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队长,您可还记得遭遇那些怪物的具体经过?”

她还记得,但她无法开口回答。她瘫倒在椅子里,像条晒干脱水的咸鱼,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

“奇怪了……我再确认一遍,您还记得什么细节呢?”

她答不上来,记忆里最重要的部分被她忽略,如今印象最深的反而是某天晚上一场无关紧要的对话。深夜她回到营区宿舍,军官宿舍是二人寝,已经过了熄灯时间,她摸黑放轻脚步,生怕吵到室友,但就在她走至床头的时候,室友翻了个身,在黑夜里侧躺着望向她。

“小长(Cháng),你回来了啊。”

“嗯。主任你先睡吧,我去洗个热水澡。”

“去吧,长春,你可要注意温度,千万别得了卸甲风。”

长春解下白大褂,脱了作战服,然后坐在床头,扶着靴子,在要脱靴的时候迟疑了两秒,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她安静地呼吸着,劳累一天过后汗水蒸发殆尽变得黏腻,充满了女性荷尔蒙,火药残渣粘在头发里、衣服上,还有浓重的血腥味,随她呼吸的热气一块盘踞在闷热的帐篷里久久不散。

“别怕,游洋那个死变态不在这儿。”主任安慰她说。

长春差点笑出声。话题里的某人是她们上司,年龄小得多但也是上司,之所以落这么个骂名,是因为她曾经被亲眼瞧见过在贴身勤务熟睡时偷拿她的鞋袜,须知二八年纪正是少女春心萌动的阶段……尽管她辩解自己只是看勤务大姐姐太劳碌了试图体恤下属、帮忙洗几件衣服,惊恐的勤务兵还是告御状告到了武瑶光龙书案前。游洋挨了一顿痛骂,同时众人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些武装警察本来就爱好磨镜成风,何况朝夕相处的战友更容易走火。

但长春并不认为自己和周围人一样,有任何特殊的癖好。她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无心恋爱,而且旅居异国他乡,部队里又尽是女人,长春连接触爱情的机缘都没有。此时尚是冬春之交,热带季风区的干旱刚刚有所缓解,但即便是旱季也要比北方远远潮湿得多,水汽太大,不可能擦出火花来。

长春去洗了个澡,洗掉在雨林里沾染上的泥腥味。回到宿舍她发现主任绿莹莹的眼睛仍然在望着她,主任好像有几分之一的波斯血统,近年来波斯人和汉人通婚蔚然成风,但主任她家显然早得多。话虽如此,主任已经彻底汉化了,正统纯汉人长春都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主任,你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

主任以一声长叹道尽个中酸楚。长春熄灯上床,起初还很安静,后来她也睡不着,两个人又开始在黑暗里对话。

“可笑,当了这么多年医生,一把年纪了居然又要开始学杀人。”

“……别把我算上。我比主任你年轻得多。”

“长春你多大了?26,还是27?”

“刚26,年底27。”

“年轻真好啊。”

主任话里是说不完的羡慕。

“长春,抓紧找对象结婚吧,别学我,三十多了还看不到嫁出去的希望。”

“哪有那么容易哟,何况我们在部队里也不好找对象啊。”

“所以我才催你。”

长春不急,但留给她的时间确实不多了。三十岁是一个坎,长春知道武装警察内部有规定,而且是阳羽风亲自签署的协议:年龄超过三十岁,警衔在大队长以上,如果你满足这两个条件,并且还没有结婚生育,那么你的这项权利将不再属于你自己。你和配偶的基因将会被收录进数据库当作样本,你的生育权必须经过审批,你的生育方式将不再是自然生育,必须通过基因克隆缸……

但那样生下来的孩子,还能是正常人吗?

长春知道自己身为医生,还是军医,不该妄议上层决定,何况这种改变对于武装警察里的众多蕾丝边来说没有任何影响,毕竟她们除了克隆缸也没有别的方法能孕育后代。

“血肉苦弱,机械飞升。”长春呢喃道。

“按理说是这样的。”主任表示赞同,“自二十世纪以降,赛博朋克已经成了所有人心中最真实的未来,科幻作品大量同质化,提到二十二世纪就是超级电脑、生物芯片、脑机接口。现代社会也在不可逆地往机械进化的道路上飞奔。”

“然而如你所见,我们眺望到了另一条道路,那条道路既不明朗也不安全,稍有不慎就容易走偏。”

“恐怕不止我们吧?”长春既冷淡又泄气,是一种看穿了真相但又懒得去管的态度。她只是个小大夫而已,人类的命运关她何事。

主任脸色很难看,虽然黑暗笼罩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明天必须休息一天。让别人替我出诊吧,今天我可被恶心坏了。”

黑夜中,主任发出一声古怪而又扭曲的低吟。她唤醒手机屏幕,用微光照向长春那边。

“长春,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好的。为什么?”

“因为你起码还是个人类。”

现在长春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就“人类”的定义和主任展开激烈讨论的,但她清楚记得自己和主任思考了人生,探讨了死亡。只有救人的医生和杀人的士兵才真正知道人类有多么脆弱,被砍头会死,被击穿胸膛会死,被打断腿会死,躺着太长时间不动也会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弱点。

“你看这里,血管系统最脆弱的就是心脏,所以在人体内有胸廓和心包层层包裹着它,长春你应该比我了解吧?”

“我是血液科的,又不是心血管内科。”长春说。

主任叹气。“我还是眼科的呢,不代表我就能治得好那么大的眼睛……”

长春和主任互换手机,分享这段时间拍的照片。如果长春能未卜先知,她肯定会偷偷把照片备份,而不是上交内网然后被勒令删除。否则她今天还能凭借照片回忆起来,主任拍下来的那一幕是在傍晚,夕阳刚刚落入地平线,一马平川的原野上空光线昏暗朦胧,天地间渺无人烟,唯有一只巨大的眼睛。

主任说她看了一辈子眼睛,各式各样的眼睛治过无数,今天轮到眼睛治她了。上世纪末东西大陆统一,波斯等诸多民族加入华夏大家庭,绿、棕、蓝、灰的各色眼睛都不再罕见。还有世间最为少见的紫色眼睛,主任说她也有幸见过。

“将来如果你见到紫色眼睛的人,一定记得要搞好关系,千万,千万不能与她们作对。”

作为医生,长春的兴趣更多在生物学,而非搞好人际关系。“紫色眼睛也是遗传吗?”

“是遗传。紫色眼睛少有,我们武警内部拥有紫色眼睛的几个家族都不普通。别招惹她们,但也别太紧张,只要别犯原则性错误,她们一样友善。”

“友善这个词用来形容我们武警真是奇怪,虽然我们是很团结啦。话说回来,主任你不觉得联席指挥部现在的指挥官太凶了点吗?上面催我们回去复命,可我们在这边的医疗援助任务还没完成啊。”

“嘘。”主任敲敲长春的脑壳。“注意你的身份,慎言。”

联席指挥部是这么下达命令的:禁止长春所在的分队进一步深入调查,销毁资料,长春她们这些医疗人员应在完成本次任务后即刻撤离,不许滞留。

长春据理力争,“我们还没有搞清楚传染源和传播途径……”

命令下达之后通讯单方面就断了。基层官兵可没有权限向指挥部传话,长春气得在吃饭时生生把勺子掰弯了。主任和同桌的几个战友为之侧目。

“超能力?”

