的。

其中之一就是这张照片。年轻的黎伯利女孩锡兰正在对着镜头微笑,身侧是她沉静内敛的保镖,黑,摆着一副不自在的模样。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等偶然在堆积的档案中发现时,照片边缘已经和记忆一起开始泛黄。

两人都曾在罗德岛任职,我们邂逅于旧汐斯塔市最后一届黑曜石节,经历了不为人知的风波后,她们怀着各自的想法来到了方舟上。这张照片上两人的表情让我莫名有些不忍直视,甚至有了些异质感,要结合过往相处的经验才找到原因。彼时的她们身上仍留存着那个动荡年代少有的纯粹和天真,诚然罗德岛招揽的人才当中不乏同样纯真的例子,但像这她们那样在此基础上发展保持了深厚关系的例子还是不由得吸引了我的侧目。

“研究源石的道路十分广阔,博士。不过,对我来说,我只想找到能治疗黑的方法,所以,当我听说了罗德岛的一些事情后,我一直对这里心怀憧憬。”

谈及入伙理由时锡兰是这么告诉的我,言语间满满的向往,之后更为加入我们学到更多知识而表示庆幸。罗德岛能开创还原疗法的先河,像她这样的研究人员固然功不可没。但落实到锡兰身上,结合她的家境和背景,后知后觉的现在我必须说,如果真的只是想给黑治病,她其实根本就不该来罗德岛。

“如果是你的话,也许能驯化我们战斗中的那些邪恶。请一定,要驯化我。”

至于黑,“天真”这样的形容词看似和她那样杀人不眨眼的佣兵格格不入,她身上这方面的体现的确要更加隐晦一些,讽刺意味也更甚于前者。这句话是黑在我第二次晋升她时说的,应该能认做是在对我表达信任。犹记得当时我的反应是先一愣,随即哑然失笑,被问缘由时用感到高兴糊弄了过去。

此事大大重整了黑在我眼中的形象,她是怀着怎样的想法说出的这句话?或者讲得不客气点,她区区一介受命办事的杀手真的明白所谓“邪恶”的意义吗?倘若夺取他人性命能被轻易定义为“邪恶”,那么下令让她去做的赫尔曼先生和我又该算是什么?来请求我去驯化她身上的邪恶,算得上天底下最黑色幽默的事情之一了。

后来我才明白这话与其对我,其实更像是在为锡兰说。作为自幼朝夕相处的同伴,若是身上的“邪恶”能得以控制,亲如姐妹的锡兰大概就能离自己所处的那个阴暗面更加远些之类。这便是两人身上天真成分的体现方式,锡兰怀着救治黑的单纯愿望踏上了留学之路,黑则自作主张地认为可以替锡兰把外界不美好的部分全挡下来。促成这一点的是锡兰的父亲兼旧汐斯塔市市长,赫尔曼先生。造就天真需要长时间安定鲜有波荡的环境,从而免于意料之外的变故。在他强有力的领导下旧汐斯塔享受了稳步发展的繁荣,使被他宠爱的锡兰不说,连黑——再重复一次,乍听之下虽然奇怪,但能有一个长期服务并信任的主子,对她那样的杀手而言也足够算可遇不可求的“稳定”待遇了——都受了理想主义的熏陶,只要有中意的念想就会全心全意去相信它。……只是不知赫尔曼先生有否考虑过庇护总归有个限度,顶多持续到他执政生涯结束,或者两人像这样离开他去接触外界。

总是游荡于风暴中心边缘的罗德岛无疑是一所手段毒辣的社会学校,强迫成员们直面现实,美的丑的部分兼有。时至今日我依旧经常萌生若如何是否能如何之类的想法,搞得自己好像真的可以替别人做出更合适的选择一样,但是梳理往事时反而更多体会到的是自己顶多作为他们人生途径的一站,见证他们被内在的本质引导着走上属于自己的道路这种近乎宿命论的东西。锡兰和黑更深层的差别或许也早已注定会将她们的关系推向……这里真的该使用“悲剧”之类的字眼吗?我不想显得太颓废,她们不过也是同样投身于泰拉世界的沉浮当中,迎来了各自的归宿,就是这个过程往往并不怎么美好。

