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森林分出两条路,可惜我无法同时涉足……"工作台上翻到一半的书停在这个篇章。诗句原本的寓意是不畏艰险的决心,我却触景生了不同的情,偏开了视线。

这家我造访的电器店已存在了有些年头,东西摆得满满当当,随处可见素材、零件、便签、图纸、半成品、生活气息以及客人们以各种形式留存的赞扬,一目了然经营状况。店主很快也与我相见,他局促的模样反令我宽慰,原来尴尬不知如何开口的人不止我一个。这位客人有何贵干?他问。

我想买点特别的东西,我答道。像这种本领高超的隐士身后总会藏着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我今天就是来买故事的。

下意识地我以为又要迎接夸张的反应,然而实际看到的却是他展现出木讷的人会有的苦恼表现,低头摩挲着自己久未修葺的角,犹豫了许久才嘟囔道并没有那种东西。于是我拿出文稿,故事的大致形体其实已经著成,我告诉他。但片面叙述的回忆会充斥猜测与臆想,时至今日我也已拿不出精力物力去寻根究底,这大概是出版前最后的修缮机会。店主似乎没有在听,漫不经心地转身摆弄起工作台上的物件。我只好顾自讲下去。

故事的主角,我们姑且称他为慑砂,这是他在罗德岛任职期间使用的代号。

慑砂是个很奇特的家伙。奇特到什么程度呢,连罗德岛的DOCTOR都没能搞懂他这个人。

其重重迷雾很大程度源于他身上诸般奇妙的矛盾,像是背景调查和履历情报都把他勾勒成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现身的本人却是满口骚话张扬外放的中二青年;或者说身为源石技艺适应性低下者,却不惜改造武器也要勉强自己踏上战场的缘由;又比如最令人迷惑的,明明坚持“让所有人都能拿起武器的方法是创造战争的方法”,所做的活计却正是在朝那个方向进发。作为一介黑市武器改造商的他当时主动接触和求职于罗德岛的理由,如今也扑朔迷离起来。

众多难辨的掩饰和假象中唯一可以确信的,大概只有一切都跟他过世的兄长脱不了干系这点。慑砂敬仰的那位兄长是一位比他天赋更加秉异的瓦伊凡,生前就职于哥伦比亚某军工巨头,说慑砂此前的人生就是在追随他的轨迹也不为过。然而就在距离目标仅差一步,他于毕业前夕在兄长身边实习期间,突如其来的爆炸事故却让二人阴阳两隔。……作为结果,草草毕业的慑砂既没有深造也没有就职,而让人大跌眼镜地堕入了灰色地带。

我们无从得知他的心路历程,如同他之后苦心演绎的开朗品性,究竟是源于那次重大打击,还是作为在黑市讨生活的营销术,抑或是对他那位不仅才华出众,社交也万能的兄长的模仿?讲到这里我悄悄瞥了一眼,店主居然在把手里的东西分解成一摊零件上油,如同在显摆自己的从容。鉴于他还没动手赶人,我决定继续。

罗德岛自然没理由拒绝主动前来投靠的好苗子。有那么一段时间,众人谈及慑砂话题总是流于其鲜明的个性和卓越的技术,主要是后者。相比发展新东西,他的创意更多体现在对现有产品进行改良上,这一点和那位塞雷亚女士有几分相近。与他总是一戳就破的故弄玄虚相反,经他精心工造的产物无一不是极简主义的杰作,既然连小气如可露希尔都承认,这评价应该算得上客观。

只是和很多在领域内造诣颇深的工匠一样,他也留有某些执拗,在涉及武器装备时便会体现……准确地说,他并不会拒绝交给他的武器类工作,也不会有所保留,不如说反而能见证他充分发挥自己在源石工程学上的才智,用于“保密”的才智。他花在一件武器上的功夫,三成用于满足委托的需求,七成用于将逆向难度提高到夸张的层级,使用拿手的极简化等手段。这方面又和梅尔多少类似,但慑砂是刻意为之——通过把技术细节黑箱化来恪守“不让所有人都能拿起武器”的规矩。这种只提供“服务”而不分享“技术”的做法不免引来了些非议,不过在对吸纳人才上方面从来不拘一格的罗德岛里,顶多算无伤大雅的瑕疵。

可笑的坚持,骗自己有意义吗。耳边传来评论。

我抬起头,惊讶于对方的不留情面,没料到竟会是这种展开方式。改造用的不都是同一类技术么,店主接着说道。人家拿你改造的其他玩意多琢磨琢磨,迟早也会明白你是怎么捣鼓武器的,有用吗?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我,选择动起笔杆权作掩饰。

