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问过格拉尼，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帮助他人？她的回应则是一句反问，帮助陷入困境的人需要理由吗？

我曾以为是出自她那个年纪的热血和天真，却未料到这答案竟真的影响了她的一生。不，这里并不是指她经历了现实的洗礼后有所变化，如同很多人那般，而恰恰是她始终未曾改变这件事。

格拉尼原本是维多利亚的骑警。在维娜的事情走漏了风声后，她以维多利亚警方侧联络员的身份来到方舟上成了罗德岛的合约干员，似乎是她主动接下了这个被同僚们视作吃力不讨好的苦差。这的确很符合格拉尼一贯的作风，据了解即使在入职之初因稚嫩而被嘲笑，被丢去干正式执法之外的杂务，她也依旧任劳任怨地做到尽善尽美，从不因案件大小事情繁琐而吝啬对市民们的援助。相信多少是受了库兰塔族故土卡西米尔的骑士精神之影响，格拉尼一直以帮助困难中的人为己任，这直接推动了她来到罗德岛，并与临光这个骑士精神在当代的具现建立起亲密的关系。

她曾在很多场合自述希望能“用自己的双手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过去品味着这说法时，我更多联想到的是像蓝毒和可露希尔那样的技术人员经常发的抱怨。越是模糊笼统的需求在技术层面上越难以满足，蓝毒就不止一次吐槽过制作某种能解一切毒的解药的想法，表面上想当然的愿望背后是何等天方夜谭的技术要求。格拉尼有考虑过这些事吗，她有否构想过具体要如何去实现那个理想？说实话我怀疑没有，或许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救助着有困难的人，并将罗德岛视为志同道合的对象。

至少她的确是拥有这么做的实力，那份才华或许本应能支持着她走得更远。库兰塔族多以脚力耐力见长，而格拉尼出类拔萃的爆发力更足以让任何因身材原因小看她的人付出代价。有她在的时期，我在指挥作战时经常会设计一些依仗她的机动力出奇制胜的战术，而她也从未让我们失望。战场之外的她在调解矛盾促进同伴团结上同样很有一套，有谁会不喜欢这位在天灾和动乱威胁下依旧充满活力和乐观，如同在卡西米尔平原上迎着阳光肆意奔腾的小马驹般火热，总会在人们需要时现身的小姑娘呢？理所当然地，如同过去在维多利亚的市民们当中那样，她逐渐也在方舟上的众人间建立起人望；而同样理所当然地，她施以援助的对象也从不仅限于罗德岛内部。方舟四处巡游于世界各地，她的善行跟着一路留名。

但她身处的见证的世界已经不再如故乡那般单纯了。这话有点别扭，维多利亚的城市理应也有其充分的复杂性所在，只是过去只专注于在岗位上服务市民的她大概无缘多作接触。现在有了。

格拉尼首次负责的外派任务是受临光之托去卡西米尔一带调查有关骑士宝藏的事，任务执行得还算成功，然而从她事后提交的报告上我开始察觉了某些不太妙的征兆。过程当中格拉尼很有她风格地解救了深受赏金猎人所害的当地村庄，和以大鲍勃为首的流亡感染者有了些许因缘，为了取得“融芯”而主动献血险些送命。虽然结果是好的，但若总以结果论成败迟早也会输在结果上。格拉尼被热心推动着牵扯介入了太多东西，对她而言可能只是一如既往地助人为乐，但对其他人而言，比如她身后的罗德岛，则未必总会是好事。

这不过她即将迎来的波折之沧海一粟，罗德岛带她见证的真实世界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即便她从未思考过，“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这个模糊理想背后庞大的“技术需求”还是不可避免地袭来了。

某次救助难民的行动，让格拉尼意识到不存在恶党的情况下救助他人经常会变成抛弃其一的选择题；某故地的重游，又让她体会了一把人们对那种没来由的恩惠有多么健忘；某回穿越哥伦比亚边境战乱区的旅途，她个人的行动意愿和罗德岛作为企业必须固守的立场又站在了矛盾的两边；甚至就算她真的从不求来自别人回报，助人行动本身也必然有实现自身价值的目的在内，因此某些她好心却办了坏事的结果肯定对她震撼不小……诸如此类的打击接连锻打着格拉尼的精神。人前的她依旧是生气蓬勃的热心肠形象，但在人后，钝感如我都能察觉，她皱眉苦思和独自徘徊的时候在与日俱增。这或许是所谓成长的烦恼，只是对过早参与到了罗德岛的事业当中，时时直面着理想和现实之碰撞的格拉尼而言，烦恼被以残酷和影响深远得多的形式展现出来。

不知该称幸运还是不幸，格拉尼的信念并未轻易被击倒，经历从三观到人格的剧变“活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但那些烦恼和矛盾注定会促使她去思考和取舍。意料之中地，临光在这过程中担任了关键推手的角色。

如果格拉尼的善心最初源自她对卡西米尔骑士精神的向往，那么作为其象征的临光身上发生的事无疑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冲击。临光的功绩要到后来才被逐渐认知，而当时的她展露的则是不折不扣的暴君形象。作为临光最亲密的同胞之一，不知那时是什么样的情感占据着格拉尼的内心。她没有也去追问闪灵，等我不得不因为翘掉了好久的训练而去找她时，才第一次发现总是精神十足的她原来也有消沉于茫然之中的时候。

DOCTOR，我一直以来都错了吗？她问我，仅仅怀着“帮助有困难的人”这样浅薄的想法，是没法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吗？