锡兰算是少数和诗怀雅一样将尊贵身份以气质的形式展现在外的人(这又是种别扭的说法,大概要归咎于方舟上其他很多有千金出身之实表现却未显千金之名的例子?),以我的理解,那种强势的自信是源于家族后盾的支持,使她们能不惧失败勇敢尝试各种东西,取得的成功又进一步充实了信心。同时她也是仍把努力就会有回报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这比前者更加鲜见,能保有此等性情多是尚未经过现实的拷打,而她却用在职期间的表现证明了自己的意志是真有这么坚定,这位大小姐其实并不如外人以为的那样不食人间烟火。

能有如此积极向上的心态对科研工作者而言实属难能可贵,倘若能继续以同样的步调在学术之路上前进,想必能取得伟大的成果吧。曾经她还得意地对我宣称如果有一天我走错了路,她会来纠正我。我则开玩笑反问她假如你自己走岔呢,又该轮到谁来带她回归正途?她一时语塞,我顺势笑几声转移话题,不曾预想竟真的会一语成谶。

之后锡兰也继续以她的方式努力着。以沉重的代价作为交换,罗德岛开创了还原疗法的先河,黑身上的矿石病虽还谈不上治愈但已不再有性命之虞,锡兰又一次顺利达成了预定的目标。然后差不多也是同一时间,与家世相应的责任终于也找上她来了。

赫尔曼先生对旧汐斯塔的长期领导理所当然地催生了一批反对势力,我们预想过他下台后反对派争权成功的情况,但还是料不到接任市长之位的竟会是那个克洛宁。曾受过赫尔曼栽培的他除了对汐斯塔的爱以外,可谓将恩师的手段学了个遍,因此被作为代理人从监狱里捞了出来。早在最初的风波里我们就见识过这家伙的品性,完全能理解他的上位对汐斯塔意味着什么……这些消息都没有第一时间传到锡兰的耳里,也许赫尔曼先生也和黑一样一厢情愿地希望女儿能远离那个世界的纠纷。然而事情总归瞒不了一世,至于是否要跨过那条界限,更多情况下其实取决于本人的意志。

锡兰果断以自己的意志作出了选择。在罗德岛的历练多少洗去了她身上的稚嫩,增长了此前无法获取的良多经验,是时候回应故乡的召唤了。她婉拒了我们的援助,既由于原则而言罗德岛的确不适合与政治实体轻易牵连,也因为她将之当成了首先是她自己的目标,真到了紧要关头她不会吝啬求援。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也只能尊重她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期我们时时关注着汐斯塔的风起云涌,克洛宁倒台的消息的着实让我们松了一口气,不过继任的并非锡兰自己。想想也是,她作为研究者的杰出才能未必通用于从政,使能者在其位才更合适。但就在事态仿佛逐渐平息时黑却突然回来向罗德岛求助,完全出乎我们意料,更令我们震惊的是她的目的。

她会现身并非由于锡兰身陷险境,她是来求我们帮忙阻止锡兰的。

扳倒区区一个克洛宁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充其量只是个代理人,反对派们随时可以再推出十个来。而通过建设新城区将汐斯塔改造成移动城市的过程早已将经济压榨得虚弱不堪,为了避免让城市陷入分裂动乱,锡兰将目光转向了曾经的汐斯塔火山。然而她拿出的开发方案却激进到连艾雅法拉那样的学科专家都看得目瞪口呆连声称危。未能与锡兰对面交流的我们无从得知她有几分是被焦虑所迫,又有几分是真的理想主义到了真以为能绕过重重风险顺利成功的地步,如同她过往的经历。

