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子肯定忘了什么，因为有一阵虽不剧烈却始终阴魂不散的头痛在时刻提醒着她，提醒她应该回想起来。这回银焰不能再敷衍了，否则对理子百害而无一利。
银焰沉默地和蕾姬交换一个眼神，然后勾了勾手指让理子过来。理子乖乖地走到银焰手心底下，银焰娴熟地揉了揉她蓬松的金发，将手指搭到了她太阳穴上。
理子不由得轻轻一颤。如果这是galgame，遇到这种分支路线，银焰肯定要存个档。或许在某个平行世界里，理子没有继承这段记忆，她依然是个无忧无虑的美少女，没有经历过从小到大那段灰暗得让银焰都心疼的岁月。但在此时此刻，银焰决定让她想起来。
“以我，柳艾染，银焰·鲍里索夫娜·莫拉莱斯的名义，缔结契约，予你过去、现在和未来。”
银焰在她太阳穴上划一道形似“∂”的符号，理子蹲了下去，然后抱着脑袋，无声无息，时不时像挨了电击似的猛抽一下。疼，疼得仿佛银焰把她的大脑抽了出来。但理子对疼痛的忍耐度很高，谁让她自小习惯了呢。
“喝杯牛奶，”蕾姬去准备了一杯热牛奶，弯下腰，递到理子嘴边。对于银焰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朋友（蕾姬不算朋友），蕾姬当然也要珍惜。她俩的关系其实一直不错，就算没有银焰，她俩也肯定能合得来。
理子动了动嘴唇，小啜一口牛奶，让温热的液体慢慢滑过喉咙。热气遇冷凝成潮湿的雾，扑在理子脸上，也朦胧了她的视线。
“现在是什么时间？”理子捏紧陶瓷的茶杯把，问道。
她没指望任何人给她答案，所以她自己掏出翻盖手机，翻开盖看了眼时间。手机屏幕上日期是2007年12月25号，而具体时间……时钟和分钟组成的四位数字像出了bug，飞快地刷新着，从早上跳到下午跳到晚上又跳回去，没有确定的钟点。理子干脆合上手机，注视着茶杯里鲜艳的、辐射出耀眼的比理子的酒红色双眼更红的光芒的液体，吹了口气。雪花落在茶杯液面上，融化、蒸发汽化均在一瞬间。
“说实话，就算我在中南半岛住了这么多年，我也仍然无法想象这里的冬天是怎么样的，热带下雪更是无稽之谈，但它就是下雪了。”
银焰搓了搓手心，把粉碎了的水晶碎屑扬至天空。风卷着雪吹走某些人、某些事曾存在过的证据，但是吹不走银焰脸上悲伤的表情。
“那位……引路人先生呢？”
麒麟用黏糊糊、仿佛喉咙被粘上的嗓音问道。
“根据时间推算，此时此刻，他，不对，他们……还没有出世。”
银焰望着天台，雪纷纷扬扬地下，曾在风雪中守候着的引路人早已失去踪迹，唯有那座“祭坛”留在此地。但不一样的是，刚才熔炉里盛着的是铁水，现在是……水？组织液？可能是凝胶，比起液体更接近固体，而它那暗粉色的表面画着弯弯曲曲的纹路，像大脑的沟回……
理子不知道自己是眼睛出毛病了还是怎么的，但她立刻就不敢再看了。银焰从备用弹匣里退了三颗子弹，来到祭坛之前将子弹丢进去，象征三炷香。然后她从理子手里拿过茶杯，仰头喝了一口，随即将茶杯往天空一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我要去图书馆查些资料。曼谷武侦高的校园网是内网，物理隔离，所以用ip穿透的方法并不可行，只能去图书馆登陆。”
银焰说，彼时的图书馆还没有毁于战乱，整个曼谷武侦高校园也十分宁静祥和。——但并不意味着无人。乌泱泱的东京武侦高旅游团在路过时制造出了不小的动静，曼谷武侦则纷纷向他们点头、招手示意，仿佛他们真是来学术交流的。
可是，因为每一个路过的曼谷武侦都看不清脸，理子反而感受到了更深的寒意。除了面容缺损，在理子眼中他们甚至连“人”的轮廓都不具备，身形只是一团粗糙的曲线和三维物块。但银焰却淡然自若地回应招呼，而且每个人都能叫得上名字。
“……等一下。”理子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谢拉哪里去了？”
谢拉若真的失踪，那问题就大了。还好，在众人开始脑补接下来的恐怖片剧情、考虑各自的死法的时候，谢拉翻身从半空窜了出来，踩着路灯杆跳到地上，优雅地——蹲下。
“我感觉有些不舒服，所以去散步了。”谢拉说。
银焰沉默了将近一分钟，问她：
“现在还感觉不舒服吗？”
“嗯，唔，没错喵。”
一阵冷风吹过，雪下得又紧了些。理子将棉袄捂严实，揣着小手，脸上是哭笑不得。——其实谢拉带给他们的应该是惊吓，但自从来到这个国家开始Azul小队就不缺惊吓，习惯成自然，有了这次出国的经历壮胆，理子甚至能连看一百部恐怖片面不改色。
“有问题喵？”
“有大问题。”银焰说。“你冷不冷？”
谢拉点点头。理子走两步过去和谢拉一起蹲着，谢拉勾起长长的尾巴，那尾巴像围巾一样缠到理子脖子上，给她的好姐妹取暖。不像普通家猫那样毛茸茸，谢拉更像一只小老虎，但她体型娇小，综合来看应该是虎猫，小斑虎猫。别管什么猫，肯定和人类有生殖隔离，不知道谢拉祖上哪位先人威猛如斯。
“冷啊，我快冻死了。运动确实管用喵，跑了两圈暖和多了，但还是脚冷喵。”
“那就去补充些热量吧。你们想一起去吃饭，还是分头行动？”
队伍的实际指挥者银焰看向理子，理子看向金次。金次哽了一下，犹豫地回答：
“根据我个人的观影经历来说，在恐怖片里分兵……你们懂吧……”
于是集体改道，目标从图书馆变为食堂，其实路线没变。
“你们食堂为什么要开在图书馆楼下啊！这什么布局！”
“你不懂，这是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两把抓。”
银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到两架无人机，体积挺小，比蜻蜓大不了多少，小到可以塞进口袋里。银焰和蕾姬一人放飞一架，分别飞向天空和图书馆内部。银焰另一手还捏着闪光手雷，如果无人机拍到有危险，这枚手雷就会被扔进图书馆里面。但什么都没发生。食堂门口贴着通知，圣诞假期食堂放假，没有学生来吃饭，没有起火，冷冷清清的。
“看来只能我们自己做饭了。你们的拿手菜是什么？”
“泡面。”“蛋炒饭。”“红酒牛排。”“戚风蛋糕。”“夏威夷披萨。”“腌咸鱼。”
银焰翻个白眼。为了照顾各人的口味，也为了不在餐桌上打起来，午饭定为万能的咖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银焰亲自下厨炖了一锅咖喱，幸好各样食材在食堂后厨都有储备，囤的蔬菜粮食足够度过新年。
“呼，嘶，好辣。”谢拉吐着舌头，她对泰国菜很感兴趣，毕竟老家巴西和泰国同处热带。但小猫舌头吃不得辣也吃不得热，谢拉辣得直流眼泪，好姐妹理子只顾着笑，被谢拉用尾巴抽了一顿。
“啊，抱歉，因为没有椰子，我忘了放椰汁中和辣味。”银焰道歉说。泰国椰子是一宝，泰式咖喱通常都用椰汁减轻辣味，但无论如何辣椒是不可能少的。热带，尤其是雨林地区，水分多、湿气重，瘴疠横行，全靠辣椒和香辛料救命。
蕾姬美滋滋地用吸管喝着牛奶，她背包里常年预备着一瓶牛奶，既是满足口腹之欲，也能在吃辣时保护肠胃。就这么一瓶不够俩人分的，银焰毫不客气，拿过蕾姬的牛奶咕嘟咕嘟喝了半瓶下去。蕾姬用手指抹去她嘴角的奶渍，银焰伸出舌尖舔了舔，正舔到蕾姬的手指。
“你就不怕我下药？”蕾姬问。
银焰又翻个白眼，于淑女而言极为不雅。“我觉得你没有蠢到在自己的食物里下药这种地步。”
“我真能干得出来。”
“……”
谢拉的尾巴漫不经心地来回甩着，冷不丁抽理子几下。众所周知猫尾巴和猫是两种生物，谢拉就差转身追着自己尾巴扑蝴蝶了，不过在饭桌上谢拉还算老实，因为她还在蹲着，蹲着吃饱，站起刚好，谢拉可能是觉醒了四脚兽的天性。