于是回到了那个问题。是的，“帮助他人”不仅需要理由，甚至还是世上最需要讲究方式和手段、最考验当事人精神坚韧程度的事业之一。没有合适理由驱动的投入如同无根的浮草，在热情冷却时便会跟着消亡，引人陷入迷茫。至少我是如此认为，但这个理由无法自他人给予，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分享自己的体会和感悟。接下去的时间几乎都是我在单方面地倒苦水，因坐在DOCTOR的位置上而不得不处理的酸甜苦辣，明明是去关心她的却变成了我在发泄积怨。但格拉尼依旧专注地听着，偶尔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告别时还谢了我。

我从来无意去否定她如此单纯的想法，是啊，渴望着更美好的未来的人，有谁心中没有留着相似不似的愿望呢？小到格拉尼这样的个人大到以之为初衷而创立的罗德岛制药都是一样的。只是越是以更大的规模投身其中，就越是不得不去接受某些看似吊诡的道理，为了帮助而选择不立刻出手相救，为了长远的目标而舍弃眼前。由此而生的不安随之也成了压力之源，即使装出一副前辈样子去向人讲大道理，身为一介凡人的我终究没法豁达到看破红尘。罗德岛之后不久便在造访叙拉古时陷入两难，我们的渠道得到了当地两大家族即将刀兵相向的消息，但轻率介入无异于断送罗德岛在叙拉古发展的前途。我不得不又一次为良心与利益，当下与未来的抉择苦恼不已。

“骑警格拉尼，听到了博士你求助的声音！没问题的，我会拼尽全力帮助你！”

完全料不到格拉尼的声音彼时会在办公室门口响起，说着与初次见面时相仿台词的她已经完全恢复了精气神的样子。我欣慰于她的振作，但还是无法理解她在我桌上放了份文档并笑着说“相信我吧”的含义，细看后发现那居然是她的辞呈，只觉得她转身离去的矮小背影莫名透出几分帅气。

那竟成了我最后一次领略她的飒爽英姿。不再受罗德岛雇员身份约束的她只身跳进了漩涡的中心，巧妙地制造了两个家族先朝罗德岛出手的既成事实，给了我们以自卫反击为名的绝佳介入理由。动乱以最小的代价平息，平民的安全和罗德岛在叙拉古的名誉都得以保障，只有身受重伤的格拉尼在捡回一条命后落下了腿疾，再无法发挥她引以为傲的速度。

所以格拉尼的确是追随着临光的骑士道走上了相同的道路吗？前往探望时我几度想确认，但一目视到她付出的代价，对上她依旧开朗的表情，心中的愧疚就生怕将之破坏般牢牢压得我不敢触及任何与之相关的话题。

小马再无缘过去般欢快奔腾的日子，她本该光明的前途就此毁于一旦，罗德岛不可能继续留着这么一位主动请辞了的“不安定因素源头”，骑警队也不会还有她这个残疾人的容身之地。我有关注着她回国后的状况，万幸好人有好报的道理在她身上总算应验了一回。格拉尼在故乡很快遇到了愿意照顾她珍视她的人，喜结连理后过上了还算安稳的日子。看着随信件附上的照片中她发自真心的笑颜，我心中多少宽慰了些。

但那个问题依然一直悬在头顶，每每在我陷入迷惘时跳出来鞭笞着动摇着我。讲得不客气点，格拉尼的舍身相救无异于扇了我一个火辣辣的耳光，她可以被淳朴的想法推着果断行动，而我们这些满口大义者却总是畏首畏尾。就算可以用顾全大局之类的话来解释，但倘若每次困境都要靠牺牲她那样的好人来拯救，那大业终成的日子身后堆着累累尸骸的我们恐怕也无颜庆祝。那个“理由”真的就是正确的吗，还是说更拿得起放得下的格拉尼其实早就有了更好的解答？这问题使我几度仿徨，一直要到数十年后我才攒够了勇气，敢于在途径维多利亚时前往她处寻求答案。

格拉尼女士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地早已是所在社区的名人，深受大家信赖的对象，光报个名字就有人一路带我到她面前。她热情接待了我，看得出她的确有在享受幸福的生活，那支骑枪被改造成拐杖使用，不知有无好事者探寻过背后的秘密，比如现在的我。我们谈起了方舟上的往事，依然不见她有显露半分怨艾，这反而使我的疑虑更重。

你其实早就猜到了临光的真意吗？我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没，当时真的只是震惊，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弃我们而去，难道是因为我做的还不够好之类。格拉尼的回答还是十分令我意外。加上之前发生的那些事，一不小心就消沉起来了，多亏有DOCTOR来鼓励我呢，她接着说。

如果不是追随着她的脚步的话，究竟又是什么理由让你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哪有什么“理由”，只不过跟平时一样帮了一把身边有困难的人而已，也就是当时的DOCTOR你了。说到这里格拉尼笑了起来，那笑容恍惚间勾我回忆起多年前的场景，那个能不假思索地回应我问题的少年骑警形象，用自信的口吻释然了我长年的疑问：

“DOCTOR的话的确令我获益良多，只是最后我思考得出的结论，对我而言，帮助陷入困境的人果然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啊。”

格拉尼的生涯以这一句返璞归真的回应作结。曾经的我还将她视作稚嫩的后辈照顾指引，现在却反过来对她徒生羡慕。她一直都保持着那个热心肠的小小骑警形象未变，没有选择去成为更高级的存在，也从未被苦难扭曲了意志，在因伤退役后依旧力所能及地造福着身边的人。如今我已不会再去评判她的愿望多么浅薄，因为她真的使之绽放出了最耀眼的火花，并一生都专注其中。在像我们这样的组织宣扬并追求的看似缥缈的远大目标之外，其实更多是像格拉尼一样的无私奉献者在救助更多的人，给予人们希望，让他们同样相信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只要他们还被人铭记，还能受人爱戴免于孤独，我愿意相信泰拉世界终会迎来不那么糟糕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