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日下午的热度,令一群小孩蹲在公园用放大镜烧西瓜虫。

昨天因为发布了喷嚏冰雹的警告所以大家都少出门,今天就像憋坏了一样涌到主干街外面去。一眼望去路边什么人都有,可其实穿着射击迷彩服的是去参加真人CS的高中生、西装革履还带着智能腕表的依然是约会等人的男高中生、只穿比基尼并且高高举着水上乐园广告的是去打工的高中生学姐、一头金发在地铁站门口吹奏流行萨克斯的其实是来自俄罗斯的音乐留学生。

「……全部都是高中生嘛?为什么他们这么闲!」有人望着如此景象感叹。

当然是因为除高三年级之外、一个岛的学生都进入暑假。发出感叹者是离补考日还有二十四小时不到却没复习半道题目的挂科生·陈鸿。

不想复习。

超级不想。

但凡是学生,面对如压路机般滚到面前的大考时都会有不想复习的冲动,可是陈鸿今天各外的不想复习。

这种感觉是为什么呢。喧哗街道旁的男孩忧郁叹气。

……

一觉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放在裤子口袋里的饭卡被人拿走,还在桌上留下了“小路去吃限量版脸盆布丁!!!”的字条。生物钟颠倒而感到头痛、终于爬下床,陈鸿在沙发上一眼看到了陌生的书包。

那是一位不速之客落在他房间的。其实刚见面时陈鸿觉得她是‘初中生’,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对方的校服和这个书包。

现在看到书包,陈鸿却只感到揪心的难过。即便把窗户全部打开通风,房间里的某位少女留下的痕迹也不会消散。

好闷,出去转转。

之前的一天里发生过诸多故事。陈鸿觉得自己可以拯救失忆的鱼骨辫。可是故事没有朝着英雄救美发展。乾之道术师背负着去杀死妖怪之王的使命,而消除她记忆的妖怪之王、却在渴求一个两人都能生活下去的结局。

这件事情不是打败某个人、说服某个势力就能解决的。陈鸿不由看向自己的手掌。丹术没有任何作用,自己的一厢情愿反而让妖怪们消除记忆的计划落空。现在她身体上的控制程序再次启动了。

陈鸿忽然有种就这样算了的想法。

他想起今天的凌晨。八个小时前和那位‘大圣’的见面。长发少女隔着一面书桌就把自己的大脑机能冻结、让方圆几百米的生物记忆错乱,他甚至觉得如果‘大圣’不存在就安全了吧。马上陈鸿战栗地拍打自己脸颊,为什么自己会产生和‘全真’一样的结论,难道那个妖怪连孤独地活着的资格都没有吗。

一百二十万人类和异种居住的光鲜都市。令这个都市正常运作,则必须遵循背后的“道”,哪怕这道理说“必须和妖怪厮杀到死”。

无能为力。

找不到答案。

陈鸿甚至问自己,为什么会恰好缺钱呢。如果不是缺钱,昨天就不会因为伙食费被侦探小姐差到妖怪区。如果不去那里,就不会被她撞到。自己就不会看见如此无情的故事。

但是…鱼骨辫她不会这样想,她不会逃避责任。她甚至拦在他的身前抵挡了“山崩”的攻击。被道术的程序控制,去杀死一个无冤无仇的人。她会又会被这份“责任”煎熬到几时?

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一个小时。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停下脚步。感觉肩膀有些累,歪头发现不知何时把她的书包也背了出来。真无聊,所以自己是在幻想着出门还能遇到她吗?陈鸿无力的苦笑。

