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这篇文章时适逢本年度第一场雪。征战劳累积下的旧伤又开始折腾起这身老骨头,惯例迫使我一边对应一边联想起与冬天、与寒冷相关的人与事来。与过去的区别在于,现在我已经不再有一整个罗德岛要维持,没法继续拿职责作借口仅汲取其中能作为激励的部分。这实际上理应使我能更客观地评判自己的功过,但我不敢。要是我真有坚强到能面对得了身后数不清的被辜负的期待,大概退休后我也会接着积极活动而非像这样缩在房里写什么回忆录了。

那么不如把这部分故人故事也记载纸上,让别人去承接评判的工作吧,比如霜星的事,谈及寒冷时我想到的东西里总免不了她的身影。并不是因为她惊为天人的低温系源石技艺,至少不全是。

霜星可能算得上是罗德岛任期最短的成员,某些意义上本应将成为最长的,我曾这么认为。与时间长短无关的是,和她的相遇依旧成为了最影响我整个生涯的重要事件之一,或许真正的心意相通总会如此记忆深远。

与她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其实是敌对状态,我们罗德岛活跃在抗击整合运动的一线,她则是整合当中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精英部队,雪怪部队的领袖。在乌萨斯混乱的局势下,他们背后的故事和其他很多类似的秘密一样以十分悲剧的形式,并非作为用以忏悔的墓碑,而是作为野心家们用于互相攻讦的罪证,现在已经被解密公开。如同众多感染者同胞,过去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走上那条道路,现在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去垂怜一批逝者。与他们的交手,一次是在切城废墟,另一次则是著名的龙门危机。

拿切尔诺伯格小试身手之后塔露拉把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龙门,察觉此事的罗德岛先一步赶到通报,却不料就此被卷入了交汇纠缠于此地错综复杂的暗流之中。暴徒们如预期般进犯,罗德岛配合龙门近卫局组织了反击,两边都没能想到自己不过是他人为了达成目的而驱使的棋子。整合运动看似无谋的袭击是为了给留在切城的塔露拉搞大动作做掩护,至于龙门那边,站在我的角度,我实在想不出22~28号城区的居民大量失踪的内幕要以何种方式解密才能不至于成为龙门历史上最令人作呕的污点。结果而言此次动乱无异于闹剧,对真相有所察觉的人,无论原来的身份是整合运动还是龙门住民,都汇聚成一股湍流逃向了荒野,至少那边还不会立刻要他们的命。霜星的雪怪部队挡在了那些企图借机收割所有感染者们性命的家伙面前,也挡在了担负追击整合运动指挥官任务的我们面前。

何等可悲而矛盾的境地,我们之间并不存在敌意,但他们不可能让开放任同胞们被宰割,而近卫局和罗德岛又没法转过头去阻挠同属于龙门的特殊部队。我们试图劝说他们投降,理所当然地失败了。结果显而易见,雪怪们的传说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一刻。霜星选择了作为战士的归宿,她驱使强悍的源石技艺化作了我们前进路上的考验,最终被击败,由我陪着走完了最后一程。

虽然唐突,这里我需要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当时由于某些变故,脑部受损的我正处于相当严重的失忆状态,严重到连原本的人格都未能保留多少。偏偏那段时期我在罗德岛又度过了相当高密度的一段时光,有许多复杂艰难的抉择不得不去做,正如一些理论中描述的通过大量的选择和对前次选择结果的参考来逐渐形成选择倾向的性格建立过程那样。这使得我成了一例罕见的医学心理学案例,从这个阶段新人格的构筑到后面找回记忆时的恢复过程都提供了不少研究资料。提这些是为了说明,既有的经验和思维方式不可避免地会对事物的认知产生导向性影响,如同在那之前参与了罗德岛建立和发展的我自然早与各式各样的感染着们打过交道,见证过他们的命运,逐渐有些麻木一样,但彼时的我却借助失忆得以跳出这束缚。霜星不是第一个在我怀中逝去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但对当时支配着这具身体的“我”而言,那的确是我首次接触像她那样的感染者悲惨命运背后的脉络,亲身经历她的临终,进而在后来深刻影响了我整个余下的人生。

事后我消沉了一阵,但原因并非很多人猜测的那样。霜星跟我的交情说不上深,即使算上被一起埋在废墟下那段也不过是机缘巧合地了解了些许她的过去,对她的死我其实并未感到多少悲伤。她和她的雪怪部队一样,或者应该说雪怪们和她一样,更多是一类代表,一种象征。那时抱着她逐渐回暖的身体的我心中沉浮的有敬意,有惋惜,有得到了她的答复并回以承诺的欣慰,但占据最多空间的却是茫然,仿佛置身于暴风雪当中无处可去般的茫然。