“不,我认为只是单纯的手劲大。”长春嘟囔着。

主任撕了一块馕递给长春,“消消气,汉人老话,胳膊拧不过大腿。”

长春咬牙切齿,像野兽一样撕咬着,幸亏馕够软,不然她非崩掉几颗大牙。最好吃的馕应该用牛奶酥油和面,比糕点更香软,但无论多么花里胡哨,馕就是主食,和馒头一个性质,能精致当然也能粗犷。

“让我尝尝你的。”主任掰下来一块长春没吃完的窝头。长春颓废地长出一口气,用勺子给主任挖了勺辣椒。“吃吧,这可是我们那儿的独有吃法,黄窝窝配辣椒,最好是青辣椒炒红辣椒。”

同时长春自己也啃了口窝头,赞叹起后厨的手艺。“咱的炊事班都是好啊,这窝窝比我家的还香。话说为啥这么香?莫非因为和面的河水比较甜……”

话没说完,长春撒开手里的碗筷,咣叽一脑门磕在桌板上。失去意识之前,她隐约听到主任惊慌的呼叫:

“小长?长春!来人啊,中队长晕过去了!”

此事后来被长春当作毕生之耻,因为她身为医生却第一个倒下了。但这其实并不丢人,因为继她之后陆续又有好多武警躺到了地上。大半个支队集体丧失战斗力,屋漏偏逢连夜雨,外面先后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和尖锐的战斗警报:

“全体迎敌!”

万幸还有自动哨塔,能在警卫失效的时候坚持几分钟。虽然炸弹和火球陆续落在彩钢棚上,让清醒的武警不得不为这满地战友捏一把汗。主任慌里慌张踹开军械库抱出来一摞枪,正在分发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主任的肩。

“Ou Khuda!”主任惊得喊出了她会的为数不多的几句波斯语,转头看见长春那张丧气脸。“小长你醒了?快去找大部队,注意安全,别贸然往前冲。”

但长春一句话都没说,在背景轰鸣的交战声中显得比睡着强不到哪去,目光涣散,动作迟缓。她端起了一挺机枪,一直往身上挂弹链。后方局势并不紧张,可以让她慢慢消磨。

“所有人坚守岗位,大夫们别冲动,只要我们还没死完,就轮不到你们上!”

头顶喇叭广播起了前线指挥官的大嗓门,一段时间后指挥官把自信和自尊甩到了印度洋,自己打了自己两耳光。“这些鬼东西根本打不完!来点火力支援!”

紧接着,战场另一边又响起让人不安的动静。主任打开自己的通讯器,给医生们传话:

“病区遭遇入侵!当心病人!”

她们在食堂,工作人员食堂和病患食堂挨着,由一堵矮墙隔开,正是饭点,这边躺了一地,那边就几个护士和后勤,情形估计也不容乐观。这边仅剩的几个清醒人忙着抢救战友,顾不上病人。主任想过去帮忙,被长春揪住领子拉回来,不然非得被溅一身血。

“那时我感受到了一股恶意。来源就在墙后面,虽然当时我并没有看到人……因为病人们很少醒着。”

“为什么?”

“我们也想知道原因。”长春回忆道,“患病的都是当地的村民,先前我们以为村民们罹患了非洲锥虫病和盘尾丝虫病,本来这些传染病几乎只发生在非洲和美洲的热带,我们,也就是武警医疗保障协议,感到奇怪,觉得有必要重视,于是派我们前来调查并提供人道支援。”

“脑内感染锥虫的人会陷入昏睡,皮下感染丝虫的人会发高烧、皮肤下面长疙瘩,眼睛也可能受损害。但这些猜测都不对,您知道吗,看到暴动的病人的那一刻,我甚至以为他们得了埃博拉。”

前有外敌,后有内乱。病人们——已经不能叫人了,顶多算是活死人,踏平了围墙,向她们发起攻击。长春顶在最前线,被溅了一脸的血。

“谁的血?”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血,还是别的什么液体的混合物。”

“为什么你会觉得那有可能是血?”

长春脸色苍白,“因为我曾经去过非洲,去那里支援过埃博拉。”

另一个人挑起手指,展开白净的指腹、纤细的骨节。女性的手通常很小,但或许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俩的手都不小。长春是医生,干这一行的手不可能小,而且长春又是武警,手上沾过性命之后更遒劲、更凶悍。和她的手一样,透露阴寒。

“可以吗?”

“请吧。”

长春不作抵抗。另一人将手搭在她太阳穴上,如很多影视作品那样,依靠指尖,建立了某种“连接”。长春脑海里闪过一幕又一幕,那是言语无法描述的地狱,从非洲回来之后长春再也没有看过僵尸题材的作品,因为她觉得电影导演和小说作者的想象力还是太贫乏。能让人变异出特异功能的病毒不太可能出现于世上,但数尽人类自古至今遇到过的疫病,其症状,其危害,无论怎么夸大都不为过。能在人类历史上留名的传染病无一不是瘟疫之王,所经之处便是阴曹地府。

昼死人,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护;

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两人横截路。

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

须臾风起灯忽无,人鬼尸棺暗同屋。

乌啼不断,犬泣时闻;

人含鬼色,鬼夺人神。

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长春抹了把脸。红色的是血,白色的是脑脊液,黄色的是人体组织溶解成的液体。她面对的是一群肆无忌惮挥洒自身组织液的活死人,难怪她怀疑这些人患上了埃博拉。丝状病毒,包括埃博拉病毒和它的表哥马尔堡病毒,它们太性急了,两周之内就能干完其他病毒二十年才能完成的工作,能把人类从概念层面上粉碎,被吃进野兽之腹都要比死于丝状病毒来得完整……

“我就没想着活着回去!”长春低低地咆哮一声。把手放在她太阳穴上的那人只动了动指尖。“平静。”

一般而论,长春是非常理智的。沉稳如她拦住了想来支援她的战友,孤身一人手提着机枪缓缓向前推进。她们营地里没预备手枪或者冲锋枪,能用的枪一种比一种长,不适合短兵相接,能驾驭手提机枪的普通人更是少之又少,幸亏长春也并非凡人。

“长春瑞滨(去甲长春碱,Navelbine),代号F-NVB,是「长春花」枪族的通用机枪,和F-VLB长春碱战斗步枪共用零件,发射7.62*54mmR机枪弹,想来它在你手中肯定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长春听她介绍,脸上都难为情地起了红晕。袭击事件过后武警加强了医疗队的安保,现在人手一杆长春花枪族的“长春地辛”突击步枪,经常有人拿这个巧合开长春的玩笑。

“不要害羞,长春花既是杀人的利器。也是救命的良药。”

长春听到这句话为之动容。她脑后别着一枝长春花,热情娇艳,终年不谢,乃是武瑶光亲自赠予她的礼物,说起来就连长春这个名字都是武瑶光钦赐。

“心灵军团看世界的方式不同于常人。除了人类的眼睛,我们还有第二双眼,在我眼中你亮得好似天上太白星。”

对方继续低语,摸了摸长春的耳尖,但并没触碰那朵长春花。

“这种能力并不罕见,假以时日你也能学会。继续说。”

长春一步一步挪上去,走得很慢,跟偏瘫了似的。此时的她与平日截然不同,主任想拦住她,身为医师,医者仁心,怎可对病人刀枪相向。

但是长春周身散发着拦路者死的气息,竟无一人敢上前。长春在乱军之中追着活死人打,追上一个便用机枪砸翻一个,连死人都知道了最好躲着她。主任憋在喉咙里的劝阻咽了回去,好像有长春一人,便抵得上千军万马?

“来了来了,支援来了!”

长春砸僵尸正起兴的时候,前线战斗大概终于是结束了,主力部队闻风而至,长春某个同事甩开嗓门,同时甩来的还有速度略慢于声速的、密密麻麻的一排——榴弹。长春果断就地打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后撤十几米,险而又险躲过榴弹爆破范围,放在平时她的反应可没这么灵敏,不妨说这速度根本不是正常的活人能拥有。

“你想把病人都炸死吗?!”