终于有个声音在陈鸿的心脏里呼喊:事情已经结束了。不然还能怎么办。

陈鸿看着烈日下自己的黝黑影子,后背冰冷到一滴汗都没有。好饿。对了,抄近路去自动麻辣烫机点个套餐吧。

陈鸿那样想着。就在穿过公园旁边的人行道的时候,他像石化般愣住了。

老年活动广场在这时应该空无一人的,但是摆放着巨大象棋盘的空地中间,分明站着一个梳大辫子、穿着破烂校服的女孩。

她怎么会在这里!……是天气太热而形成了海市蜃楼的幻觉吗?不对,她穿着过膝袜和运动鞋,有腿也有脚,才不是幽灵或者幻象。而且她没有处于被控制的状态,旁边还有几只鸽子,女孩因为被鸽子叼住袜沿而郁闷的抬起大腿。

「哈,哈哈!」陈鸿控制不住扬起的嘴角,向广场中间跑去。

「好久不见!」陈鸿大喊,虽然只有半天没有见到,但她昨晚变成如同傀儡的模样、真的让他担心再也见不到面了,「喂!大腿星人!」

鱼骨辫女孩没有回应,陈鸿也根本来不及跑到她身边,地面上忽然浮出了数个金属块状的物体,像路障一样横在他面前。

「警告。」液体金属块震动发声,「向C类学生进行必要的汇报,前方对象属于‘全真’之高危人员。判断威胁为‘甲等以上’,请迅速回避。」

治安机器出了什么鬼毛病!陈鸿像跨栏一样翻越,可是液体金属墙瞬间抬高到三米,陈鸿整个人撞了上去、又被柔软的力量弹回来。少女的身形被阻隔在对面。

「什么意思?!」面对酷似昨晚听过的机械语音,陈鸿感到焦躁不已,「没有人违反交通规则!像团蚊香一样横在这里是搞什么!」

无定形的水银墙按部就班地陈述:

「……回答C类学生的疑问。本系统为【兑之道术】驱动,治安用液态兵甲【刍狗】。根据‘全真’之防火墙程式,即便是没有根性的C类学生也有保障生命安全的权利。故将可能出现的危险进行通告。前方目标被判定为‘极密任务中’,接近的C类学生可能受到极端之威胁,从而导致残疾、身体或者意志上的永久损伤。」

完全听不懂。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要过去是我自己的事!」,陈鸿一拳打在墙上,当然被弹了回来,他只能破罐破摔的大叫。

这次墙壁沉默了五秒。

「……已了解。请对自身的生命负责。」

然后银色的涡墙果真像潮水般退去,鸽子被惊动四散。

鱼骨辫转过身,认清陈鸿以后她睁大眼睛,露出一个相当勉强的笑容。

「抱歉。」

负伤的女孩还想着说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这件事本来就——?」陈鸿像要挥去晦气一样摆手,然后她摇摇头。

「你也应该知道了吧,我的‘目标’,还有‘任务’。」

她的身上有某种改变。不管是言语还是气色,都透露出令人仰望的疏远感。或者说,‘出尘’之感。

陈鸿现在很讨厌这种感觉。她虽然现在没有受到‘敕令’的控制,但是她说出的话,明显已经理解了现况。

「你的记忆……恢复了?」

「不。」她低下头,「只是被告知了相关的信息而已。脑中的‘声音’——不对、应该是‘敕令’,它们在凌晨就消失掉了,大概是进入了休眠状态。至于在那段时间里我做了什么……」

平时会很神气的鱼骨辫少女,她垂下眼睑。

昨晚,那个控制程序操控鱼骨辫飞往妖怪区,目的很显然是得到‘大圣’的坐标。只消悬停在城市上空,很快就能发现无人街道的位置。

如果有人留意的话、昨晚街道上空曾经划过一颗苍蓝色的流星,那便是无害杀手的身影。

「……回到人类区之后,那些‘水银’就出现在我面前。」

想也知道。路面之下流淌着与全真中枢相通的‘治安机械’,只要脱离妖怪的追捕,机械随时可以在她的身边出现,告诉她整个事件的‘真相’。

她已经明白,在今天的午夜,她会化身道术的杀手,用冷血兵器的手段与十五亿份传说相角,不死不休。

陈鸿捏紧拳头直到指甲快把掌心掐破。他该如何安慰面前的人?在某个时刻她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优等生,她还欠着陈鸿最新款单机游戏碟和大包薯片,她还会神经兮兮的教他用出小道术,可是……