但这无法解释，同样的动作为什么会传染。理子看了看谢拉，自己也跳到凳子上，像陕北农民一样蹲着，端着碗吃饭。唯一的区别是理子没有尾巴。
“似乎没那么冷了。”理子和谢拉一起吃着热腾腾辣乎乎的咖喱，惬意地说，小嘴像小猫一样抖着。
“这可危险啊，人在即将冻死之前都会有突然感觉暖和起来、回光返照的时候。”银焰说。
不过理子并没有冻死的迹象。倒是金次，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不知道哪位厨师私藏的酒水（这所学校禁酒），开了一瓶，并不喝，只凑到瓶口闻了闻味道。这支武侦队伍没有人嗜酒如命，而且在寒冬里，尤其是断水断粮的时候，喝酒绝对是玩命的行为。酒精给人带来的暖意纯粹只是舒张血管所致，从化学上来讲酒精并不能提供太多热量，反而会使人体降温更快。——更快地冻成冰雕。
“喵喵喵，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喵。”
谢拉呼呼地吹着咖喱试图减轻辣味（徒劳无功）。唯独只有她怕辣椒，就连小麒麟也很能吃辣，尽管Azul小队的平均身高不超过一米六，尽管麒麟身高垫底。
“你们应该也察觉到了，发生基因突变的不止我一人喵。”
目光集中在麒麟身上，麒麟拿着筷子下不去手，两根筷子一使劲把土豆和萝卜夹成了泥。莱卡低下头——不低头看不到——去看麒麟额头上长出来的矮矮的、像小土包似的角，那只角意外地挺漂亮，仿佛天然与麒麟融为一体。
“我认为我祖上并没有麒麟血统……”
“还记得那枚双螺旋吗？”银焰也否定了谢拉的说法。“是它临时附在了麒麟身上。”
所以麒麟现在就是刺破幻想的楔——的鞘。莱卡摸了摸她那如汉白玉一样莹润的角质，被麒麟红着脸拍开。
理子也去摸谢拉的尾巴，无事发生，谢拉根本不在意。感情越深，就越难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开架子，说情话可以，搂搂抱抱可以，然而狙击手的天性不会允许她们更进一步。蕾姬试探着揽住银焰的腰，老流氓银焰居然脸红了。
“牵手。”蕾姬命令她，银焰乖乖伸出小手递到她手心。蕾姬喝了口牛奶冲淡嘴里的咖喱味，在银焰手背上落下一个牛奶味的吻。
谢拉也伸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出神。虽然她觉醒血脉、长出了尾巴，但她的这双手依然是人类的手，没有长而锋利的指甲，手心比起肉垫更像是一层薄薄的茧子。
“刚刚我去散步，散步到这所学校的围墙。你们猜怎么着。”
“你爬上墙头，看到了外面？”
“是的喵。可是单凭我自己看不见外面喵，你懂喵的意思。”
谢拉也说不清她到底看见了什么，是温度太冷，还是察觉到迫近的危险。温度代表分子热运动的动能，这个梦境只到这里，外面没有物质更不会有温度，可谢拉偏偏看见了。
“但是究竟为什么会下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或许在外面，我们躲在这里什么时候才能揭穿真相？”
“别急，静候其变。”
“意思是线索就在这里？”
银焰喝一口热汤，惬意地闭上眼。如果她有尾巴她应该也已经摇起来了，但也可能不会。曾经银焰有两年时间被蕾姬拘禁，几乎哪里都去不了，正常人过这种日子过一个星期就该疯了，但银焰没有。银焰喜动更喜静，天生就是狙击手和杀手的好料子。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我很少在曼谷武侦高学校里待，请的假都是以月计。”
暂时的休整到吃完饭为止，该上楼去图书馆查资料了。期间风平浪静，除了在她们刷锅洗碗的时候，食堂后勤负责人过来瞅了她们一眼。那人戴着厚厚的铁面具，看装束他可能刚刚在搞电焊。他对银焰她们不太感兴趣，正如银焰她们在梦境里见到的其他「人」一样。
她们往楼上图书馆走，偶尔会有放假没离校的学生抱着书经过，但理子发现，自己既看不清书是什么书，也看不清人是什么人，做这个梦的「人」似乎连自己的身份都已经忘却，在银焰她们身边图像非常清晰，然而别人，梦境里的其他人，身形越发模糊，只有一个淡淡的影子。
“既然这是你们的愿望。”
银焰小声自言自语。可能她是在说给梦境外面的人听。——理子想想觉得更可怕了。
“那么，从今往后将不会有人再记得你们。把你们的名遗忘，让你们的功绩归于尘土，将你们的牵挂斩断。我会作证，证明你们不曾来过。”
理子想不通，究竟是怎样悲伤的经历才会让人连来过的痕迹都要消除干净。和缉毒警为了安全隐姓埋名不同，理子在这里的空气中只能感受到一种消极厌世的情绪，不愿回首过往，不愿承受自己应有的后果，那种能把人逼疯、让人在阴阳两界边缘游走不定的情绪，名为绝望。
“来和我一起读情报。”银焰拉她一起，和蕾姬三个人挤在图书馆电脑前面浏览新闻。再往后几天，服务器已经在动乱中被炸成了灰，但目前银焰还能正常登陆内网。
“二十一世纪了啊，曼谷武侦高还没有和国际武侦联盟并网，信息交流全靠写信和传真。”
“所以为什么？”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我们这里大部分案件都是涉及海洛因的，出于保密和人员安全的考虑，档案必须有封存期，等以后……不，已经没有以后了。”
理子踮起脚尖摸摸银焰的脑袋。她们逐一筛选着情报，公告板上的消息和平常一样基本上都是匿名，内容也乏善可陈，尽是些大头目和马仔的名单和动向，但偶尔也会有银焰感兴趣的内容。
“啊，有了。北方清迈府疑似新型传染病……南方宋卡府天空正午见一火球……怎么像是通古斯大爆炸？”
银焰忙着把消息记下来，其他人在这层图书馆里找书看，以消磨时间。曼谷武侦高和东京武侦高的同行们爱好都是一样的，恋爱小说最多，其次是游戏杂志。你把图书馆翻个底朝天，挖地三尺，刨出来吞武里王朝时期的遗迹也找不到一本正经的学术书籍。
金次刚看完了一本轻小说，带着非常奇妙的表情合上了书。不知火瞥到了封面，那是一名炎发灼眼的女孩，穿着风衣，佩一柄长刀，神情坚定、无所畏惧，眼里只有战斗，哪怕要战斗到世界和时间的尽头。
“原来你喜欢傲娇这口？”
“不喜欢。”金次冷淡地说着，把书塞回书架。虽然这话由金次说出来可能非常滑稽，但他喜欢的女孩，理想的伴侣，最应该具备的特质是忠贞。感情就应该好好地说出来，喜欢也罢讨厌也罢，看对了眼就过一辈子，看不对眼就两相忘却。“傲娇有什么好的。我最讨厌那种高傲蛮横的大小姐了。”
人分好相处和不好相处，尽管好不好相处都是自己的选择，没有规定说人就必须对谁都客客气气、曲意逢迎，但习惯性后退半步、与人为善，总归要比吵起来强。可惜道理简单，做起来难，如果亚里亚能早点领悟……领悟不了也没办法，金次又能怎样呢。
麒麟和莱卡这对，倒是相处得很愉快。喜欢可爱事物、兼具帅气和秀丽于一身的美少女，和乖巧温顺但意外地善妒的小可爱，天生就相性极佳。麒麟坐进了莱卡怀里取暖，莱卡无可奈何，哎呀呀，叹着气，但身体却老实地抱住了麒麟。
“莱卡学姐，你知道英国的海岸线有多长吗？”麒麟如是提问道。
“啊？”莱卡茫然。“啊？大概有几千英里吧？我地理不好。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麒麟在图书馆墙上看到了一幅画，那是某位曼谷武侦去日本交流时带回来的。画名为“Buring Ship”，燃烧船，整幅画都是橙红色调，像是夕阳照在熊熊燃烧的船身上。莱卡注视着它，仅仅是注视它，就仿佛窥到了世界的一角。