爆炸过后,怒不可遏的大队长在后方咆哮。火力源,长春的同事,某位神经内科大夫淡然地扶了扶眼镜,扛着一支名为“波斯菊”Cosmos35的九联装榴弹发射器,脸不红气不喘,飘飘然超脱凡尘,真似白衣圣手。

“我只是在帮他们疏通血管。”

然后大队长看见了长春。大队长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了。长春着实担心大队长气得脑溢血,毕竟这支医疗队里可没有心血管医生和急救医生。

“你差点把战友连累到!”

大队长抢过火箭筒,把她踹倒在地。长春也随手捶翻身边侥幸没被高爆榴弹炸成碎片的病号们。让长春说实话,她不觉得七窍流血、浑身脓肿几乎完全溶解成液体的活死人还有什么可救的,不如早些超度。但她不能说出来,这是原则问题。

长春仍然抱着长春瑞滨机枪,站在武警和病人的分界线上,有她的存在,病人不敢越界一步。双方达成了诡异的默契,战火似已平息。

“你们有没有觉得越来越热了?”长春呆呆地仰头望着天,忽然问道。

大队长深吸一口气,空气灼热,残阳如血,红色的可能是战斗过后的血迹,也可能是岩浆,站在这里竟好似一只脚已踏入地狱。

“愣着干什么!着火了,救火!”

“恐怕没时间了。”

长春把机枪枪口抬起八十度,对空中来临的不速之客予以热烈欢迎。后坐力差点把长春震到地下去,让长春本来就不高的身姿又矮了几公分。而那位机智的战友摸出第二杆火箭筒,从白大褂里掏出一枚九联装榴弹轮盘,装填到火箭筒后面——火箭筒可没有后坐力。

九发35mm榴弹,还有比雨点更密集的子弹,弹无虚发,全部打在目标身上,宛若灿烂的烟花。此时病人们也没有闲着,他们同样感受到了迫近的威胁,几个活死人抠着嗓子眼,呕出大量黑红色的污血,试图将之前喷长春一脸的战术再现一遍。但比黑血飞上天更快的,是从天而降的火球,火球精准落在死人堆里,未曾伤活人一人。

“Wer nichts waget,der darf nichts hoffen。”(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烟雾散去,传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屹立在大地上。长春的机枪一时卡了壳。她听懂了德语,但眼前是德国人吗?并不是。

——那连人类都不是。他,或者说它,和人类的区别就像人类和猿猴那么大。其身材伟岸,体格强壮,最重要的是器官健全。长春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和自己见过的那些病人是同类,但明显更高级、更成熟,仿佛是人类在生化道路上完美进化的成果。哪怕从人类的视角来看它也极富躯体美,无可挑剔。

后来长春得知其名为魔族,不同于活死人和丧尸,魔族知礼仪、明秩序,更像活生生的人。他们有生老病死,有自己的社会,崇尚个体力量但也懂得协作,生性不羁,心比天高,和人类一样自视为神明眷顾甚至超越神明的物种。

又何必要掺和区区人类内斗?

从天而降的火恶魔喷吐着火焰,不光嘴里在燃烧,手心也燃着火球,随手一扔威力不亚于白磷弹。离他最近的病人遭了殃,被烧成火人,在痛苦中惨叫着死去——虽然本来就算不上活着。于是长春知道他是来毁灭证据的,不仅要毁灭证据还要毁灭证人。

“Wo sind die Augen?”(眼睛在哪里?)

这句德语如同一句炸雷,敌人在最应该保密的环节却完全没能做到保密,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说什么语言呢?泰语?遍地都是人能听懂。罗马尼亚语?倒是够保密,但没人会说……

长春终于瞧出些端倪,从肩章来看,这位魔族不仅成功融入了人类社会,而且还混成了第三帝国的SS中队长。巧了,长春也是中队长。长春不知道这位中队长发现了什么必须灭口,但她知道这孙子撞枪口上了。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在冷兵器时代都是做梦,何况现代。

“呔,逆贼,拿命来!”

神内大夫掏出又一枚榴弹轮盘,主动迎上去。在她大喊大叫吸引敌人注意力的时候,她的战友们压低存在感,奔赴存放眼睛样本的仓库。火恶魔淡淡地巡视一遍四周,面对炮火岿然不动,只在半空抬起手。一瞬间,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人就都趴下了。

“至仁至慈的米迦勒大君在上,愿一切赞颂全归于你。”

他嘟囔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巧的书册,一手用他比人类脑袋还宽的手掌拿住经书,一手指天,真像在讲经的神父。他照经书娴熟地念着,那书似乎是防火材料所制,被他手心炽热的火焰灼烧也安然无事。

“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因你用一切可憎的物、可厌的事玷污了我的圣所,故此,我定要使你人数减少,我眼必不顾惜你,也不可怜你。”

然后他用手一指,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天边划过一道弧线。一颗不大不小的陨石落在仓库顶棚上,引发震天撼地的爆炸。武警都倒在地上毫无反应,而活死人似乎受了吸引,像鬣狗闻到腐肉味,完全失去理智,一个一个前仆后继朝着陨石、朝着爆炸引起的熊熊火焰奔向死亡。

“你们这被咒诅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

火恶魔合上经书,再次环视一眼。他浑浊的橙黄色眼睛平静无波,是否充满了对人类的蔑视?他自己后来说没有,但在受生死折磨的关头被拷问出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

“搞定。无意冒犯,就此告别。”

空气中有硫磺的味道,还有木材和塑料烧焦后刺鼻的分解物,熏得人直流眼泪。长春捂着脑袋,头痛程度是她毕生从未经历过,她躺在地上打滚惨叫,三岁之后她就再没哭得这么狠。

“疼啊……”长春回忆起那一刻,眼泪又忍不住大颗大颗落下来。一双冰凉的手将她揽至自己肩头,一边轻拍着后背,一边梳理着她的发丝。她的胸怀并不宽阔,却能给长春从未体验过的安全感。

“好孩子,别怕……不哭不哭,痛痛飞走?”

安抚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迟疑,显然她俩谁也没哄过孩子。在西大陆最能够止小儿夜啼的就是宪兵,只需吓唬孩子:再哭宪兵就把你抓走,当时立竿见影……

长春确实被抓走了,不过不是审问而是进修,从原来的武装医师-武装医士增加两级宪兵衔,多了两道军职,升两级工资。幸好她几乎完好无损地从中南半岛回来了,否则人死了工资再多也领不到。

毋庸置疑,火恶魔不想和武装警察结死仇,所以没有闹出人命。要想抹消自己来过的证据,既可以小偷小摸低调行事,也可以把目击者都杀光。他选择了第三条路:只要没人记得,就等于我没来过。

长春依然躺在地上捂着脑袋来回打滚。唯一的火力输出还没有被打垮,哪怕头疼欲裂,哪怕有被洗脑的武警从背后牢牢钳制她,跪压住她的脖子让她直不起身,她也能全靠本能从兜里掏出来三枚手榴弹,用牙咬开引信扔出去。可惜单兵防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年头用RPG都很难打下直升机,还有她的波斯菊,原型是1944年的刺拳九联装防空火箭,六十年后的今天事实再次证明它的防空性能就是个笑话。火恶魔悠哉悠哉地飞向高空,几乎差一点就成功逃走了。

其实火恶魔并不会飞,如果现在还有清醒的人能睁大眼睛认真观察,她会发现火恶魔背后有一只身影稀薄的巫妖,是巫妖将自己变成翅膀托着火恶魔飞行。飞了几米巫妖停了下来对着同伴诉苦,他似乎患有严重的偏头痛,而且因为火恶魔刚才讲经的缘故,他的脑袋更痛了。

但他懂得缓解偏头痛的妙招:他把自己的颅骨卸了下来,盘核桃一样来回摩挲。托塔天王李靖手里托着的也只是镇压莲花三太子的玲珑宝塔,并非自己的脑袋,故可以肯定地说,这招活人是学不来的。

也未必……

长春正在努力对抗电锯开颅的疼痛,她一直在哀嚎,声音越来越惨烈,躺了一地的武警和活死人当中数她最显眼。如果巫妖和火恶魔没有那么高的智能,脑子只比野兽好用一点,这时候他们就应该当机立断见好就收,扭头就跑,一去不回。然而智慧生物骨子里的看热闹的本能吸引他们回过头——

巫妖和长春对上了视线,长春表情之恐怖惊得它颌骨和牙槽骨嘎达嘎达响,脑袋差点从手里掉下来,它赶紧挥着自己的颅骨去敲火恶魔后背,“Eile!Eile!”