现在她的校服上有一道暗红的血渍,从肋骨一直到裙沿,而且还有少量湿润的液体浸染着。衣服下数十公分长的狰狞伤口还没有去包扎,并不是因为道中蛇失手伤到她,而是因为整个晚上她都处于‘敕令’的控制下。

「去看医生吧。」陈鸿找不出话语,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

「没有用的,即使现在入院,晚上我也必须到妖怪区去。」

「现在室外是三十八度!伤口会发炎搞不好过几天就化脓,你想没几天就死掉吗——」

……她反而像安慰陈鸿一样笑了。

说不定今晚就会死掉。她一定是这样想的。

不、说不定她能够在厮杀中活下来呢?陈鸿努力装出笑颜。可是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果她真的打赢了大圣……按照道术师的程序、她便成为‘乾之天师’、继续着对妖怪的杀戮。这和死掉有何分别?

最后一个下午。陈鸿产生这个念头、便再也忘不掉。

自己没办法救她。怎样才能让她高兴点,男孩不由得扶住她柔弱的肩膀,她的身体好冰,是大出血还没回复的缘故吧,皮肤就像雪糕一样森冷而且滑滑的。等下,为什么她的肩膀上没有衣服只有几根布丝,这么说来好像因为战斗的缘故衣服被弄破……

手是搭在她的肩膀上没错,可是手腕好像蹭到了软软的有坡度的东西,再看她的脸颊……苍白的脸颊上居然出现了几分血色。

「(碰到了)。」她扭动身体、小声的说。

「对,对对对对不起!」

陈鸿马上撤回袭胸的右手。她居然没有直接一拳过来,或许是没有力气吧。不过从新打量一番,她的校服破掉,裙子上也都是灰土,一只过膝袜也已经完全撕烂了,洁白皮肤露出这里一块那里一块。

再加上昨天趁她昏迷时做的事情,自己好像把她给看遍了,陈鸿的脸上也烧了起来。而且这里是公共场合,她到底是怎么穿着这身跑过来的?

远处传来观光车和学生旅游团的声音。

「有人来了,跟我走!」「咦?!」陈鸿拽着她穿过没人的广场,从主干街购物大楼的后门跑进去、在侧面的消防过道内狂奔。

「要去哪里!」女孩在后面喘息着大喊。

「服装店?大概!」其实陈鸿平时都只去路边的廉价日用店,「我也不知道啦,好像我们班的女生会经常来这条街买衣服?」

「哈!我可没钱还你哦?」

「不用还!」

长长的落地玻璃透过炫目的彩虹色的光,像电影胶卷在商场的消防走廊上流动,陈鸿和奇妙的辫子女孩像两个笨蛋一样跑着,感觉这就是最普通的暑假开始的一天。即使是最后的最后,起码得穿上很体面的衣服再离去吧,或者是很可爱很炫酷的那种,或者是很另类很招摇的那种,陈鸿不懂时尚,可是他感觉女孩子一定会很在意,穿上新的衣服一定会很高兴,高兴到冲淡双手沾血的痛苦,高兴到忘记深奥的道理,即使明天再也不见。

2

两人站在服装店门口。

「欢迎光临‘山寺SHANSI/TM’品牌专卖店!」戴着很诡异金字塔形帽子的漂亮大姐姐店员出现了,「两位要购买情侣装吗?」

「唔!不用了,」陈鸿有点紧张的说道,「她,嗯,她在路上摔倒了,想买件衣服。」

「那么向您推荐这款~真丝制作的夏季轻薄外套,靛青色很配小姐的瞳色哦!」

售价一千零八十人民币。

「我觉得不太好看。」鱼骨辫说。

「……还有别的吗?」陈鸿开始冒冷汗。

「那末这一款?带有泡泡袖的复古式宫廷连衣裙,曾经在意大利时装周上获奖!」

售价三千二百九十九人民币。

「算了吧。」鱼骨辫摇头。

「呃啊啊啊!这家店是怎么回事!」陈鸿努力在商标上找出小数点却没有成功,「根本买不起啊?」

本店可是国产奢侈品牌最有口碑的几家之一哦,店员姐姐拍胸口说,不然来试试这一件手制的紫色唐朝风汉服吧,打折价四千八百块,虽然今年只卖出过一件……?