麒麟搓了搓莱卡的耳朵，莱卡猛然惊醒，将意识从破碎的世界中抽回来。麒麟为了确认她的状态，将小脸凑过去，用角抵着她的额头。这回轮到莱卡脸红了。
“这究竟是……什么？”
等到麒麟放开她，莱卡双眼已经满是盈盈水光。她喘着气问道，麒麟玉葱般的手指拂过她的眼睫，轻轻落下一枚音符。
“是分形，Fractal。”
麒麟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接住一枚飘落的雪花。雪花在麒麟手心融化，麒麟用指尖蘸取冰水，在空中书写出一束流光。
“世界上不仅有整数维，也有分数维。仿照整数维的定义加以推广，什么叫维数？维数与度量有关。我们都知道物理和数学最重要的区别之一在于度量单位，数学通常是不考虑单位的，但物理量必须带单位，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一条长度为10cm的线段，10是数量，cm是单位，两者合起来才是正确答案。单位的选取决定了度量的数值，用长度1cm的单位线段去量它，我们会数出数目10；用10倍也就是长度10cm的线段去量它，我们会数出数目1。”
“换句话说，就是用原来N倍长的单位去度量，数出的数量将会变成1/N，凡是满足这性质的物体其维数必为1。对二维物体，数目将变成1/N^2，三维物体变成1/N^3。”
麒麟在空中画出一个等边三角形，将每条边三等分，以中间三分之一为底边向外画一个较小的等边三角形，抹去原底边，得到一个全新的六角形。此步骤无限循环，最后画出的图案像一枚雪花，其边界具有无限的锯齿，长度无穷无尽。
“这种自相似性，也就是将图形局部放大后仍与放大前相似的性质，是分数维和整数维共同的特征，唯一的区别仅在于数目变化多少倍。”
“二维的正方形的面积不能用一维线段度量，因为维数不匹配，其数量将是无限。同样的，海岸线，以及雪花曲线的长度，如果用一维线段去度量都是无限的，但我们只需要找到一把合适的尺子，一把维数相同的尺子。”
“以科赫雪花曲线为例，假设我们初始用等于边长L的尺子量其长度，则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忽略小的锯齿，总长度只有3L。用三倍小，也即L/3的尺子去量，结果是12*L/3，是原来的4倍。”
“如果雪花曲线是一维，结果会是3倍，如果雪花是二维，结果会是3^2=9倍。它两个都不是，说明它的维数介于一维和二维之间，其维数D=log3(4)=ln4/ln3=1.26。”
麒麟将雪花托了起来，在冰天雪地里坐在火炉旁听小姑娘讲故事，本来应该轻松愉快，但谢拉差点跳起来。
“冷！停下，这受不了！”
麒麟只能遗憾地攥住手心，再摊开手时雪花已经融化。但她手里仍然留着一汪透明的、近乎无色的、介于雾和水之间的残留物，像云一样很快就被吹散了。
“因为维数大于一维，所以找不到任何寻常的曲线与之相似；因为维数小于二维，所以它只能用无限的长度围住有限的面积，就算使出浑身解数试图铺满平面也仍是徒劳无功。”
她仍在陶醉地诉说着，莱卡一把将她捞下来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然后揪住她的两边脸颊。
“麒麟想考数学系吗？”
“不知道，麒麟还没想好哇。”
麒麟口齿不清地说。她的脸颊软乎乎的，银焰特别喜欢捏理子的脸，莱卡算是找到了原因，确实会上瘾，越捏越上瘾，一不小心就捏了一辈子。
“早知道我也去读一所正经高中然后考大学了。说起来我的智商应该够，考个莫斯科大学没问题吧？”
银焰开玩笑说，但除了蕾姬没人能理解她的真实含义。虽然她依旧年轻美貌，但她的灵魂早就已经过了读大学、过了结婚生子甚至过了退休的年纪。而且她也是在后悔——如果她一开始就弃武从文，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那一系列破事？
或许那样一来，她也不会遇到蕾姬。但依据历史的惯性，只要银焰和心灵军团撇不清关系，只要柳如絮的野心不休止，只要1960年，蕾姬出生那年，一艘来自里海西岸巴库的游轮曾经造访里海东岸的舍甫琴科堡……银焰和蕾姬两条人生轨迹的交叉与合拢就是命运的必然，无论下一次相遇是在何时。
蕾姬的眼神一黯。她想起了那个人，但眼中看到的却是银焰。两张面容渐渐重合，唯一始终不变的是那双葡萄紫的眼睛。
“你必不逊色于她。”蕾姬断言说。
“怎么样都好，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手艺，改不了行，只能一辈子当个狙击手了。”
银焰把EVA从理子脑袋上摘下来，扣回自己头上。然后她拿出一根水晶头，连接EVA和图书馆电脑主机，这是要物理入侵。
当然了，银焰不会黑客技术，但感谢万能的指挥官网络，只要不是入侵五角大楼或者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一样的地狱难度，EVA系统都能调用AI自动完成。简单一些的程序EVA自备存储，如果任务比较复杂，就需要请求武警的主机AI支援……
但曼谷武侦高的校园网并不先进，按理说单靠银焰脑袋上这个古董机就能完成，然而银焰听到EVA的AI用蕾姬特有的空灵、无定所的语音向她播报：
“返回：状态异常，代码1。”
“紫薇：『紫薇』主机离线。”
“北斗：『北斗』导航卫星组离线。尝试连接『艾茵』侦察卫星组。”
“艾茵：『艾茵』侦察卫星组离线。”
“巴别：尝试连接『巴别』心灵网络主机。连接成功。”
“巴别：指派『巴别』为临时主机。”
“双六：『双六』数字化模拟主机上线。”
“七枝：『七枝』网络安全主机上线。尝试入侵选择对象。入侵成功。”
“返回：状态正常。”
一连串的提示让银焰都懵了。银焰查看了一下系统状态，发现武警的最高主机『紫薇』仍然处于离线状态，换句话说，银焰根本就没接入武警网络。『北斗』也离线。——压根不在地球上？
……银焰懒得管那么多，无伤大雅。她挥手召集队员，“来看监控。”
一个屏幕显然不够看，银焰于是在EVA里开启3D投影。有两种投影方法，一种是光学投影，直接投影到空气背景让人用肉眼看到；另一种是末端投影，也是让人『看』到，虽然任何留影设备都无法捕捉到其光线，但就结果而论二者并无区别。
银焰选择了末端投影，众人围成一圈，像在丢手绢。由于银焰的这个EVA，心灵军团型号，消耗的不是电能而是佩戴者自己的生物能量，所以刚刚吃完饭的银焰又饿了。银焰躺在蕾姬怀里，蕾姬抱着媳妇，时不时撕下一块牛肉干喂她。
“这回没药了吧？”银焰问道。
“没有了。”
“信你的鬼话。”
银焰翻个白眼，蕾姬轻轻揪住她一边脸颊，半放半不放开，捏了几下。同样的动作由朋友之间做出来就是玩笑，由恋人做出来……反正舒服就对了。对蕾姬是软玉在怀，对银焰同样，银焰一点都不想躲开。
不过调情归调情，正事也不能忘记。银焰抬抬手，这个梦境的光亮就一瞬间暗了下去，就像是在电影院里，其实也差不多。
“这么黑我没办法写字啦。”坐在莱卡怀里的麒麟拿着笔录本，不满地说。银焰把她身前的一小块区域调亮了些，然后意味深长看了莱卡一眼。——莱卡赶紧挺直腰杆，假装正经，但双手仍然放在麒麟腿上没拿开。
银焰不再管别人，舒舒服服地缩在蕾姬怀里，专注于监控录像。蕾姬很上道地用双手盖住银焰身上最高的地方，但是被银焰打了一下。银焰把她的手往下拿，“挡住我视线了。”
然后银焰让蕾姬的手掌上翻，手心朝上，完美贴合自己的弧度，“替我分担些重力。”