他说的没错,长久的矛盾最终都会以一方落败作结。落实到慑砂身上,就是他与行为对立的原则。

世间能比肩慑砂的人才比他想象的多,而当中某些,比如格雷伊那样的,察觉其有助于实现自己的理想便会积极研究起他的东西来。彼时的方舟上有太多成员携带着各类大小问题,势单力薄又非全知全能的罗德岛往往无从辨别究竟哪些才是会发展出严重后果的隐患,哪些又会极大地转折谁的命运,大部分情况下依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地应对各类迫在眉睫的威胁。格雷伊在技术层面走得更远,揭示了自源石技艺适应性的限制中完全解放的可能性,只是恐怕连出手协助的慑砂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所担心的事降临得如此之快:拉特兰教廷和伊比利亚的短暂冲突彻底改变了战争的面貌,格雷伊因此陷入抑郁,愤怒的慑砂则踢开了DOCTOR办公室的门。

迎接他的是有备无患的说辞,尽管匆忙,作为组织的罗德岛眼光总归要比他长远一些。慑砂最后一次展现了他浮夸的演技,装作被说服了,然后反手背刺得人措手不及:他强硬地主张格雷伊的成果中属于自己的权利,在私底下更不惜以公开某些内幕相要挟,这无疑也导致了他与罗德岛的决裂。

大家尝试过穿越迷雾接纳他,DOCTOR也曾以为聪慧如他褪去天真后总会认清现实回心转意,他们都低估了他的固执。接着再次出人意料地,离开罗德岛的他回到了过去就职过的哥伦比亚军工企业,重拾兄长未竟的事业。

这仿佛在与他的执念背道而驰,他们过去的研究方向正是从工业技巧上消解源石枪械的使用困难。猜想有过几种,都因无缘再与其交流草草作结,只能坐视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才能。那段时期全世界的研究都在朝这个方向突飞猛进,而屡屡拔得头筹的哥伦比亚通过专利权攫取了大量利益,其中不知有多少他的贡献。各类争权夺利的风波自然也围绕着这些东西展开,不知当时有多少人察觉到,慑砂总是有意无意地出没于漩涡的中心。

之后便是导致该企业滑下巨头之位的转折点,随着一系列丑闻的曝光,深涉其中的慑砂也被披露了参与大量内幕交易的事实。大众自此才算真正认识他这个人,慑砂——他当然已经没在用这个代称,换成了后来更为人所知的本名——拿出的成果毋庸置疑地证明了他的才能,但他却总是对专利的归属有着异样的执着,不择手段的那种,之后辗转多家机构也都出于类似的缘由。他的形象中才华和贪婪的成分在同步上升,甚至等到真有可观的权益集中于他手中,而也再没有下家敢接手这块烫手山芋时,他索性玩起了失踪,将自己的名号挂在争议与谜团之顶便拂袖而去。

作为第一个被坑害的对象,罗德岛大概比较有资格进行猜测:会不会慑砂从未有性情大变,依然在追求着一贯的目标呢?天才如他的确认清了技术封锁无法长久的现实,因而换了种坚持的方式。然而个人的挣扎在历史进程面前何其微不足道,战争最终还是变成了慑砂最不想见到的模样,变成了“所有人都能拿起武器”的形式,他的所为究竟意义何在?真的重大到足以支持他固执至今吗?

恐怕只会是他人绝不可能猜到,秘藏在本人心里的理由了吧,店主又一次评论道。比如……年轻时犯下的错。

我试图解读对方话语中的感情色彩,但不论回味几遍,都只有如同谈论晚餐菜色般的云淡风轻。

年轻时犯下的错,我咀嚼着这耳熟能详的说法。

各个时代的流行文化有其不同形式的载体,这句名台词就是当下的典例。人们似乎多见带着调侃的态度使用它,而没有多少认识到其沉重的样子。毕竟说出这句台词的角色自己后来就如言随行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人生在世难免犯错,容易热血上头的年轻人尤甚。只是有些错误可以弥补,有些则一辈子无法挽回。

店主叹出一口气,将手上的零件重组起来。真要是如你讲的那般有才,他接着说道,肯定一早就想明白了才对。自己创造的不仅是“任何人都能使用的武器”,本质上更是“任何人都能使用的源石装置”,前者让战争变得惨烈,而后者却能在战场之外造福更多生命。所以驱使他固执下去的,果然是某些无法挽回的错误吧。