火恶魔会错了意,驻足停下,指挥十几个武警去扑长春。长春更早地爬了起来,直愣愣地望着飘在空中的火恶魔,似乎得到了一些启发。被控制的战友们出现在她视线里,打断了她的思考,不巧,带头的正好是主任。主任背对着火恶魔,对长春眨了眨眼。

长春弯下腰从主任故意露出的空隙间钻出去,再抬起头时,长春一手捂住眼眶,另一只眼睛和敌人重新对上目光。巫妖再也不管能否拦住长春,骂了一句“scheisse”,急匆匆升上高空飞向远方。

长春深深地长吐气一声,仿佛灵魂在与脚下这片土地共鸣。她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伸手抓向自己的眼眶,狠狠勾起手爪。

一颗血淋淋的眼睛躺在长春手心,长春猛地扬胳膊往天空一抛。眼睛不受地心引力高高飞走,而且越来越大,几乎跟鲸鱼同样大小,遮天蔽日,如同神话里的鲲鹏。

“让灵魂延伸至身体以外,托起自己。”

眼睛托起长春,充当她的翅膀。长春脸上是横流的鲜血,而她的眼睛——比功率最强的雷达站分辨率还高、比球面望远镜还庞大的眼睛,从中间横向裂开一道口子,眼角滴落不知是房水还是脑脊液的透明液体,远远望去像一张狰狞巨嘴流口水。巫妖惊恐地加快飞行速度,但没有用,后面有一个几百米大小的眼睛追着,哪怕深海里最激烈的捕食战也不会比这更可怕。飞了没多久,长春的眼睛张大嘴——巫妖确信自己看到了血色的尖牙利齿——将巫妖带着火恶魔一口吞下。

长春和她的眼睛又漫无目的飘荡了一会儿,嘎吱吱嘎吱吱,眼睛里传出咀嚼骨头的声音。

眼睛又张开裂缝,吐出一地白骨,和尚未被消化的火恶魔。被摔在地上的火恶魔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意识模糊中他看到长春背对夕阳,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成为他记忆里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长春揪起火恶魔,铁拳往他身体和脸上落去。平时儒雅温润的长春这时候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火恶魔被揍得哭爹喊娘,哭声比她还大。

“喝嚷你娘!说不说?!说不说?!”长春又赏了两个耳光过去,火恶魔绝望地喊着,“Ich verstehe nicht!”(我听不懂!)

长春哪管那么多,她脑子糊涂着呢,只忙着用家乡话骂骂咧咧地问候敌人满门,光是处理语言就够她大脑过载了。几天后火恶魔被押送库姆(Qom)监狱。库姆曾经是波斯什叶宗圣城,被宪兵改造成了一座有进无出的天牢。麻粟麾下资历最久的典狱长亲自伺候,可此时火恶魔却了无惧色,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典狱长审讯过才知道,东方大陆有一名中队长名为长春,下手之狠毒竟与宪兵的典狱长不相上下,实在是拷问上刑的好苗子。

长春呢,靠着随身不多的工具,扒了火恶魔一根锁骨,又抽了他一条肋骨。她是内科大夫,但技艺娴熟得让外科大夫也会赞赏有加。魔族的骨头内部中空,流着炽热的岩浆。长春在他面前掰断骨头,嘬了一口,然后嫌弃地啐出去,彻底摧毁了他的自尊和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我想回家。”

火恶魔涕泗横流,招架不住,给长春讲了一个故事。

“我的家乡不在地球……”

故事很长,以长春当时的脑子听没听懂都是两说。但人是自己审讯的,长春总不好现在让他闭嘴。她茫然地看看天,看看四周,一句都没听进去,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困倦之中,她看到有个女孩在茫茫白雾里向自己走来。

那女孩也是个武警,警衔不知道多高,但臂章说明了她的身份。放在古代她就是钦差,持尚方宝剑,见官大三级。EVA资料介绍她是三位全国总指挥之一、联席总指挥官赵离觞的全权代表,长春再糊涂也明白她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

“辛苦了,同志。”

白衣钦差在长春面前驻足,举手敬礼,然后拱手致意。

她有着柔软的白色长发,如同梦里面走出来的白色小绵羊。她有着葡萄一样晶莹剔透的紫色眼睛,主任叮嘱过不能得罪的紫色眼睛。长春看得出了神,无一句话可说。

“同志,把它们给我。”

她说的是长春刚刚掰断的火恶魔的一只角,还有摆在一旁的肋骨和锁骨。

“我会把它们交到需要的人手里去。”

长春点点头。她觉得自己在梦游,但一对比眼前那个朦胧的身影,长春又不知道谁才更像是在梦游。

“谢谢你,同志。驻守异国他乡辛苦了,给您拜个早年。”女孩左手压右手,向长春问好。长春身上还挎着长春瑞滨,想回礼也难,所以长春只敬了个礼。

“长春?小长!中队长?”

长春耳边响起似曾相识的嗓音。长春站在原地仿佛睡着了,但她还睁着眼,比豹头环眼的张翼德还吓人。

“她这是怎么了?走火入魔?”

“别担心,看我的。”

女孩转身轻移莲步而去。长春扬起手想挽留,主任立刻抬起防暴钢叉,一叉子把长春撂倒。

长春再次醒来躺在病床上,从大夫变成了病号。她浑身都疼,脑袋特别是眼眶尤其疼。

“我们开车追你追了十几里路,你应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吧?营地全毁了,托敌人的福我们搬到了更先进的湄南河支队基地……”

主任坐在床边帮长春削苹果,雕成一只眼睛的形状。长春倚靠被褥坐着,捂着自己眼眶,依旧是没回魂的表情。其实她什么都记得,细节记得比谁都清。

“不要太难过。”主任拍拍长春肩膀。“回国之后我帮你做一只电子义眼。不论什么款式我都能帮你做出来,所以你想要什么样的?”

长春咧嘴笑笑。

“当然是紫色的。”

至于如何安装电子义眼,武警内部已经有了成熟的经验。镶在眼眶里,生物胶锚定,不仅仅用电流、同时还用心灵波连接大脑。人类的眼球脆弱又充满缺陷,视信号易受干扰,服药、脑出血、精神分裂甚至喝个酒都能让人看到幻觉,所以武警的电子义眼舍弃了视觉通路,直接投影到枕叶视觉中枢。只有心灵军团才能开发出这种科技,内卫对此有所抵触,但技术本身并无善恶。

“你比我有前途啊,中队长。”主任揉揉长春的头发,对这个后辈她是怜爱有加。“我就老老实实干本行吧,人老了,没心劲了。”

不止长春,那位玩爆炸物玩得比脑血管介入手术还娴熟的神经内科大夫……调离临床岗位,被西大陆国境线上的内卫挖走了。长年驻守黎凡特地区、名为内卫实质更接近边防的两足骆驼们,对这位新来的战友百般崇敬,因为他们日常战斗就是爆炸。长春是意外觉醒了天赋,兴趣倒也不算浓厚,一时不知如何抉择。

“你的二等功表彰下来了,之前司令部托人给你送到了老家,怕你醒不过来。哦,你要是醒不过来那就得改成一等功了,恭喜你错过一等功。”

长春躺在病床上满眼茫然。她的枕边堆满了慰问信,最重要的一封来自她的笔友,笔名是【夹竹桃】。考虑到她这个笔友的身份实在是有意思,连上头都讳莫如深,营区收到信件之后专门针对夹竹桃进行了一番深入调查,除了华南区总队长卢音亲自发来的禁令之外一无所获。

“她写了什么?”长春并没有亲自读信,而是闭上眼,让主任替自己读。

“没写什么特别的内容,就是问你好,希望你早日康复。”主任来回翻着信,想发掘出什么线索来。“你这个笔友好像对你很关心啊?寄信地址在日本,隔这么远都能打听到你的消息。”

长春微微抿嘴,依旧闭着眼,鼻翼和两腮沁出一点红。

“是啊,真奇怪呢。几年没联系过了,我还以为她忘了我呢,女人的心思真难猜。”

主任整个人前倾,双目烁烁放光,几乎把长春另外一只眼也闪瞎。

“你这个笔友是女孩子?”