还好光线昏暗，不至于让她们俩的苟合之事被别人看去。狙击手天性向往黑暗、偏僻和寒冷，但这个小队里并不只有狙击手。曼谷武侦高也是，擅长打群架的暴力分子比狙击手多得多，据银焰透露，曼武的狙击科并不强，属于薄弱学科，银焰在外面鬼混半个月、八百里加急跑回学校参与等级评定，随手在靶场开一梭子都能评上狙击科大姐头。
“狙击手都是人精，根据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肯定平安无恙，这会儿估计在世界各地赚外快呢。”
但是强袭科，管踢门抓人的菜刀队就不好说了。凶多吉少，否则银焰也不会接到『救援』而非『支援』的任务。
“我不是从校长那里亲手接到任务的，而是捡到了一封信，确定是校长的字迹。曼谷武侦高校长和东京武侦高校长当年是同学，让我去东京找帮手合情合理。”
银焰咬着牛肉干，说话含含糊糊的，像在说梦话。从投影放映开始，他们看到的就是一些对破案毫无帮助的日常录像，银焰再不说话，金次他们就真快睡着了。但偏偏银焰的声调软乎乎，有助于快速入梦。
“你调查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一个嫌弃、带些怒意的声音在银焰脑海里响起，如同炸雷。银焰心头一惊，扬起脖子向后仰视蕾姬。
“你叫我？”
“不是我。大概是你的EVA。”
还真是EVA，准确来说，不是EVA，EVA虽有AI但并无人格；是银焰连接的临时主机，心灵军团的『巴别』服务器，在用蕾姬的语音包对银焰说话。
“……”
连主机都看不下去银焰的浑水摸鱼，出面替她摘了一段录像。视频刚开头，便是一个男人举着一把古老的M1911，满脸怒容，隔着时空银焰都能感受到他的杀意。
银焰，蕾姬，所有人，包括在打瞌睡的金次，都直起腰坐起来了。
“你们以为我会摇头摆尾像条狗一样屈服于你们？做梦！”
“是校长。”银焰低声说。
最关键的是，连神经最粗的金次都注意到了，校长说的是日语。他对面的敌人看不清脸，这段梦境刻意模糊了他们的身份，但银焰仍然能猜出个大概。
“话说的不要那么绝对。”在校长办公室里，几个不同音色、有男有女的声音同时发出讥笑，阴恻恻的。“我们说过了，这只是一次实验。校长阁下，利和弊我们已经呈给您了，选择权在您自己。”
“显然实验失败了，不然不会出这么大篓子。”银焰解说道。
“我也说过了，就算你们吹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会相信你们这些『……』『……』”
校长的话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曲，导致线索再次中断。而那些来意不善的客人，笑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阴险，校长脸已经气成了青色，但他始终没有开枪。
“校长阁下，您扪心自问，问问自己的良心，真的就不曾有过一丝丝动摇？毕竟我们也是为了您好。您的愿望和我们一样，超越神明，超越人类，从古到今多少人为之不惜赴死，而这个机会如今就在您眼前。”
“我的决心不会改变。”
“是么，那我们只能祝愿您能不忘初心了。”
不明人士丢下一块水晶，就此告辞。那块水晶，浅色透明，质地纯净，很是眼熟。谢拉有一背包，银焰手里也有一块。
“放心，就算现在你嘴上强硬，但你很快就会改变主意的。”拜访的最后，神秘人放弃了敬语，不屑地说。
之后就是校长自己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银焰看得出来他恨不得追上去，按着那些人的脑袋给他们一枪。但正如他们所说，不出半个小时，校长一咬牙，一跺脚，一仰头，把那块水晶囫囵吞了下去……
银焰捂脸叹气。
谢拉也惊了，她把背包拿过来，咣当咣当响。“原来这是吃的？”
银焰捏着一枚薄薄的晶片，“我也很惊讶。”
『巴别』主机又给银焰发了另一段视频，这回的视角在食堂后厨。做菜没什么好看的，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上了新菜。或许不能叫菜，而是配料，校长亲自监督，厨师们一锅一锅地炒着凉粉似的配料，这玩意似乎含水量特别大，性质不稳定，受热分解全碎成了粉。当天所有菜里都加入了大量的水晶粉末，口感先不论，量是真的足，按麻袋算的水晶平摊下来估计每个学生都能吃到一勺……
金次立刻用两根指头去抠嗓子眼。银焰没阻止他，金次铁青着脸，抠半天发现呕不出来，才想起这是在梦境，与周围环境的交互并不能实打实影响到自己。——理论上并非不可能，世上灵异事件多是从幻觉中诞生，伤人害人的程度不亚于疾病和战乱，但只要银焰在这里坐镇，那么不论什么恶灵都别想动他们一根头发。
银焰在冥冥之中抬起头。梦里重新有了光，亮如白昼一般。但天上的乌云仍未散去，风雨欲来。
“准备迎接冲击。”
金次使出一招猛虎落地式，躲到桌子后面，举着伯莱塔警惕地寻找敌人。但银焰的战术和他完全相反，银焰加速冲着图书馆的外墙跑过去，临到终点时转身抬腿，对准墙壁来了一记高位侧踢。
哗啦。
整面墙都被银焰一脚踢碎掉了，砖块瓦砾劈头盖脸落下来。银焰不急不躁，也不喘气，等待灰尘落尽，抬起头看向漫天飞雪。
金次他们也来到银焰身后看着，和银焰一起使劲扭着脖子，不把颈椎掰断不罢休。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天幕上倒长一棵巨大的水晶树，体积大得无法用语言形容，距离远得无法用目视测量。天空就像一面银镜，在那上面是另一个世界，银焰看到了教学楼，看到从天台上破土而出的巨树在看着自己。祭坛是它的花盆，尸体是它的养料，它孜孜不倦地汲取能量成长，根须布满天空形成一张黑色的网，如今它正在开花，无数花朵为了传宗接代而释放出花粉，纷纷扬扬……
“树长出了眼睛……”
金次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没有当场逃走。可是理子一屁股坐下了，脸色惨白。理子恐惧的不是树干上那颗注视着他们的眼睛，而是花粉。
“得想个办法解决掉那棵树，不然它的花粉能飘到整个曼谷去。”
“我们怎么上去？坐直升机吗？”
银焰也不知道答案，只能静观其变。银焰站在楼上，居高临下看着一片粉红色的世界。雪景本是白茫茫的，但此刻那些粉末露出了真面目，之前银焰她们不知道是什么，现在知道了。红色的像是浸透了血的雪花无休止地飞舞着，不止对花粉过敏者是地狱，对所有人类都是。
或许银焰的担忧已经晚了，雪花穿过断墙飘进图书馆，飘至曼谷武侦高的每栋建筑，再通过中央空调运送到每个角落……银焰听到一声低沉、痛苦的扼腕叹息，声音穿越悠久的时间敲动银焰的耳膜。天地四方同时在响。
“要糟。”
银焰转身面向图书馆里面。之前在这里看书的曼谷武侦们无一例外都中了招，书籍从他们手中掉到地上，啪嗒，脑袋磕到桌面，然后是推开椅子站起来的刺耳声音。
“我们要怎么救他们？！”麒麟惊恐地握紧了德林杰袖珍手枪，但德林杰在这种时候显然毫无作用。普通手枪打僵尸都吃力，其射程短威力小，而且手枪兵在僵尸迎面扑过来的时候未必能抓得稳枪。
“你救不了，太迟了。这只是过去的一段记忆而已。”银焰说。
变异的武侦们嘶吼着向彼此发动攻击，没有理会身为正常人的银焰她们。饶是如此也够吓人的，而且武侦尸变比平民百姓尸变更加可怕。——他们有枪啊！
银焰一枪一个，把武侦手头的枪打掉，成功阻止了即将发生的火拼。失去武器之后武侦反而激发了血脉里最原始的兽性，用上了牙齿和双手。这是一场混战，按理说每个人都是敌人，但混战到最后就成了围攻，一个倒霉鬼被蜂拥而上的丧尸淹没，不知道是谁咬下了第一口。