「感觉不合适。」鱼骨辫发表感想。

「……感觉你只是说不合适来安慰我!」口袋里只有四百七十元的穷鬼陈鸿按揉着太阳穴,「怪不得这里没有用廉价的AI售货员!所以根本就进错店了嘛,这里是连富二代跟女友约会都要努力绕道的超级奢侈专柜!我看就不存在五百块以下的衣服!」

「不哦,其实也有一款。是和畅销薯片商联合推出的吉祥物衬衫。」店员指向角落挂着的文化衫,上面印着风格奇怪的‘薯格人大叔’。值三百元整。

「谁会喜欢一只长着胡子和腿毛的薯片人啊?!」陈鸿很疲惫的摇头,「你说是不是。」

鱼骨辫女孩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着薯片大叔,眼睛闪闪发亮。

不妙!她好像超喜欢?这人不但吃泡面就薯片、还对吉祥物有着奇怪的审美吗?

「……你真的不考虑再看下?」

她又闪闪发亮地盯着陈鸿,感觉脑袋两侧都要蹦出星星来。

好了,我懂了我懂了,果然优等生的想法是无法理解的对吧。到哪里付账?嗯对只有现金。

剩一百七十元。

鱼骨辫拿着怪异薯片人T恤很满足的进试衣间去了。这样就足够了吗。离‘外周敕令’按星象启动的时间还有七个小时。一天的三分之一不到。如果自己的假期只剩这么点时间,该干些什么?可能只够吃一次晚饭、看一次电影,排队去AR游戏广场打战斗怪兽牌,然后登上无人观光电瓶车吹吹夜风,只剩这么多时间了。

陈鸿忽然觉得好累好累,胸腔里的斗志像被人拧毛巾似地挤出来,他靠在试衣间的门外,努力不让表情变得颓败。

假设。假设这个世界真的容不下那一位‘大圣’,为什么要让她一开始就存在?

再假设。假设一定要某个人去灭杀她,为何要把那样的命运强加在辫子少女的身上?即便鱼骨辫有着罕见的才能,能够洞悉到道术和义理的深处;可是懂得再多、她不过是一个看到可爱的东西就会高兴、聊到擅长科目会得意的初中女生。

隐藏在城市背后的【全真】道术师……

「他们真的认为这样就是‘合乎道理’?!」拳骨抵在塑料门上,刺耳的噪音发泄。

「其实没有人可以被责怪。」

换衣间内的动静停止了,传出少女平静到发冷的声音。

「刚刚被‘治安机械’拦住的时候,你也听到了吧。只要是对岛上的生命产生危害的物体,它们都会去干涉。」

「包括有可能伤害到你的……我自己。」

「道术师的想法同机械其实没有多少的差别。」

旺相休囚。生克刑冲。用卦象标志物体的成分,再采用仿佛计算机程序函数的思考方式、去分类和解析它们。道术的形貌虽然按照不同人的认知有所区别,但一旦被施展出来,那么真理就向前自动运行。如果出发点是善、那末得到的结果不会是恶。如果结果对于岛上的一百二十万人是好的,那么两个人的痛苦可以忽略不计。