“只是朋友关系啦,我又不是同性恋……”长春扭过脸去。虽然她不说,但被远在异国他乡的好友关心,长春内心还是很感动的。

她拾起信纸,放到鼻子底下嗅嗅。笺书上残留着女孩子独有的香气,不是毒药,单纯只是体香。虽然这封信漂洋过海经过了层层传递,但长春一下子就将那种她此生从未闻到过的香味分辨了出来。嗅觉是人类最发达最灵敏的感觉,一千万个嗅觉细胞提供了亿万种组合。嗅神经是十二对脑神经的第一对,嗅觉也是生命最早进化出的感觉之一,从单细胞生物的年代就有。那时候视觉和听觉都尚未进化出来,漫漫长夜,唯有来自另外那个基因最契合的个体的气味才能驱散孤独。

主任露出老母亲一样欣慰且温暖的笑容。她几乎已经有定论了,现在唯一的疑惑是:

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把基地遇袭、长春受伤的消息抖出去的?

现在全武警上下都知道了长春少了一只眼睛。泄露军事机密理应革职查办,但如果大咧咧把消息散布出去的是武警最高主机,那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总不能把她停机。

矛盾的起因,是彼时在联席指挥部坐镇的指挥官与宪兵不合,故意压下消息,欺君罔上。但最高主机紫薇从关键词之中察觉到了这是宪兵(第五协议)该管的范围,紫薇忠于职守,将消息抄送心灵主机巴别。巴别转告了麻粟,终于连武瑶光都知道了。

武瑶光倒没什么特别的指示,表明自己对此事亲自过问的兴趣不大。于是下面的人想闹都没地方去闹,值班的小指挥官只是个总队长,紫薇的人类身份,名叫巫紫薇,是全国副总指挥……

最后的安排是,医疗方面继续由这支医疗队治病救人,非“医疗”方面的专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宪兵来的专家同时还是一位大员,大到喘口气都会让中南半岛这片蛮荒之地刮起风暴,跺一跺脚都能在地上再造出一个马六甲。

“我说长春,不对劲啊,怎么会派来个旅队长。”

主任紧张得嗓子都冒烟了。在这阴暗、潮湿、少有人问津的南蛮小国,别说相当于少将级别的旅队长,见到两道杠都难。将官亲临前线,这在未有大规模战争的和平时期是不可想象的,要知道海湾战争也不过是五角大楼几个校官坐在办公室里一手策划。

“我一个副高给正高看病,我敢吗?”主任扪心自问。“她还说她要给我们【看病】,合适吗?”

旅队长抵达的第一天,医疗队马上为她安排了体检,生怕钦差遇上蛊虫瘴疠交代在湄南河边,把她们全抓起来都不够给旅队长抵命的。旅队长却毫无架子,格外关注基层官兵,亲切地慰问了遭遇袭击时在现场的每位同志。她特意把长春留到了最后一个,足以看出长春在宪兵队的名声。

长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中队长。”

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加上旅队长发号,命令长春去面见她。长春知道躲不过,养伤养得差不多能下床活动之后,硬着头皮准备去敲宪兵少将的指挥室门。

“请进。”

长春还未敲门就听到里面的应答声。虽然诧异,但也没有那么诧异。长春先前有过类似经历,今天来就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报告首长,二级中队长,长春,前来报到。”

长春进门立正站好,敬了一个礼。屋里光线很昏暗,因为窗帘掩着,不见天日。

那位少将盘腿打坐在床上,背对着窗户,面目被笼罩在黑暗里。紧接着,窗帘无风自动,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拉开。天光大亮。

“很高兴见到您,中队长,请容许我不起身接待,随意坐吧。”

长春登时一愣。她耳中同时听到了波斯语和汉语两种语言,重叠在一起,类似蒙古族的呼麦,但显然没有人可以同时说这么长的句子。

“这是我们心灵军团的一项新实验,毋须惊奇……言语代表思维的方向,交流语言就是交换思维,信息若不能做到无损传输,思维就会被扭曲。我所说即为我所想,尔所寻即为尔所患。”

长春点点头,用好奇的目光迅速扫视一眼室内,发现无甚特殊的,只有旅队长床前摆着一把扶手椅,是给自己预备的。于是长春乖乖坐下。旅队长的床与椅子平齐,她俩刚好能平视对方。

“中队长,您是医生,也是我需要治疗的病人,作为医生您应该知道医患保持良好的关系有多么重要。所以不必拘谨,在这里你可以拿我当朋友。”

“按礼节轮到我自我介绍了,我的汉名叫华惜蕴,波斯名叫瑟翡古丽·拉什特。”

(Sefid Gol i Rasht)

长春琢磨了两秒钟。98年之后国家开始强制推行双语教育,波斯的小孩子必须学汉语,汉人小孩也得学一点最基础的波斯语。到长春那时候她已经快过了年龄,但她多多少少懂些波斯语,凭她匮乏的知识,她悟出来旅队长的名字含义是:拉什特的白花。

这名字很贴切,因为她确实是白毛。瑟翡二字对应她的眼睛。她有一双翡翠眼睛,在波斯人里很常见。白发不常见,长春本来预期她会是金发,后来才知道,虽然外国人对波斯的刻板印象是金发碧眼,但事实并非如此,金发更多是北欧和斯拉夫人的特征,地中海和中亚的雅利安人多数还是黑发。武装警察里的白发多为汉人,而这位旅队长,波斯阿塞混血,很少和汉人打交道,说话都带着像外国人一样的奇怪口音,四平八稳,几乎没有声调。

长春的语调也不知不觉被带偏了,“我叫长春,本名……”

“没关系,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旅队长的汉语声音里出现了声调,这下听起来就正常了,像本国人。“抱歉,刚刚语言模块没有设置好。”

“文化水平有限,还请见谅。”

华惜蕴不慌不忙,盘腿打坐,无声地诉说着何为禅意。她没穿制服,只穿一件粗布长袍,刚刚能盖住小腿,露出中筒白袜和木屐。——旅队长这个级别穿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她胸前也没有武警配发的暗色魔术贴胸牌,现如今武警已经全面实现了电子化,只要连接心灵网络,如果警衔高于她,便能从职业履历中读出她的生平:华惜蕴,正式格式写作[华惜蕴~瑟翡古丽·拉什特],这位心灵大师曾是苏菲派托钵僧,成为宪兵之后反手抄了老师的家。

长春后来对她的评价是:又一个武瑶光……当然二人的生平经历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她们性格内敛平和,身量不高、不具备压迫感,长相不显老、看不出年龄,最重要的一点都是白毛。长春见她如见武瑶光本尊,不由得倍感亲切。

“我该如何称呼您?”