咔嚓。咔嚓。嘎巴。咻。这动静听起来就很不妙。喧闹的尸群突然安静了下去，也不再有大动作，只是频率一致地上下晃动着脑袋，像是在捕获猎物之后进食。
站在最前面的金次捂住嘴，腹部一阵痉挛。他和不知火从前面退回来，莱卡踮起脚试图看个清楚，但金次猛地拉了她一把，拽着她的胳膊让她转向后方。
“别看。”
金次蹲在断墙后，朝图书馆楼下把去年的年夜饭都吐了出来。图书馆里没有发生枪战，但那是因为有银焰她们在。别的楼里早就传出了交火声，好不热闹。金次刚缓过来，就远远看到操场上也在战斗，血和肉沫溅了三尺高，流弹飞得到处都是。金次还想吐，但是已经没得吐了。
“我玩过一款游戏，《428被封锁的涩谷》。日本人还是缺乏想象力，曼谷可比涩谷刺激多了……”
金次从不知火那接来纸巾擦擦嘴角，用水漱了漱嘴。
“但是外面的曼谷安然无恙……这是为何？”
自言自语，没有答案。谢拉举着她那支瞄准镜被改装过的SIG-SG550，以打鸟的姿势竖直向上看，久久没有动作。或许她想用狙击枪干掉那棵树，角度接近90度，再远狙击枪也能打到，但队伍里几个狙击手都没开枪。
谢拉交换左右手，把狙击镜挪到左眼，压低枪口，瞄准楼下空地和曼谷武侦高的大门。就在那一刻，她们眼中的世界再次变了。粉红色的花粉逐渐褪色，变成了真正的白霜。地上凭空起了风，最终竟发展为一道龙卷。——不对，那是气流从下往上喷涌形成的射流，比涡喷还够劲，直接掀掉了一层地皮。随着从地底冒出来的还有无数的——怪物，只能用这两个字形容，除此之外银焰想不出别的词。任何小说家任何影视片导演都造不出这样的怪物，人类能想象出的怪物至少都是对称的，要么左右对称，偶数只眼睛偶数条腿，要么螺旋对称，要么缩放对称，而对称的东西再可怕也不会可怕到哪里去。
“——这是什么东西！”麒麟失声尖叫。不怪她承受能力低，只是描述她所见到的需要颇费一番工夫：制造它们的肯定是个水平拙劣的巫医萨满，只会用蛮力敲开脑壳、取出大脑，却不会缝合，于是只好用手将脑袋捏碎攥成一个尖，再施以简单的治愈术，在上面长出一层新肉。
（此处应有图片：无脑儿。）
“来了！自由射击！”
银焰大喊一声，蹲下去猛烈地开火，跟不要钱似的打着SVD子弹。她随身带着一盒一盒的7.62*54mmR的7N13普通穿甲弹，确实不值钱。蕾姬在她身边以站姿射击，谢拉跪在断裂的矮墙后面支起两脚架。莱卡也想加入她们，但莱卡想了想自己的水平……最终莱卡抱着卡尔卡诺坐了下去，屈起双腿，用膝盖支撑自己的重量。这种姿势很慢，卡尔卡诺又是栓式步枪，莱卡打一发拉一栓，最后一发子弹出膛时漏夹从弹仓里掉了下来，莱卡慢悠悠地拿出新的漏夹填进去……
话虽这么说，任何一种步枪的火力都不容小觑，至少比手枪强得多。特别是卡尔卡诺，虽然意大利人的脑回路肯定有点问题，导致他们提前了半个世纪进入小口径时代，卡尔卡诺的6.5mm圆头弹只比日本三八大盖的6.5mm有坂弹威力大点有限，但就是这么一杆被普遍轻视的步枪打出了5秒3发的惊人成绩，还带走了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的脑袋。任何位格在JFK以下的生物，其中也包括那些尖锥头怪物，都无法抵挡卡尔卡诺爆头。
理子她们四个没有远程火力的近战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金次和不知火不甘于寂寞，立刻行动起来，在图书馆里寻找可能用到的武器。他俩还真在一间小屋里找到了两杆枪，一把捷克ZH29半自动步枪，一挺ZB26机枪，也即举世闻名的捷克式。他俩可以互换弹匣，弹药通用。金次手提ZB26腰射，不知火举着ZH29开路，原本以为下楼会很艰难，因为到处都是怪物，但他俩跟着武侦尸潮的脚步往图书馆楼下冲，并肩跑了一路，他俩才恍然意识到，这些武侦和自己是一伙的。
跟僵尸并肩作战是一段奇妙的经历，活人轻易不太可能体验，尤其是这些僵尸把你看作救星，将你簇拥起来的时候，体验更尴尬。金次和不知火就受到了这种待遇，尸群裹挟着他们俩撞开图书馆一楼大门，然后如鱼群散开，露出中间的武侦二人，仿佛他俩才是主角。
起初金次不知该作何反应，但丧尸们放开嗓子对天嚎叫，给了他们鼓舞。金次也支起机枪对着武侦高大门扫射，他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歇斯底里地喊着：
“受死吧！都是你们毁掉了我的学业和假期！”
虽然曼谷风波和金次学业的关联程度并不高，但银焰也难得没开口纠正他。太吵了，僵尸喉咙里支离破碎不成语句的吼声如怨灵发狂，狙击枪和机枪咆哮着喷吐火舌，还有僵尸武侦们的MP40、MP5，噼里啪啦比过年还热闹。指望这些死人的枪法是不现实的，他们走路都歪歪斜斜走不稳，握枪的手更是肌无力。
理子手持一杆枪尖，早已是望眼欲穿。她眼底透着对鲜血的渴望，虽然理子没有杀过人，但如果不是人呢？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做好了觉悟，自己必下地狱，但在那之前她至少也要拉几个垫背……
“小麒麟，躲在这楼上待好，我去去就回，你别害怕。”
难为她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还记得交代约等于手无寸铁的麒麟躲到背后去，不要掺和这场混战，乖乖做好见证就够了。
麒麟对她粲然一笑。
“我不怕，因为我相信理子姐会保护好我。”
理子再也说不出话，于是扭头从楼上一跃而下，潇洒地屈膝平稳落地。然后她蹬住地面弹射出去，挥动手里的朗基努斯枪尖。曾经它是一柄长枪，然而理子没有完整的枪杆，只能当匕首使。银光在子弹横飞的战场上流过，此处是冷兵器的主场，虽然双方都有热武器，但这些浑浑噩噩的不死生物，一方是疯癫的丧尸活死人，一方是针线缝合出的无脑尸体，能扣动扳机已经很不错了，大多数都是拿MP40顶着敌人的躯体射击。理子踩着舞点翩翩起舞，身体轻旋，似要飞上云霄。
银焰的目光被她吸引过去，理子想玩，银焰也不拦着。担心是肯定的，但银焰不可能一直保护她。她终究是要成长的，理子才15岁，未来的路很长，银焰可以帮她，但终究要看她自己。
“外面至少有三个巫妖，你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招数最好都使出来。”
武警的临时主机，『巴别』，对银焰单独开了个线程和通讯端口，在银焰脑海里对她说道。巴别现出人形，青发，琉璃色双眼，除了高傲的表情之外和某人一模一样，但银焰知道她并非蕾姬。没人见过『巴别』的真正长相，她具现成什么模样全凭她心情。
银焰向巴别投去一个蔑视的“眼神”，因为在心灵空间里，所以并没有所谓眼神一说，在外面借银焰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对蕾姬这样。
“让它们来，只要它们敢来。我好久没有开杀戒了。”
可是，银焰没料到，敌人确实被她唤来了，但数目有点多……并非巴别说的巫妖本尊，仍然是最普通的怪物，好对付，就和理子用匕首刺穿的那些“脑袋”一样脆弱，某些火力短缺的武侦连撬棍灭火器这类冷兵器都使上了，灭火器抡一圈都能砸碎好几个脑袋，再放开阀门还能顺便迷敌人眼睛，虽然敌人连眼睛都没有，但这招确实管用。
“为什么它们没有大脑，但是爆头依然可以让它们丧失行动力呢？”谢拉问。
银焰也不知道答案，硬要银焰说她们可能在打游戏，证据是“死亡”的敌人尸体会慢慢化成灰消失，更像游戏了。作为FPS专家、战术谋略大师，银焰险些麻痹大意放松了警惕，还对着天空遥遥竖起了手指：有本事你来送死啊。