「况且……一开始就注定没有别的办法。」少女的声音黯淡了不少,「你有看过‘书包’里的内容吗。」

陈鸿提起挂在门上的书包。之前陈鸿觉得偷偷摸摸不太好就没有去动,但他确实想过为何会那样沉,而且少女昨天还说过‘包内没有放着文具’。

他拉开拉链,发现里面是一摞工整打印的A4纸资料。陈鸿看到第一页,瞳孔不禁收缩。

封皮上的照片就是那个长发的汉服女孩,不过头发完全变成血红色,獠牙刺穿了下颌,拍摄地点也不在古典庭院,而是某个充斥黑色血污的格斗场形的地方。这一枚‘大圣’的照片,是在很久以前用针孔之类的设备拍下的。

「以前【全真】曾经使用兵甲机械与‘心猿意马’进行交战,但被单方面压制了。当时,‘分想的印记’所笼罩的范围只有五十米左右。」

「但现在她的能力范围已经使得两千米内的思想体失控。力量在增长。虽然她本人一直在有意识的抑制,但‘传说’的力量并不只属于妖怪,也这个国家的十五亿人类紧密相连,只要有人‘谈起那样的故事’,力量就随时间而累积。」

所谓心猿,所谓意马,并不是指猴子和骏马的实体。不过是代指一切溶解心灵的东西。在锡兰的小乘经文中便出现了那样的传说,随佛法东传而来到这个国家,被人民所接受。如果非要问‘心猿意马’的本质是什么,推测为‘大圣’身体表面覆盖的形如小篆的数万枚符文,如果有人接触到,那么记忆就会按照‘大圣’的意志产生格式化。那种效果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可言,不过是把失忆作为一种强加的结果实现而已。

放任‘大圣’存在的结果是,有朝一日、整个新蓬莱的居民会因为‘心猿意马’的力量而发疯。

“穿着古老形式的衣服,也是屏蔽传说力量的办法之一,虽说效果并不明显。”

陈鸿手中纸张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就像翻弄字典一样飞快地看下去。

“……为保全任务之完成,现派遣‘乾之天师’的备选者再度执行‘外周敕令’程式,即便在大脑功能缺失的前提下也能完成刺杀。一旦刺杀成功,则通过积累到的经验和知识、便可制作出对传说用的专门道术,备选者借此道术成为天师。”

“兹通过‘湖光算筹’超算机的演化算法,预测印记突破大圣自身控制的时间是:”

“六月二十二日零点。”

根本没有时间。不是明天不是后天,必须是在今天,必须要用最绝然的办法,必须是最残酷的力量,以丝毫不能迂回的手段,让最顶点的妖怪不复存在。

可是,被杀者没有罪恶。因为‘活着’便威胁到他人的安全,根本不能算作罪恶。

可是,杀人者被强加了罪恶,因为道理是如此,别无他法。

可是——哪里有什么可是?

「可以忍受的。」隔着门,少女轻声说下去,「杀死无辜者的罪,我可以忍受的。」

她的声音像系在空气里的结,吐出是轻飘飘的字,落在听者的心中变成绞索。

「可是呀。你见过‘大圣’吧,那个我要去杀掉的人。」

「她是不是还会……」

「……怜悯我呢?」

陈鸿感觉酸楚冲上胸憶啃噬眼球,面对蛮不讲理现实的是她不是自己,怎么可以哭出来。

陈鸿彻底明白少女为何要一而再的道歉。

她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失忆。或者说、她虽然被大圣夺去了记忆,但很快又通过这份资料明白了状况。

书包里的东西,鱼骨辫在遇到他之前就已经看过了。她很早很早就猜到,自己的‘命运’,自己正在进行的‘杀戮’。但她应该没有读完这些资料,不然被拿掉的记忆——包括妖怪之王所在的‘坐标’,又会回到大脑,被程式调用去诛杀大圣。

一开始她跑到陈鸿跟小路面前,只是因为他是妖怪街上唯独的人类。只是想在找回记忆之前,像一个中学生一般度过暑假的第一天。

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吃掉陈鸿库存的泡面,像课代表一样讲解了半小时的道术原理,又在第二天的下午回到这里找陈鸿。