“此时此刻我不是您的上级,叫我名字惜蕴就好。不要叫我华队长,因为宪兵分管德黑兰、设拉子、亚兹德等地区的指挥官汉姓都必须改姓华,这是宪兵司令麻粟下的死命令。”

另外还有一条死命令,是针对所有波斯人的,波斯都护府回归之后修订的民法典规定了波斯人必须有波斯姓,也必须有汉姓,其他所有少民都没有这个待遇。未来几十年陆续加入进来的还有突厥人、希腊人、日耳曼人、鲜卑人、罗斯人和拉丁裔,百川入海,不复西归。

“惜蕴。”

长春轻声喊她的名字。“是要消除我的记忆吗?”

华惜蕴向前靠近长春,坐在床沿。她缓缓地眨了眨一双翠绿色的眼睛。长春知道如何与绿色眼睛的人相处,但心灵军团有两双眼睛,长春那双眼睛迄今还闭着。

“你是我最后一名病人。”

意思是其他人都如此这般处理过了。毕竟医务人员们受了不小的惊吓,需要有人安抚,所以生理上是她们给旅队长看病,心理上是旅队长给她们看病。后来长春问战友们当初发生了什么,结果一个都不记得。尤其是主任,主任和华惜蕴谈了很多,谈完主任喜气洋洋地出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大龄剩女、比钢铁还直的主任终于被心灵军团这些蕾丝边给掰弯了。

“那么,请您来吧。”

长春鼓起勇气向前挺胸。她和华惜蕴关系虽好,但多年以后仍然停留于亦师亦友,并未再进一步。

华惜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扔进嘴里,嚼着硬糖进行前期工作;又打开抽屉准备好一瓶营养液备用;最后摆出四副手铐和一捆麻绳。

长春:“?”

然后长春明白了,如果不是被拷着,她已经满地打滚了。长春双手双脚被拷在椅子上,身上麻绳捆了一圈又一圈,就是嘴上没贴胶布,不知是华惜蕴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惨叫声甚至惊动了营地其他办公室的军官,但并没有警卫过来巡视或者帮忙。——太正常了,长春那叫声惨烈得一听就是自己人所为,不可能是外敌入侵。

“哪个娃这么倒霉?”

“是长春,那个被宪兵看上的好苗子。”

对话的几人相视一眼,讪讪而笑。

“我可没听说过宪兵挑人还要经过这么一道考验程序。”

长春觉得自己算是倒八辈子霉了,她明明只是个军医,又不是特种兵,为什么总要受到特殊关照。来自华惜蕴的脑电波帮她回忆起那天脑袋爆炸似的疼痛,华惜蕴可能也没想到长春反应这么剧烈,但华惜蕴泰然自若,似乎早有后手。

“还有记忆吗?”华惜蕴问。

“好像还有些印象……”

长春歪着脑袋瘫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说。

“居然还有记忆?”华惜蕴稍稍提高句尾的音量。长春真怕她说:“那就再来一回。”

华惜蕴默默走下床,在长春眼前弯下腰,用她那双碧绿色的眼睛近距离凝视长春。那一瞬间长春灵魂为之一颤。

“我要亲自读取您的思维,这种方式落后,原始,而且危险。但不要怕,我们都是你的力量。”

华惜蕴信心满满。在必要的时候,宪兵就是一座行走的心灵信标,何况她这一位大员。

两分钟后。

“抱歉,我读不懂您潜意识里的语言。”

长春努力扯一下嘴角。“我是林州人,您听不懂也正常。”

华惜蕴一时茫然,调出数据库,查询语法,听取范例录音,然后神情麻木地结束搜索。林州地处晋豫交界,林州话属于晋语系,然而河南人听不懂,山西人也听不懂,比起人称“恶魔之语”的温州话也毫不逊色。

“歇一歇吧。”

华惜蕴给了她一杯糖水。——亲手喂给她喝的,长春还被捆着没有松绑。水里似乎掺了些药物,让长春很快恢复清明。华惜蕴自己戴上EVA窸窸窣窣捣鼓了一会儿,在长春背后跟什么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说来奇怪,虽然长春思维清醒,可她完全听不懂任何一个字。与华惜蕴听不懂她的林州话不同,长春发觉那根本就不是人类语言,反而更接近0-1-0-1排列而成的机器语言。

“她是巴别,我们心灵军团的主机,其本体是位于洛阳城地下的巨型大脑阵列,现在以人形被我叫来帮忙了。”

华惜蕴拍拍长春肩膀,介绍道。

“别看她只是心灵主机在人间的一个投影,可她警衔比我还高一级呢,位列总队长,你要记得保持尊敬。”

无论长春做好了多么完备的心理预期,等她们俩转到长春面前,长春还是吓得从椅子上一出溜,幸亏被绑着,否则年关刚过又要给二位长官行一大礼。

巴别慢条斯理地吸一口烟枪,喷吐出并不存在于现实的烟雾。

“巴别总队长并没有给自己设定人类外形,所以要现身时都会借用别人形象。通常她化作的都是你内心第一个想到的人。偶尔也有例外,比如在武瑶光面前她就不敢造次。”华惜蕴解释说,假设巴别真揣测武瑶光的心理,幻化作武瑶光最在乎的人,也就是阳羽风,换句话说,长得和武瑶光一模一样。巴别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顶着武瑶光的长相去向武瑶光汇报工作。

“揭我的短请适可而止。”巴别并不在乎,但长春已经察觉出了她的恶趣味。她不光模仿别人模样,连那人的性格也要学个七八分。神似,但又不完全相同,长春才能第一时间分辨出她非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人。

那人叫作——夹竹桃。

华惜蕴看到长春的表情,歪了歪脑袋。“是你重要的人吗?”

长春不想把应付主任的那套话对华惜蕴再说一遍,所以只说熟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长春知道她本名铃木桃子,知道她就读于东京大学药学部,知道她习惯于独来独往,知道她排斥和别人进行肢体接触,知道她若干不被常人理解的喜好,知道她有一个姐姐,知道姐妹俩告别乡下的父母想要闯出一番事业,知道她毕业后这两年没跟自己联系是怕被追捕,知道她未必在往正道上走……

但长春从未在现实里见过她。长春认识她时她还是高中生,当时长春也刚上大学,几年来她们一直通过文字和照片联系,长春见证了她的眼神从天真澄澈到阴暗浑浊,甚至发展到反社会反人类。

巴别咳嗽一声,压低烟嗓。“和你倒是般配。”

长春见过夹竹桃吸烟,也是这样,默默地拿着烟管,话很少,表情和动作都很少,吸烟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习惯,帮助她集中精神思考。巴别就不一样,夹竹桃的眼神通常都很冷静,巴别眼里现在却满是嘲弄……算了,比较她俩干什么。

“叫我来帮忙,意思是情况棘手到了光凭一位旅队长都无法处理。长春啊,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巴别磕磕烟灰,稍微侧过身,坐在一座虚幻的高台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长春,黑发无风自动,发梢扫过长春的额头。虽然她的一切都是虚无,但长春仿佛体会到了真实的触感,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夹竹桃也能触碰到她。

“别为难她了,她现在不会懂的。”华惜蕴淡淡地说。广州站几十万人滞留,宪兵才派了两个旅队长。曼谷死了那么多人,也只有银焰和巴别她们合力解决。巴别身为总队长,跟联席指挥部值班的那些人同级别甚至更高,出现在前线,感到恐惧的不应该是武警她们,而应该是皇室,她们的敌人。

长春深吸气,吐气,挺直腰杆和胸膛。

“那么来吧,我什么都不怕。”

有夹竹桃在,被夹竹桃注视着,长春就算害怕也不能说出口。何况她如今的斗志无比高昂。

于是巴别笑了笑,用烟锅轻敲长春的脑袋。

“啊——!”