此举又一次将她们的关系推上了对立面,这回可没有曾经的误会那样好消解了。黑如亲姐妹般溺爱着锡兰,但她骨子里终究是个现实主义者,如赫尔曼先生一般,也如罗德岛的大部分人最终成为的一般,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将整个汐斯塔的安危押上的豪赌。她的请求后来由凯尔希经手,派遣了适合这类任务的成员去解除汐斯塔的危机。

命运的轮盘嘶哑地摩擦,它那双作恶多端的手悄无声息地摸上了两人的咽喉。

任务不知该称作成功还是失败,我并不了解具体详情,知道的只有,道尔科斯家后来发布了锡兰的讣告,她最终和她母亲一起长眠在了那片无垠的大海中。黑自那以后就断了消息,没有人再知晓过她的行踪。但整件事最戏剧性的莫过于,锡兰的开发方案后来还是被当做救命稻草实施了下去,并且最终竟然真的跨越各种障碍有惊无险地帮助汐斯塔市起死回生。与锡兰的牺牲究竟有无价值的疑问无关地,今日的新汐斯塔市依旧作为享誉盛名的旅游胜地,以音乐节和特产的黑曜石工艺品吸引着全世界的游客。

……于是回到那张照片,像这样翻看时只会被勾起深深惆怅的东西,又有谁会愿意去回顾呢。

我根本不敢去调阅任务的情报,我连在与相关者交流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话题。想起她们的事,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锡兰是遭了恶人们的毒手,黑仍然在默默守护着汐斯塔,那次任务已经将整件事导向了一个尽量好的结局……我当然自觉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又能怎么样呢?假如资料真的印证了最坏的那种设想,那我恐怕连把相册翻到这一页附近去的胆量都不会有了。

犹记得早在汐斯塔火山风波后,就有人在复盘事件全貌时质疑过:真的有必要让那些尚存理想主义情怀的人去认识现实中的残酷部分吗?这个问题已通过无数的实证得到解答,其并非由他人来决定,而是决定于当事人所在的处境和选择担负的责任。如果锡兰当初没有选择加入罗德岛,那她同样可以向学术之路迈进,在黑,父亲,之后大概还会多一个倾心的伴侣支持下继续追寻梦想。又或者如果锡兰并未以拯救故乡为己任舍弃在罗德岛的职务,她肯定也会在我们之后取得的诸多成就中留名……但事实就是,超脱了赫尔曼先生和黑对她的保护,正是她自己选择一步步深入其中,甚至不惜与好姐妹反目,留下这么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

直到最后锡兰的形象似乎都未有多少变化,她并没有落得跟其他理想主义者们一样的下场,被世故人情磨平了棱角和奋进的志气,而看似棋行险着的孤注一掷还偏偏幸运地奏效了,使她又脱离了真正的成功者和怀着理想溺死者的范畴。我不可能去否定她的勇气和胆识,但我同样无法去责备黑更加现实的抉择。她们的故事纠缠在一起宛如一部怪异的荒诞剧,明明开篇是如此美好,过程却仿佛不可避免地向糟糕的方向滑去,明明知道如此发展必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却怎么都无法确信问题之所在。会是黑的背叛吗,如果当时她选择支持锡兰施行那个疯狂的计划,之后是否能至少保住她的性命?会是罗德岛的介入吗,锡兰选择了别的地方以别的方式经受历练,是不是就可能得出不一样的结论了?还是说早自黑作为她的保护者和亲密之人出现在她身边起,她就已经注定要在这条道上走到底,并最终因根本上的差异而以某种形式挑起两人间决定性的矛盾?这诸多假设如果和我在别处抒发的同样从未得出过答案。好在,新汐斯塔市仍傲然屹立于泰拉大陆之上,不管我在这维多利亚的红茶香气中纠结多久,最后总能自它的繁荣当中觅得一丝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