大地突然传来震动，银焰骤然变了脸色。曼谷武侦高整个校园都被一圈浓雾封锁了起来，而此时从雾里疾驰出几辆五十铃货车，驾驶员用一个漂亮的短弯调头甩了她们一脸尾气，车厢门也被甩开，掉下来的是……一个压一个摞了几米高的密密麻麻的尸海，没有上千也有成百。
武侦一方瞠目结舌地看着敌人涌来。学校围墙都被尸潮踏平，钢筋混凝土在数量占绝对优势的碳基生物面前薄得跟纸一样。端着捷克式的金次很开心，但莱卡跳了起来：
“我们来时学校外围是完好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死人！”
银焰都没准备回答她，而是捡起手头一切爆炸物扔下去。为了攻坚她们准备了高爆手雷，但数量不多；防守用的破片手雷武侦高里倒是不缺，威力感人，聊胜于无。理子捡起两把MP5，根本不用瞄准，开枪就能打中敌人，唯一的缺陷是换弹需要时间。金次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捷克式弹匣只有20发容量，还不如冲锋枪……
蕾姬发话道，“风中有盲目邪恶的气息，正在衰微，但此时也是最危险的时刻，不要放松警惕。”
璃巫女的话语还是一如既往难以理解。银焰作如此翻译：
“送人头的来了，坚持住！”
战争是一场比拼气势的游戏，就算暂时居于下风，通过不怕死的二愣子精神也能震慑敌人。银焰她们就听到一声尖锐得撕裂天地、气势不输于当年樱花神风的口号向自己迫近：
“Töten sie！”（杀死他们！）
地球另一端的某个狙击手据点里。这个据点聚集了数名狙击手，大家都在这里抱着狙击枪休息，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这种环境才能给狙击手以充足的安全感，而就在此时，为首的狙击手站起来了。她睁开眼，一双绿眼闪着幽幽的光。
“我闻到了国社余孽的气息。”
“是说我们吗？”某个狙击手开玩笑道。
“不一样，我们只是继承了血统，继承了这份血脉里与生俱来的罪孽。但那些渣滓，是真的在给国社招魂。”
“Halten sie！”（收下吧！）
银焰冷笑一声，开枪打爆了自杀兵手中高举的手榴弹。爆炸将方圆几米内的敌人都炸成了灰，碎肉如雨点从天空落下。血肉甚至溅到了图书馆楼上，淋了莱卡一身。——另外几个狙击手老兵油子躲得快，只有新兵莱卡遭殃。
“呕——”
杀人是一回事，眼看着碎尸是另一回事。莱卡胸口闷得慌，正好这时候也用不到她的栓式步枪，而且她快没子弹了，她干脆也步了金次的后尘，找了个角落大吐特吐一番。麒麟帮她清洁着，拍打后背安慰她。
“太昭和了，昭和得无法呼吸。”
脑子是个好东西，但那些额头上缠着白布条的自杀兵、只知道盲目往前冲的活死人还有鲁莽地跟敌人展开白刃战的武侦，连活着都谈不上，没有脑子，浑身是胆。若问谁对此感触最深，那必是金次和不知火。归根到底是火力不足，像当年东亚和太平洋战场虽然装备落后但好歹还有重武器，金次恨恨地说，“给我两挺MG42，我能把它们都按死在诺曼底沙滩上，谁还拼刺刀啊。”
……
咚。咚。
所有人都瞪着金次，眼珠子里仿佛要喷出火来。金次和不知火早在大地再次震颤的时候就跑了，躲回建筑里面，只有不怕死而且杀红了眼的理子还留在外头，站在一群目光呆滞、嘴角流涎的武侦中间，有这么一堵人墙挡着，她的安全感还挺高。
“这傻娘们迟早把自己玩死。”银焰骂了一声，对她喊道：“赶快回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理子附近的武侦像镰刀割麦子一样倒下，比血花稍晚到达的是枪声，那枪声震耳欲聋、连绵不绝，音色像撕布，对武侦来说略为陌生，但即便如此，给他们两秒，再愚笨没见过世面的武侦也能想起这是什么：
“MG42！”乌鸦嘴金次恨不得时间倒流，把那个乱说话的自己给掐死。
其实是MG3，本质而言只是MG42的7.62*51mmNATO版本，人送外号“维利·勃兰特的电锯”。机枪一出神鬼为之变色，理子干脆也不跑了，跑也跑不过，生死由天。
银焰等人尚未放弃，面对“咚、咚、咚”推进过来的机枪屠夫，无论是她们这些狙击手还是拿着冲锋枪的曼谷武侦，亦或重新架好捷克式的金次，都把子弹全部倾泻到了对面。然而9mm鲁格也好，.45ACP也好，7.62、7.92也好，子弹打在敌人身上就像打在钢板上，有如泥牛入海。一排披着黑色大衣的机枪兵踩着整齐的步调踏过尸体，俨然一道钢铁长城，什么停止作用、什么穿透力压根就是笑话。
“——莱卡！”银焰扯开嗓子撕心裂肺地喊道。
莱卡浑身冒出冷汗，不由自主开始手抖，她哆嗦着把最后一个漏夹填进弹仓里，然后脸色变得煞白：卡尔卡诺漏夹只有6发，但敌人却有8个。整整八挺MG3，靠莱卡一人全部解决？
危急关头，理子的救星到了。图书馆楼下就是食堂，从后厨杀出来一员大将，疾如一阵风，眨眼间越过门口的金次和不知火杀到战场中央。那个身影颇为眼熟，虽然比金次不知火两个大老爷们还高大威猛，身手却敏捷地不像话，手中挥舞着一把真正的电锯，嗡嗡巨响，虎虎生威。
银焰在这短短的刹那间找到了护身符，一枝青莲花，快速而字字清晰地念出几句咒语，然后抛了下去：
“四方神灵，昊天上帝，高天原之主，渡河人的救主雅威，全知全能的阿胡拉玛兹达，至仁至慈的梅赫尔，立誓解放全人类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世界的统治者尤里·弗拉基米洛维奇，太阳的光晕哈莱·梅赫尔，汉人和波斯人的共主慕容翙，魔神武瑶光，魔神阳羽风，听凭我令，赐予我的伙伴力量吧。”
青莲花在空中绽放，织成一张无形的防护网。理子和援军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肩作战，朝机枪压上去。机枪兵也并非独立作战，更多的缝合生物阻拦着理子的去路，但前有电锯，后有不长眼睛的机枪子弹，战场很快被清空，到了决战的时候。电锯面具人逼近敌阵，用轰鸣的电锯去锯MG3的枪管，只有一句话形容：力拔山兮气盖世。
莱卡利用理子和电锯人争取到的空当，扣下扳机。狙击手本就是这样的角色，既可以为友军提供掩护，也可以反过来。卡尔卡诺的六发子弹在十多秒内把六名机枪兵打到碎颅，最精锐的狙击大师也不过尔尔。
理子也把枪尖捅进了敌人胸膛，电锯大哥则是一脚踹倒最后一名机枪兵，拼尽浑身力量压下电锯，生生把他的脑壳锯开，最后尸体只剩半边脑袋，留下一道整齐的切口平面。忍耐力最好的不知火也终于吐了。
“Commando，Patriot，愣着干什么？”
银焰大声提醒他们。武侦们的动作还要快，几名说话走路都不利落的亡者一路小跑到机枪兵尸体旁边，迅速扛着机枪跑回来，看得金次一愣一愣。
“我们发了！”金次醒悟过来猛拍大腿。
虽然枪没有子弹就是烧火棍，但光是搜刮到的弹链，还有武侦高储备的弹链箱，火力就足够歼敌一个旅的，所以金次和不知火底气比任何时候都足。武侦们搬出沙袋堆成了简易的机枪阵地，MG3一摆，万夫莫开，比玩塔防还快乐。
“没有更换的枪管，珍惜着点用。”银焰提醒他们。
就算有枪管，这些武侦也不会换。金次他们更没有亲自上手打过机枪，幸好武器射击技巧都是互通的。MG3射速理论上能达到和MG42一样的每分钟1200发，但子弹总共就这么多，只能5到7发短点射，即使这样也已经够快乐了。
时间已近黄昏。曼谷武侦高依靠机枪又打退了几波进攻。然而战术的胜利弥补不了战略的失败，从全体武侦退缩在校园里面、苦守一方净土开始，他们就注定要灭亡在这里。他们也不是不想出去，但如果能出去，谁又会甘心等死呢？
转折发生在夜幕降临之前，几发子弹打在电锯大哥的铁面具上，震得他后退几步，可视野范围内并没有能动能喘气的敌人。