营地刚安静一会儿,就又响起长春撕心裂肺的叫声。不知过了多久,华惜蕴都看不下去了,示意巴别暂停。但她毕竟衔没巴别高,说话缺乏底气。

“你做了什么?”华惜蕴问。

“我强行读取了她被某人掩盖的记忆。……哦,是自己人。看来她早已有所安排,我就不僭越了,顺其自然吧。”

“没关系,我还撑得住。”长春死死瞪着虚空,唯一完好的那只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椅子扶手都几乎被她捏碎,扎了吗啡也未必能像她这么亢奋。“我状态前所未有地好,再来。”

但是巴别已经没了兴致,她收回烟枪,待长春喘匀之后,对长春飞了个媚眼。长春丝毫不为所动,这不是她认识的夹竹桃。

“给你个建议,如果见到幕后黑手,只要不是自己人,通通往死里打,须知有些人是不见黄河不落泪的。直接弄死,不要留手,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的天王老子!”

恰好当天,长春就收到了夹竹桃的第二封信。长春拆开信封之前特意放到鼻子底下仔细嗅嗅,又一次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未见其人,心向往之。

“吾友,到南方去,那里遇到的人会对你有所帮助。你的困惑都将在那里得到解答,不必怀疑我,因我以我们之间崇高的友谊发誓,我绝不会背叛你。须知我最迫切的心愿就是你能无灾无忧,平安喜乐。”

华惜蕴将巴别打发走,给长春松绑,邀请她上床面对面盘腿打坐。

“我改主意了,不应该简单粗暴地抹消你的记忆。你的心灵抗性非常高,能回避我的探查,甚至能对巴别有所抵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能在左莹、麻粟面前走一回合。”

“……左莹?左副总指挥?”

“是的,左莹,你们最高军事科技协议的协议长,全国副总指挥,自比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大科学家,但她首先是个心灵军团。只因为她需要掌管科技,才有麻粟为她分忧领导宪兵。”

“中队长,你有没有意愿到宪兵进修?”

长春思考良久,诚恳地回答:

“回首长,我个人内心是不愿意的。第一,我认为我做不到用意念掰弯勺子,或者控制别人的思想。第二,最少我也要把这里的任务做完,我是医生,治病救人乃是天职。”

华惜蕴一挥手,“所以说只是进修嘛,艺多不压身,不但没有冲突,还有好处的。”

“您糊弄别人还行,我多多少少也了解一点心灵军团。心灵军团的前身是一个名叫「厄普西隆」的帝国,它已经被宿敌焚风,也就是我们武警内卫的前身击败,宪兵继承了厄普西隆遗产、成为厄普西隆帝国的精神继承者,对么?”

“……”

华惜蕴去泡了两杯茶,摆在小桌案上,给长春那杯什么也没加,自己那杯放了一勺……两勺……不知道多少勺糖粉。华惜蕴让长春尝了一口,多少年之后长春仍然忘不掉那种甜得能苦死人的味道。

“几乎没有一句对的。”

“那您还是给我解释一下吧。”

“要从何处讲起呢。”

华惜蕴闭上眼睛。长春也跟着闭上眼睛。暗室是隐修者最好的去处,不点烛火不迎外人,学达摩参禅打坐面壁九年。但武警没有隐修者,她们从第一天就被告诉了要团结,外向,追求入世。归根到底她们是暴力集团,每个成员包括白衣天使长春体内都潜藏着杀人的天性和欲望。

“厄普西隆不是一种宗教。”华惜蕴缓缓开口,“我们既不相信神明,也不像外人误解的那样崇拜虚无缥缈的『心灵力量』本身。力量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正如由心灵军团普及开来的克隆缸技术是为了解决人类繁衍问题,而非让全天下都充满克隆人。”

华惜蕴顿了顿。她知道长春不会轻易相信,她自己都未必相信。所以她又补充说:

“我承认心灵军团曾经一度沉迷于力量,而对力量的过度追求往往是悲剧的起源。”

后面的故事就没必要给长春讲了。追求心灵力量的厄普西隆,和反对洗脑的焚风,不死不休,杀了几十亿人,杀得只剩几亿人。今日能和平共处只因为她们也是心灵军团中的异端,接纳她们的更是异端。两伙异端合作就成了大多数,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心灵力量,英文是Psychic Energy,你可以简称它灵能,我们心灵军团就是PsiCorps。虽然我们起源于波斯,但心灵力量属于全人类。心灵军团也不能代表波斯,尽管直至今日心灵军团的骨干成员还是波斯人。”

“一般认为,心灵军团发源于法尔斯——也就是古代和现今帕尔斯(Pars),波斯龙兴之地,离古代遗址波斯波利斯最近的城市、法尔斯省首府设拉子,早期的主心骨是两个波斯人,哈莱·梅赫尔和汉娜·梅赫里。当时她们并无多想,只是希望用心灵技术帮助建立苏维埃,以拯救日渐腐化和自甘堕落的波斯民族。”

“你不是宪兵,也不是波斯人,不知道这段历史很正常。哈莱·梅赫尔可能你没有了解,但是汉娜·梅赫里,她的姓氏你肯定听说过。”

“军务大总统?”

“Baleh(是)。汉波联合军总指挥,军务大总统,慕容翙~帕罗巴雷·穆勒塔法·梅赫里阁下,正是汉娜·索绮特·梅赫里的远房表兄。他的家族远迁汉地,早早地没落并且早就汉化了,后来他还给自己的波斯表妹追封了一个汉名,叫慕容漪。”

“梅赫里姓就是慕容姓?”

“对大总统他们家来说,是的,每个人汉姓慕容,波斯姓梅赫里。慕容翙先生给哈莱·梅赫尔也追授了汉名叫慕容昭,但哈莱·梅赫尔和汉娜·梅赫里其实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汉娜·梅赫里九岁之前甚至不认识哈莱·梅赫尔……”

“义结金兰。”

“对,这个成语不错,我学到了。”

华惜蕴低头盯着杯子里的液面。据她说她并无兄弟姐妹,父母将她卖给苏菲导师,导师也无后人,苏菲一枝独传的隐秘性让她少有和同龄人相处的经验。她是长春的半个导师,亦师亦友,但也仅止于此了。波斯人的冷漠是骨子里的,很早以前她们不这样,和汉人一样天生亲切,只是历史让她们失去了爱的本能。

“中队长,虽然我们现在都不信神,但我还是想问问你的看法。如果世上真的有神,你认为神爱人、人爱神和人爱人,哪个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爱?”

“我觉得……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何出此言?”

“因为世上只有一种爱,尽管所有语言都区分「喜欢」和「爱」,两个不同的词定义了爱的连续谱。产生爱的物质也只有一种,那就是多巴胺。或许爱的程度各有区别,但本质相同,既短暂又长久。爱一个人,爱一件东西,不论爱什么,都是一瞬间的感觉,可每个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人心难测,昨天的爱不能决定明天我爱谁与否,不能决定我敬爱的神会不会抛弃我。”

“他们说神永远爱人。”

“神不必爱人。若神为大能,则无需牵挂凡人。若神为凡人,则神与你我相同,翻脸快过翻书。”

“那神和人又有何区别?”