这份茫然相信同样存在于广大感染者体内,对时时面临着生存危机的他们而言,茫然更多会被转化为其他形式的负面情绪。愤怒,憎恨,心痛,不甘,或者数者兼有,如同还是不得不和罗德岛拼个你死我活的霜星那样。短暂的相处中我见证她的愤恨数度转向,从引领又背叛了他们的塔露拉,到罪魁祸首乌萨斯,再到恶毒的这个泰拉世界,大概其实她也不清楚究竟该去恨谁,也明白不论向哪个对象去发泄愤怒都是没有结果的死胡同。除去感染者的身份,她和雪怪们同样都不过是真性情的人类,比当世很多人还要更真性情些。然而歧视和压迫还是逼他们走上了绝路,投靠了整合运动这样的地方,即使它实际上不过是个用不受约束的暴力吸引注意力的烟幕弹,除此之外也无处可去。试图解决这个难题意味着要与沉积于整个普通人与感染者群体间的隔阂为敌,那时的那个“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能成功的确信来。

对感染者的迫害自从法律出现就存在了,或许还要更早,这可能算最不想发现的考古成果之一。纵观历史的足迹,感染者受排挤和迫害的理由来自一个浅显的原因,矿石病的致死性和传染性,和另一个并不总被广泛认知却同等重要的原因,矿石病对感染者源石技艺的危险形式的强化。要破除这死局对二者的解决缺一不可,举例来说,若只拿出了疗法,在源石技艺换言之战斗力,宏观体现为军事实力潜力的诱惑下依旧会有很多群体存在充足的理由拒绝治愈,甚至进而更激化与普通人间的矛盾。只要这两顶箍子没有全部除去,感染者群体就依旧陷在被煽动和被压迫的循环中无法自拔,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注定只是绝望的挣扎。这些挣扎自然并非无用,正是如此真实存在于世间的苦难推动着有识之士去寻求解救之道……然而反过来讲,也意味着通往目标的阶梯必然要由大量尸骸堆砌而成,类似整合运动这类暴乱引发的悲剧,用一种残酷的说法,都是“必要的牺牲”。

万幸这条道路距离终点只剩最后几步。在著成本书的时间点,还原疗法的普及使得矿石病的高致死率成为了历史,源石工业在军事领域的发展也让部队实力偏重于装备和组织度,而非继续依仗个体的强弱,破解了拿性命换取力量的诅咒。以相应的代价作交换,那两顶箍子的确被顺利取下。感染者们的处境不再如过去般晦暗绝望,在继续与各类问题斗争的过程中与普通人携手开拓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更有希望的时代。

只是那些已逝之人无缘目睹这一刻,纵使未来多么光明,那只在我怀里吐露真心的白兔子,还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邀请霜星加入罗德岛,她答应了,她选择将燃尽的生命交托给我,去相信我们追求的理想。

更往后的时候我找回了丢失的记忆。两段经历造就的人格相融合的感觉有些难以形容,能想到的贴切比喻大概是两个起初不少意见相左但又不得不共事的人逐渐磨合的过程,从矛盾冲突到慢慢发现共识大于偏见,最终完全接受对方,或许人性当中的确是有一些与是否拥有记忆无关的所谓“本质”存在的吧。一些东西消失了,比如最终留下的现在的我并非那两个人格中任一的复制品,而另一些东西则留存下来,比如在此期间获得的全新记忆。我仿佛拥有了两支不同的人生体验,拥有了两波同样给我留下强烈印象并影响我一生的各种“第一次”,在来自新记忆的那部分中,霜星始终占据着属于她的位置。

我一直记得,这是霜星想要加入的罗德岛,无论多大的风浪我都不能这叶扁舟倾翻。

我一直相信,这是连霜星那样的人都能救赎的罗德岛,无论遇上怎样的困难都能被我们解决。

霜星的确没有食言,我帮她信守了承诺。她就在我身边,就在我们身边。在遭遇各式各样的寒流时,我总会记起那个曾以最凛冽的一抔寒冬之姿横挡在前面的卡特斯女孩。我跨越了她,之后她便在背后注视着我,我不能让她失望。

诸如此类的信念曾一路支持着我奋斗。但实际上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或多或少幻想过如果霜星能活下来会怎么样,她的号召力想必能动摇不少感染者同胞,让更少的人惨死于整合动乱中,减轻一些由此引发的舆论压力,让罗德岛的活动顺利进行,让我们能救下一些本该能救的人,进而……这些“如果”和乌萨斯多种一茬红麦的俗语以及维多利亚一颗钉子杀死一个国王的寓言一样,虽不过是自后悔中诞生的虚无缥缈的假设,却也同样寄托了人们的愿望,我的愿望。我已经努力去做到最好,结果却总是无法如期望般尽善。只求将来九泉之下与霜星重逢时,可以轮到她来给予我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