她想开开心心的度过最后的时间。

「用丹术……用‘丹’的效果,把你身上的‘敕令’封印,可以做到吗!」陈鸿不死心地吼叫。

「‘外周敕令’的效果直接与体周神经相连。除非‘大圣’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不然消除‘敕令’的同时,会把整个神经剥离出来。」

……男孩仿佛被夺走声音。

不要紧。没关系的。

换衣间的门忽然打开了。靠在门上的陈鸿失去平衡倒下去。支撑他背后的是冰冷又柔软的拥抱。

「谢谢,谢谢。谢谢你的泡面,虽然没吃到薯片。我不知道该怎样道谢。」

不要为我担心。城市正按照规则运行。

我回到了应该的轨道上。

后背触碰到到她身体上狭长的没有愈合的痂,感觉到填充她胸腔的哽咽和震动。

「这样就好。」

「因为我的缘故,把你牵涉进来。不要再管我,不要再因为这件事而受伤,能答应我吗。」

男孩不知道在点头还是在摇头。

“如果这样算是保护的话,我希望以此保护你们。”

鱼骨辫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别跟过来了。这次是真的再见。不要再见到凌晨时的我。」

女孩穿着滑稽薯片人衣服,背上书包。陈鸿像一具尸体、看着她走出消防通道,下电梯拐角,她低下头轻声说了什么。

陈鸿勉强读出她嘴唇的形状。

「……好痛。」

她消失在商场的立体迷宫里。

4

晚十八点的时候,陈鸿坐在地铁内心神不宁地打开手机。

班级群里大家都在讨论刚刚布置到学生邮箱的暑假作业。似乎也有轻浮的男生混在其中,讲述约会被放鸽子的悲惨经历。

「超不爽!!」来自笨蛋贝塔号机的消息,「难得今天和无头妖精妹子约好了去吃限量款脸盆布丁,可是在甜品店等了一个小时以后、她发消息说‘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头掉进机器里了所以来不了’!」

「呜呜呜!真可怜,无头精灵生活真是不方便。可是想想觉得好可爱!把手够进滚筒里捞头、一边不小心露出内裤的Lilian小姐好可爱!」

这人在脑补些什么东西?赶快翻下一页,从屏幕里喷出的荷尔蒙都快把车厢的空气污染了。

「小鸿。你没有再深究‘无害杀手’的事吧?」来自巨乳侦探的消息。「是的话我就放心了。听我说哦。委托我去调查的客户虽然交付了违约金,但银行账户已经彻底注销,没有留下任何个人信息。好像他的目的就是‘出钱让人去淌混水’一样,到底谁会这么做呢……?」

一切都被串联。匿名的客户十有八九是藏在幕后的【全真】道术师。如果不是那份‘调查无害杀手’的委托,如果不是陈鸿恰好没钱、帮侦探大姐姐出去跑腿,辫子女孩果真就会被【髑髅盏】的妖怪们控制。

鱼骨辫说得没错。在小小的误差范围之内,一切只是回到了道术师们认为的‘正轨’上。

今夜。

‘乾之道术师’会诛杀名为‘心猿意马’的大圣。又或是前者被后者掏出记忆,变成没有思想的植物人。

没有第三种选项。没有一点点能让陈鸿看见希望的可能。即便陈鸿是世上唯一的‘炼丹师’,但他既不能通过道术科考试,也没法拯救鱼骨辫女孩。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坐上地铁?

夜风在有机玻璃之外呼啸。列车穿出第一区的地面,在空中管道内通行。新蓬莱是悬浮在中国南海上的一分为八岛屿,比起甜甜圈更像是披萨。透过板块间的合金缝隙可以看见海面,大海之中白天的颜色尚未被洗去,晚霞倒影进入车窗,好像灯光从舞台剧的帷幕中流泻。