“我认为本来就没有区别。”

华惜蕴啧了一声。长春有点心虚,本来该是旅队长向她传授人生经验,怎么变成了她这个中队长指点江山。

还好华惜蕴终于想起了自己找长春的目的,一是挖墙脚,二是解决武警在中南半岛的历史遗留问题。既然现在她不把长春当作包袱,而是可以托付重任的战友,那么她就得好好跟长春嘱托嘱托。

“暂且不论世上有无神明,你我身为武装警察,这个国家的一份子,都不应该信仰任何神明,只靠自己,不靠神明不靠皇帝。虽然有武瑶光阳羽风二位魔神指引着我们,但她们就是我们,我们与她们同在。”

华惜蕴拿出她们的警官证,迄今为止每一本警官证都是武瑶光或者阳羽风亲自签发的,武警不需要护身符,什么法器护身符都没魔神的签名好使。十多年前麻粟婉拒了阳羽风的建议,没有把宪兵单列成与内卫并列的专门肃反机构,尽管谁都认为宪兵和内卫势不两立。——这般阴差阳错,麻粟差一点就收够信仰步入魔神之列。——所以如今宪兵的警官证也是武瑶光签发,特殊的在于宪兵证上面多了一句波斯文。

「Be name Mehre Mehrbane Mehrbani」

(奉至仁至慈的梅赫尔之名)

“波斯自治区破除宗教信仰的时候遇到过困难吗?”长春请教道。

华惜蕴淡淡地回答:

“我们有万能的心灵信标。”

长春无话可说。

华惜蕴一副回顾自己过去几十年人生的表情,叹了声气,“既然你说到了,那就聊一聊苏菲派吧。”

“我不是宪兵元老,有些历史连我都搞不懂。我很好奇哈莱·梅赫尔和汉娜·梅赫里最早在设拉子活动的时候,以及后来躲避到呼罗珊古城尼沙普尔的时候,从苏菲派那里得到了多少帮助和启发。我更好奇左莹到底从苏菲教义抄了多少东西,我看过她在厄普西隆成为帝国之后颁布的第一部思想纲要,尤里不是神,人人皆是神……”

“所以厄普西隆起源于苏菲派吗?”

“不。哈莱·梅赫尔瞧不起闪族人和突厥人,更瞧不起他们的宗教;汉娜·梅赫里是文盲,小学都没上完,她平生最讨厌舞文弄墨,以她的文化程度不可能懂什么苏菲派;左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麻粟唯一的贡献就是好好待着,她不整出幺蛾子就谢天谢地……”

华惜蕴喝了口茶。至于她,她自称从年幼开始修行苏菲教多年但全无成果。“因为我缺乏炽热而永恒的爱。”

“苏菲派起源于波斯文化。别说我傲慢,也别看它披着闪米特宗教的外衣,且与基督教神秘主义、道教灵修、佛教禅宗皆有相似之处,但苏菲真正的内核与起源皆在波斯。”

“我们宪兵的朋友,武装警察特种兵第二总队:武警特战师,人称凤凰卫,她们有数个分堂,比如辽阳的令威堂,广州的朱雀堂,岐山的鸑鷟堂,每一分堂名号皆有典故。西大陆凤凰卫总部驻地在呼罗珊马什哈德的西穆堂,你知道为何叫这个名字?”

“取西大陆安宁和穆之意?”

“没错,但西穆(Simurgh)也是波斯神鸟。马什哈德离古城尼沙普尔不远,在尼沙普尔诞生了波斯和苏菲历史上最重要的诗人圣贤之一,法立德·丁·阿塔尔。”

“阿塔尔的传世名著《百鸟朝凤》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世界上的鸟类聚在一起,商议推举百鸟之王。最具智慧的戴胜带领众鸟去寻找传说中的百鸟之王simurgh,途中它们要翻越七座山谷,这七座山谷分别是:求索、热爱、认知、禁欲、团结、困惑、寂灭。”

“经过千难万险,最终只有三十只鸟成功到达西穆的住处。它们惊奇地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simurgh,只有一片湖水。湖水倒映出三十(si)只鸟(murgh)的影子,原来它们苦苦追寻的百鸟之王正是它们自己。无论三十还是四十,数目并不重要,因为所有生灵最终都要连为一体。”

华惜蕴站起来,给长春跳了一支胡旋舞,并一路从营房里跳出来,循着舞步跳到丛林开阔的空地间。苏菲派认为灵魂在旋转中会得到升华,那种晕晕乎乎的非现实感正代表人出离尘世、更加贴近内心的神明。神不在外,在内。但华惜蕴知道世上无论何处都没有什么神,正如所有的太阳神均居住在地球上而不可能是真正的太阳。华惜蕴在明媚的阳光下起舞,她跳得很慢,转得不快。粟特人安禄山也会跳胡旋舞,但强壮的男人和瘦小的女子给人观感完全不同。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

“动无常则,若危若安。”

“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长春不由得脱口而出几句诗。华惜蕴平缓舞步,变了风格,加入了更多的姿势,更像唐舞。她自己接过话头,吟诵道:

“胡旋之义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传。”

“是非好恶随君口,南北东西逐君眄。”

“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

“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

华惜蕴向长春微微屈膝,行一万福礼。长春浑身不自在,后退半步,华惜蕴也恢复常态,和长春一起搬了两把小马扎坐下,边晒太阳,边继续着影响了长春一生的这段对话。

“苏菲的教义我懂了,可是与波斯又有何关系?”

“那就要说到波斯曾经的国教,琐罗亚斯德教。虽然更早的原始雅利安信仰和另一片土地上的婆罗门都推崇梵我合一,但就我们目前的讨论而言,追溯到琐罗亚斯德时代就够了。”

华惜蕴眯起眼,抬头望向太阳。

“琐罗亚斯德教影响了后世基督教的灵魂审判和末日审判,但基督教由于种种障碍无法断定末日审判何时到来,琐罗亚斯德教则给出了确定的数字。波斯人不写史书,不信轮回,在他们眼里,世界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万二千年,分为四个三千年,除此之外的一切时间都毫无意义。”

“时间开始之前,善神和恶神就已经存在。”

“阿胡拉·玛兹达,象征无尽之光。”

“安哥拉·曼纽,也叫阿赫里曼,象征无尽的黑暗。”

长春这时候问到,“那火神呢?拜火教最早信仰的怎么不是火神?”

“因为拜火教这个名字完全是误解,琐罗亚斯德教不拜火——拜火教可能起源于土库曼,那里有举世闻名的地狱之门;后来传到阿塞,同样丰富的天然气储量导致一种随处可见的奇异现象,水中之火,也就是天然气自燃、火在水面上燃烧。古代雅利安先民不可能不为之触动,所以将火焰视为至纯之物。——但归根到底,雅利安拜的是天上的光和地上的光。天上的光明是太阳,地上的光明是火焰。”

“太阳和火焰从何而来?”

“还远未到时候。在第一个三千年,阿胡拉玛兹达创造出光明天,光明天以精神状态存在,无思想、无动作、无形体,只有一切美好但不存在实体的概念。”

“第二个三千年开始,恶神安哥拉曼纽窥见了光明世界的美妙,试图窃为己有。二神相约九千年的斗争,从此各自为战争做准备。”

“阿胡拉马自达仿照光明天的原型创造尘世,先以无边无际的光创造出无穷无尽的火,再创造出余下万物。”

“九千年中间的战斗过程按下不表。善恶二元不断争斗,产生了光明与黑暗交织的世界。”

“九千年的尾声就是末日审判,善人恶人各有其归宿。最后阿胡拉玛兹达降下熊熊大火把尘世全部焚烧掉,让光明的重归光明,黑暗的重归黑暗。”

华惜蕴终于讲完,然后沉默了很久。她和长春静静地晒着太阳。长春开始闭着眼休憩,待到她准备开口之时,她睁开一只眼,摘下另一只空眼眶上的眼罩,用“两只”眼同时看向华惜蕴。

“那我要如何分辨善恶?是根据琐罗亚斯德教的标准,根据阿胡拉玛兹达的标准,根据现在波斯的守护者梅赫尔的标准,还是怎样?”

“你加入武警时的本心是什么?”

“我立誓为人民解除病痛。”

“那便是了。一切妖魔邪祟都无法伤你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