会是什么呢?我问。

不是因为他兄长的事情吗?他反问。

他们兄弟二人打一开始研究的就是这些东西呀。假设他意识到了技术会带来的影响,却因见识浅薄而仅被当中弊端蒙蔽了双眼,假设他被这种不惜大义灭亲也要阻止研究进行的自以为是支配着一时冲动呢,或者更进一步,假设再之后他又机缘巧合地了解到,兄长所做的一切其实正是为了让他的才能有更大的发挥舞台呢?那么即使心里清楚,他又要怎么去面对如此沉重的负担呢,只有不断说服自己没有做错,一条道走到黑了啊。

我愕然,默然,带些不合时宜的释然。

所以结果,那小子虽然擅长源石工艺,但果然算不上什么天才吧,店主似是想盖棺定论。这种称呼理应属于更英明神武的人物,比如带领罗德岛披荆斩棘的那位DOCTOR。呵,当年要是死了心跟他混,结局肯定要好得多。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

会面总算进展到了这步,于是从这里起,我再也鼓不起勇气正视。

因为那个DOCTOR也根本不是什么天才,我告诉他。天才别的不说,理应能把专精领域内的事情处理得完美无缺才对,生涯尽是缺憾的他何德何能被这么称呼。

这回轮到他那边意外了。难道不是如此?罗德岛不是靠他的高瞻远瞩一路走到现在?

当然不是。宣传口都这个德性,不是一昧吹捧就是拼命贬低。罗德岛的确成就了很多,但失去的更多,哪有什么高瞻远瞩,要不要去问问那些被他害死的伙伴为什么没有享受到他的“高瞻远瞩”?真留在人家身边,怕是下场只会更惨。

譬如说,知道艾雅法拉的事么?我明知故问,根据我对他的了解,我担保他没那个脸皮说“不知道”。

艾雅法拉的事情已经全部解密了。我去参加了她的葬礼,很奇怪,明明早像这样送别过数不清的同伴,瞻仰她的遗容时却顿觉毛骨悚然。自那以来我就没睡好过,一闭眼她的音容笑貌就会冒出来,称呼我前辈的样子,投身课题的样子,挂着恐怖的表情缩在角落抽泣的样子。不止有她的,还有安洁莉娜、守林人、格雷伊、红豆、灰喉……我当然知道这属于典型的应激性精神障碍,作为专业人士,我马上在醒后短时间内用文字描述记录下来,用病理学解构,结果感觉比做梦还要糟心。我这辈子都没有像那样为医者不能自医悲哀过。之后你猜怎么着,为了退休罗德岛开始要把我有关的东西做一次归档,那些人和事的档案都齐齐整整摆到面前来了,这下我连眼睛都不用闭就可以尽情做噩梦了,堪称精神病学界的奇迹。折腾好一阵后我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在害怕什么:从这个位置卸任的那一天,自己的生涯被人公正、客观、务实评价的那一天,再不能用“为了罗德岛”“职责所限”的借口逃避的那一天。负责这活的干员们还老来征询我的意见,我能说什么呢?央求他们在写档案时多替我美言几句,继续维持DOCTOR的神话?现实其实是,我连个能骗住自己的故事都他妈的圆不上呀。

纸页随我激动的挥手飞上空中,有几张落到店主脚边。你……他欲言又止,因为这些我拿出来诓他的文稿上,从一开始便不曾印有半个字。

故事,哈,说得太对了,人的一生最后都会化作他人口耳相传的故事。不是我吹,作为全方舟口才最好的人,我编故事的能力足以把那个难缠的PRTS忽悠到处理器过热。这样你就知道,我其实完全有能力把每个人的历程都吹成完美无缺的故事,结局好的就用坚持就是胜利努力终得回报的王道套路,不好的就写成理想主义者的殉道之旅,然后不动声色地抹掉其中自己参与的部分,实在抹不掉的也有的是办法掩饰。比如我最常用的手法,用来为决定论开脱:为什么人类总是重复同样的错误?当然是因为在真的事情当头的时候往往根本无从确定自己面临的究竟是同样的局面,还是本质已然不同的情况。要二选一本身就亟需莫大的勇气,错选了左边就着了那句话的道,错选了右边又会落得不懂得从过去吸取教训的下场。所以有些时候深思熟虑还真不如丢个硬币来得利索,跟像这样罗里吧嗦解构一个道理。啊,万能的解构主义,哲学界的瑰宝,民智渐开的阶段性标志,拯救人类心理健康的特效药,要是它能对改造现实起上万分之一的效用该多好,除了麻醉自己以外。