“狙击手！”
金次快疯了，他是招狙击手的体质。他调转MG3的枪口，朝子弹来的方向一通火力压制。机枪确实克制狙击手，但如果敌人是中了子弹也能活动乱跳的超人呢？
飞向金次的子弹告诉了他答案。他十分确信自己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因为他眼看着子弹出现在视野正中央。那一刻金次眼前放映起了走马灯，但很快金次发现自己还活着，子弹能以超音速穿越空间但终究无法穿越时间，不存在于这个时间的金次他们压根就不会被子弹伤到。
话虽如此，也该撤退了。回归原初的历史，武侦们别无选择，只能退守教学楼主楼。电锯大哥仍然坚持在最前线，还朝着理子他们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们先撤，自己断后。
理子哭着向电锯大哥敬了个礼，擦擦眼泪去和大部队会合。电锯大哥拎起电锯向天怒吼一声，冲往包围整个曼谷武侦高的浓雾。然而他无法跨过那片雾，十几发子弹同时打在他头上，终于把铁面具打碎。面具掉下来，露出他的真面目，长相再平凡不过，唯有表情令人难忘，困惑，愤怒，不甘，还有满脸黑红的血。
“到底哪来的狙击手？在直升机上吗？”
曼谷武侦高在建校时就考虑到了攻防战，周边没有高层建筑，理应不存在狙击点。但她们就是被狙击了，不是直升机也肯定是别的什么。
不知火殷切地望着金次，“快，你快说，这时候我要是有毒刺该多好。”
要是金次真能叫来毒刺，事情就简单了。然而银焰说敌人并不在直升机上，金次也没有言出法随的能力，只能像缩头乌龟一样躲着。
“看到头顶那片天空了吗？那是另一个曼谷。他们藏在对岸……那个世界没有尸潮也没有被人为创造出的怪物，无比安全。”
银焰仰着脖子，用虚无缥缈的语气说道。
金次问了银焰一个问题：“被狙击手盯上的时候，该怎么跑才能躲掉子弹？S跑？加速跑？”
“一般来说，怎么跑都没有。”
银焰屏息凝神，估计距离和方位，突然闪身至窗户前抬起SVD就是一枪。凭她的视力，她可以看到子弹打在那堵包围校园的雾墙上就停住了。能进不能出，着实令人窝火。
“风水轮流转，当年SVT-38按着G43在地上打，如今SVD早就落后于PSG1了。”银焰感叹道。
“你对PSG1了解多少？”银焰又考莱卡。
莱卡迷茫地眨了眨眼，凭借印象吞吞吐吐地回答，“德械，半自动，精密度高……造价也贵得离谱。抛壳动静特别大，能把人砸一跟头。虽然HK公司把它吹得神乎其神，但就本质而言它只是一个半自动重枪管型的升级版G3。”
“嗯，很好。你漏了两点。第一，永远不要赌PSG1没子弹，因为它用的是G3的20发弹匣。”
几个胆大的不死族武侦出门刺探敌情，刚一露头就被子弹钉在了地上。还好他们比较皮实耐揍，更不怕死，过了一会儿就成功脱身，连滚带爬跑回据点。银焰笑出了声，然后表情瞬间由温和变得狰狞，咬牙切齿道：
“第二，PSG1有其军用版MSG90，可以加装消焰器，以免枪口火光暴露位置。这帮孙子用的就是MSG90，但他们没装消焰器！”
银焰哪受得了这种侮辱，恨不得立刻用10发穿甲燃烧弹送敌人上天。现在的处境很尴尬，银焰拿弹弓都能打进1MOA，然而打不着就是打不着。
“我可以试试……”
谢拉收起SG550的两脚架，这种时候脚架纯属累赘。她在某一层楼找了个不容易被察觉到的小房间，刚端着SG550瞄准目标，几声噗、噗，微不可闻的枪声慢子弹一步到来。子弹在枪机上擦出火花，谢拉这杆突击步枪已经废了，碎片扎伤了谢拉的手，但没有死就是万幸。
金次他们彻底没了脾气。几名女生帮谢拉包扎好，众人坐在楼里开始等。梦境里时间流逝很快，显然被加速了。时光荏苒斗转星移，黑夜过后又是无数个白天和黑夜。他们听到有直升机试图参与救援，但随后居然有交火声。——除了她们，梦境里还有别的势力在。
“快到了。”
银焰抱着膝盖，将脑袋埋在双膝当中，低声说。她不让蕾姬碰，自己孤独地坐着，若是蕾姬能看到她血红的眼睛，肯定会更快意识到她的状况不对劲。
谢拉还拿着狙击镜缩在墙角等机会，这时候她听到了SVD的枪声。蕾姬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看向银焰。枪声过后谢拉冒出头，举着狙击镜，啧啧称奇。
“我看到了。死相那叫一个惨哦……惹谁不好，非要惹这个活阎王。”
银焰拿出纸笔，模仿校长的字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然后折成纸飞机，推开窗户将纸飞机扔下去。恰好外面起了风，纸飞机乘风飘飘摇摇，落到了学院围墙外某人的面前。那人拾起纸飞机，朝着来处远远地望了一眼。
“我根本就没有见到校长的面，只有这么一封信，如今我算是明白了。”
过去的银焰和现在的银焰遥遥相望，昔有外祖母悖论，如今有本人悖论，同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但银焰确实和自己对上了眼。同样的白发，同样的紫色眼睛，同样深邃、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刻。
银焰有很多话想传达给过去的自己，比如要放低身段主动去找蕾姬，比如要听蕾姬的话不要闹别扭，比如结交理子这个朋友，比如这里的人都没救了，没必要听信自己的话去搬救兵，但东京武侦高还是有必要走一趟的……
但银焰什么都没说。
蕾姬默默地站到银焰身边，青色短发、琉璃色双眼的身影露面的一瞬间，银焰就慌了。蕾姬未来得及表示什么，银焰头也不回地撒开腿夺路而逃，只留蕾姬在风中半举着手。
“……”
“……我可以不跪搓衣板吗？”银焰用双手捂着脸，难为情地说。
蕾姬甚至没有理会银焰的求情。她收回手，反过来指着自己，不可思议地提高音量反问：“所以原因在我？”
“别多想。”银焰拍拍蕾姬的肩膀，仿佛好兄弟、好姐妹一样安慰她。“跟你无关。”
蕾姬差点骂出来——自己媳妇就在这儿，自己吓跑了胆小的银焰，间接害了一个学校的武侦，如今她却说与自己无关。蕾姬掐死她的心都有。
“你们似乎遇到了麻烦。”
阿川的声音仿佛已经一个世纪没有出现了。如今现实和虚幻的屏障正在松动，随着两侧的时间差逐渐缩短，银焰的EVA也收到了紫薇的信号，重新接入武警网络。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言语不便描述，几个曼谷武侦亲自逮了一只怪物尸体过来，让银焰扒拉着，详细研究。银焰戴上外科手套，伸手揪住那怪物的尖锥脑袋。
一把就将最上边一层“脸皮”撕了下来，让真皮层和表皮层翻了个面，挂在黑红色海螺形状的肉锥上。
就连几个已经变成死人的武侦都吐了。但银焰并不觉得害怕，当年心灵军团造出的怪物比这劲爆。
“那边那些呢？”阿川又问。她指的是曼谷武侦，一个个歪歪扭扭地躺倒，青灰色的脸，面目呆滞、嘴角流涎，浑身长满黑斑，那是凝固的血液和坏死的组织。阿川通过战场共享视野看到了他们，换成普通人能吓一跳，阿川心理素质特别强，但她估计也纳闷，为啥银焰没有和他们打起来。
“他们啊，吃药吃多了，全员一起上天。”
莱卡蹲在一个女武侦面前，那个女武侦对她笑了笑，笑容里透着虚弱。活死人不需要吃东西，但确实有某种能量在支撑着它们“活”下去。
“一两个月前，有人找到曼谷武侦高校长，成功说服了他参与某项计划。很多不知情的武侦服用了过量的某种药物，圣诞节前后药物副作用集中发作，武侦活尸化，然后就是这些怪物被吸引过来，引燃了一场大混战。”
银焰向阿川汇报着经过。阿川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脸色阴晴不定。
“我们现在处于战役的后半场。”银焰总结说。
“你们现在最需要弄清楚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这些怪物会被吸引过来，它们想从曼谷武侦高这里得到什么；第二，怎么解决这一团糟。”
银焰若有所思。什么东西是曼谷武侦身上有而怪物身上没有的？
只有脑子。
这个念头如火花般噼里啪啦在银焰思维中炸开的时候，梦境再次波动，阿川又掉线了。原本Azul小队还指望着在现实里汇合，但现在看来，不妥善结束战斗，银焰她们别想出去。这样也挺好，银焰宁愿一直停留在过去，也不愿意在现实里面对真实的尸潮。
时间继续加速，尽管是个梦，但银焰她们也饿了。活死人不吃活人的东西，曼谷武侦把能找到的食物都留给了她们。除了永远清醒的银焰和蕾姬，理子她们已经记不得自己吃了几顿饭。时间在此失去了意义，一切体感都是虚幻。
那个女武侦倚着墙躺着，朝莱卡招招手。莱卡疑惑地走回去，她神神秘秘的，往莱卡手里塞了一团食物。——大概是食物，她只是想让莱卡吃饱。莱卡忍着想吐的欲望，接也不是，扔也不是。
“什么东西？”
银焰问，莱卡就仿佛遇到救星，把东西让给了她。银焰接过来，手里握住了一团冰凉的，血肉模糊的，曾经是宠物鹦鹉的物体。
银焰沉默了许久，面不改色，找了个无人的角落，避开所有人，低下头。啪叽。嘎吱。声音令人毛骨悚然。银焰真能吃得下去。
蕾姬远远望着她，终于明白了银焰为什么能和那些怪物正常沟通。从本质上讲他们都是同一类存在，只不过银焰有一张美人皮，长得比较讨喜。
“食欲是生命最基本、最原初的欲望和活下去的动力。通过进食同样的食物，便可以互相理解。”
所以银焰选择了吃下去。但食物终有吃完的一天，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不管你们如何打算，现在只能启动最终方案了。”
曼谷的武侦们，虽然两脚分别踩在生死两岸，比活人强了太多，但他们也在一点一点虚弱下去。几个还能言语的武侦找到银焰她们，如是宣告。
至于最终方案是什么，连银焰也不清楚。然而曼谷武侦们仿佛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一个个从地上站了起来，按照人数分配组成几个小团体。然后，突兀地，围在一起的武侦们纷纷跪了下去，口中含糊地念着无意义的梦呓之词。那场面就像是什么邪恶的祭祀和作法现场，饶是脑子并不清醒的东京武侦们也被惊出一身冷汗。
某个时刻，团体里的其中一人膝行到另一人跟前，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后颈上。
“我们也要永远在一起。”银焰突然对蕾姬说。
蕾姬困惑地反问，“你想吃掉我的脑子吗？虽然不是不可以……但我觉得这样并不能达到目的……”
蕾姬说的没错。彼此撕咬的曼谷武侦也并非要吃掉对方的大脑。它们用尖牙利齿在后颈上咬出一个血淋淋的洞……然后在昏暗无光、一片血色的大楼里，某样东西苏醒了。它舒展“身躯”，脱离母体，奔向了自由。
莱卡站得最前，她眼睁睁看着那个跟自己关系不错的武侦被咬掉后颈。一种白色的生物从后颈里挣脱出来，它通体近乎白色而微微透着淡黄和粉红，有着巨大的、肿瘤一样的前端，那玩意最先冒出来，然后是腿，无数条腿，就连“脑袋”上也长着腿。它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几十条长长的腿全部从宿主身体里抽出来，落在地面上。
“你们知道么？”银焰幽幽地解说着。“人有12对脑神经，31对脊神经。我们的脑和脊髓在体内太受拘束，幼年的神经管时期有脊索挡着它，发育成人之后又有颅骨和脊椎牢牢禁锢着它。它也渴望自由啊。”
那些生物，铺开在地面上，比原来的宿主还宽阔。它们抖擞身躯，展平几十条腿，宛若一种超大号的蚰蜒。长长的尾巴留在身后，那是最后十几对腰骶神经围绕终丝形成的马尾。
变动不止发生在大楼据点里，就在几分钟后，曼谷武侦高再次迎来了不速之客。如潮水般的，巨大的蚰蜒集群在地上匍匐前进，冲破大门，去和此处的同类会合。可怜的东京武侦们亲眼看着比自己庞大几倍的白色蚰蜒从身边爬过，那种冲击用喊叫无法表达出来，结果就是，思维直接停机。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时间流逝飞快，其实并不，银焰让EVA汇报时间，才过去没几天，2008年1月6号。无数的蚰蜒已经聚集成团，通过肢体彼此纠缠、组合，渐渐有了熟悉的轮廓。虽然最终成型时的模样天差地别，但银焰还是认了出来。
“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它说。
周围环境的一切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白茫茫的雾。梦境到此为止，东京的武侦们在雾中和曼谷的同行们对视着，通过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方式。
莱卡哭着回了声好。
“不必悲伤，命运如此。我们只是提前融为了一体，须知我们早晚会在时间的尽头重逢。”
银焰虽然不怎么悲伤，但还是有些泄气。“我们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双方都没有答案。银焰并不甘心，她咬着牙思考着，“我觉得到这里还不算完……肯定有什么是被我们漏掉的……”
然后银焰想起了时间。她有了主意，蕾姬说：
“会很危险。”
“我不怕。”
蕾姬于是不再劝她。
“我会陪着你。”
银焰牵起她的双手，与她无言地对视。有你在身边，我除了死亡什么都不怕。何况我们早就曾经一起奔赴死亡，见证过彼此的结局。
在另一边。Turner阿川断开连接后一直联络不上她们，EVA显示信道无回应。
“艾茵：申请『艾茵』侦察卫星组。”
“艾茵：艾茵未发现目标。”
阿川摘下脑袋上的EVA，开始着手修理——意思是这里拍几下，转个角度再捶几下，和电视没信号时乱拍一通同样的道理。遗憾的是没成功。
但阿川眼前突然凭空冒出一个人影，矮矮的身材，棕色头发、蓝色眼睛，是平贺文。阿川差点吓得一蹦三尺高、当时下地行走如飞，片刻后她才明白这是『巴别』的人形。
巴别扔给她一件物体——只是象征性地伸手，巴别并没有实体，很快消失了。阿川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个簪子，点翠发簪。
阿川闭上眼，用簪子尖端狠狠地往自己太阳穴刺去。簪子脆弱得像豆腐，居然碎掉了。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有什么屏障被她刺破。她再次睁开眼时，已不在原来狭小黑暗的据点，而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
“巴别：建立心灵信道。心灵连接成功。”
“返回：状态正常。”
“指针：世界ER1。”
阿川坐在太师椅里，从黑袍下伸出惨白的手。这是她的虚拟形象，穿着罩袍，低着头，面目被兜帽和黑雾遮盖。银焰是一团银白色跳动着的放出亮眼光芒的火焰，蕾姬是无定型、仿佛画家笔下寥寥几笔勾勒出外形的青色的风。世界里只有她们三人。无需多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