我都数不清多少次这么说服自己,罗德岛进行的是伟大的事业,引领崇高的理想,是为了全体感染者和非感染者们的福祉,矿石病的死局必然有解,感染者们的翻身是历史的必然,除了罗德岛也有其他很多人在为此奋斗,我们需要在合适的位置上尽到自己的一份力。然而在我生涯中见证的却大抵是地狱,感染者问题积重难返得闻着伤心见者绝望,遑论某些政权压根不觉得这是个问题,诸如整合运动那样的反抗活动又不停到处添乱。规模浩大的激烈博弈在几大势力间你来我往,妥协也好迫害也好冷战也好热战也好都不是区区一家制药公司左右得了的。我不过是个凡人,还没有傻到,或者说坚强到失望那么多次还能保持纯粹的理想主义,不如干脆抛弃那些累赘,单纯为罗德岛的利益服务,把所有能调动的资源都视作属性各异的棋子,制定出一百套活用到极致的策略,然后根据情况抽出几种配合临场发挥,对着用人命换来的战果露出得意的笑容,让罗德岛声威大震影响力大增方便开展更进一步的活动——很好,“巴别塔的恶灵”又回来了,瑟瑟发抖吧。

结果他们是怎么反应的?用热忱的眼神注视着我,发自真心相信我能带他们实现梦想,把性命交到我手上,其中有些甚至打算和我缔结伙伴以上的关系,字面意义献出一切。

我呸。脑子都让源石虫吃了么,罗德岛内部课程开设了那么多年,还没教会你们独立思考的重要性?连傻子都懂得远离曾让自己吃痛的东西,对那些被我害死的,你们居然自作主张认定为“都是没办法的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这等前赴后继的纯天然高质量韭菜不压榨到最后一滴简直对不起DOCTOR的威名好吗!曾经我就是这么暗骂他们的,后来我明白过来自己才是真正傻白甜的蠢货,一个个都老沃尔珀了。他们用这种方式把抉择的权利和义务丢给了我,从此不论走上怎样的结局,都有一部分原因跟风干的口香糖一样牢牢粘在我身上。但其实并不会真的有人来追究我的责任,因为都属于“必要的牺牲”,毕竟英明神武的DOCTOR怎么可能有罪呢?只有到了这一步我才会痛彻心扉地醒悟自己绝不能为之动情,甚至就不该去思考这个问题:我不应自责吗?众多逝去的可爱的人们,他们半途凋亡的无数精彩可能性又该去向谁追究,难道要愤世嫉俗地去声讨世界本身,如同我们原本决意跨越的很多萨卡兹们那样?但我应该去为之后悔吗?那么瞬间我就会成为史上最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有人拿“细数你的罪孽吧”埋汰我的话,我就能用“事到如今还数的清吗”之类经典对白回敬了,开个玩笑,我强调过罗德岛的DOCTOR绝不能是那种角色。然而事实上我早就已经在后悔了。已经太迟太迟了,那些静静躺在桌上的档案既不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也不会敞开胸怀宽恕我,只会用冷冰冰的文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把我以前借尽责之名刻意忽视的代价掏心挖肺陈列出来,围绕我唱着跳着强迫我支付遗忘的代价。操他妈的,操他妈的,操他妈的,你可能还记得像这样连骂三遍是我情绪崩溃的前兆,但我不会落到那地步的,作为神经学专家和罗德岛领导者调剂精神状况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只要如往常般站在客观的角度把这些感情都解构一遍,我就能非常客观地冷静下来。我只需要一些提示,一点点可能扭转战局的契机,这样我就能将之最大限度利用起来带领队伍杀出生天,就像我指挥作战时无数次成功的那样。所以……求求你告诉我吧,告诉我你是怎么放下兄长的事情做到和我心平气和地谈论的,我又该如何应对这沉重得让人发疯的过去犯下的错,求求你了。

我的双手按着眼窝,这种时候我特别希望能放开了大哭一场,却非常讽刺地被长年对自我形象的塑造意识阻止。之后是一段无言的沉默,接着我听到一声长叹,以及动身和纸页晃动的声响。我抬起头,店主将整理好的文稿放回我面前。

我的办法不能用在你身上,他讲道。

我也不知该怎么教你,因为有些工作只能由你去做。他的手指敲着扉页,比如说,去把这个用来骗自己的故事写完,能用某种手段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话,俗世的烦恼总多少能远离一些。说完他摆手作别,转身进了店内深处。

…………

于是就有了诸位手中的这本东西。

我无意担保书中内容的真实客观,如同我一早说明的,片面回忆终究免不了先入为主的猜测臆断。话虽如此,对这些大概是我人生中编织的最后一批故事,我还是努力想让其显得有吸引力让人印象深刻些的。自那以来我做噩梦的时候的确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当时在店内偶然瞥到的诗句填上了空出的部分,总是在不经意间渗入我的思维,引人细细品味:

金色的森林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无法同时涉足。

踏上其中之一的多少年后,

不知还能否叹息着将往事回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