即便是悲剧,也要看到最后一刻。只有陈鸿见过‘普通时’的少女,她唯独向陈鸿吐露出悲哀和不甘的感情,因此陈鸿私自决定,背负最终见证的使命。

槐街到站。不知是第几次听见第八区的报站声。陈鸿没有遵从少女最后的愿望。他来到了战斗即将降临的妖怪之街,为了让她的身影在记忆中多停留一会儿。

「打烊打羊hitsheep!」妖怪区二十四小时咖啡厅挂出了暂停营业的手写黑板。陈鸿还未走进去,店门却自己打开了。穿拉链西装的高挑妖怪压迫地看着他。

「早就知道是这样。所以你还是不听劝?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不要再像蠢货一样掺合了。」

陈鸿没有反驳,像根钉子站在门口。

「你到这里来。是想帮她与我们为敌吗。」道中蛇再问。

「不是‘为敌’!」陈鸿很讨厌听到那个字眼,「她的本意完全不是那样——」

「但在结果上没有分别。」对方粗暴的打断道,「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下。在她被‘派遣’的半个月内,帮派的妖怪只是想控制住‘外周敕令’的杀伤而已。即使如此,有人的瞳孔被激光烧毁、有人被镰刀割破咽喉。面对她和面对【全真】的迂腐道术师有什么不一样?」

咖啡店的确没有在营业。但里面已经充满了妖怪。

有一部分人陈鸿在上次见过。带眼罩的女大学生,颈部有疤痕的芬达吉他手,义肢上班族大叔。他如今才知道那些人的伤,都是鱼骨辫在无意识的时间里造成的。‘外周敕令’本来是令她被剥夺思想之后、仍然能够继续完成任务的道术程序,但现在这样……

无害杀手的‘罪’,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不是社交网络上转发的模糊图片,而是清楚的呈现在陈鸿的面前。

许多妖怪戴着带猫耳的特制化安全头盔。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穿着防弹衣、表面还贴满铝箔反光层。他们当中有手持钩镰和砍刀者,有腰间别着92式手枪者,吧台正中央放着一枚轻型加特林机枪,折耳兔女郎正在检查弹链。

大圣是无辜的。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在“无害杀手”突入禁区之前击败她。

咖啡馆被备战中的髑髅盏成员占据,不知内情的人说不定以为他们是战争片的剧组。平时陈鸿看到那些武器还会小兴奋一下‘哇原来这是电影里播过的minigun’,可如今这些武器都要朝着一个女孩子的身上倾泻,子弹透过皮肤搅碎内脏。而且【外周敕令】还会扭曲肌肉和骨骼,把烂肉裹到封闭起来,做成一副还能继续战斗的样子。

还要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吗。陈鸿问自己。

到底是什么情感驱动他到这里来?置身即将化为战场的妖怪街道,陈鸿发现支撑自己的念头并不是什么‘见证最后一刻’。

而是单纯的不死心。直到尘埃落定,看见某一方的尸体之前,他都不会死心。

陈鸿是‘炼丹师’,他只能看到眼前的正确和错误。「在某处——一定有某个‘错误’存在。一定有某个杀戮以外的办法。一定有某个正确的结局」陈鸿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着。

哪怕他的想法只是无力的自我安慰。

「我们看似在抵抗,其实早已放弃。」道中蛇如同拥有读心术一般,对陈鸿讲道,「你如果这么想,那就是大错特错。是啊,假若真有个所谓的‘正确的结局’,我们得花多少时间去寻找?现在离凌晨只有两小时不到,那时‘无害杀手’携带着人造星空来临。你是有多么自大,才会以为自己可以高明过道术师用超算机计算出的结果?」

「……算了。不指望说服你。本来在你之前就有怪人到场,多一个也无妨。」

妖怪让开了路,然后银发女童像瞬间移动一般从咖啡厅内蹦出来了。「陈鸿!小路好郁闷!为什么饭卡里一点钱都没有!小路下午好不容易排到脸盆布丁的队伍,结果没办法付账!果然家庭经济应该让妻子打理嘛。你说是不是陈鸿陈鸿陈鸿?」

那你现在手里端着超大号的果冻是什么?

「还好小路运气不错~遇到了一个约会没等到女朋友的倒霉男,他把多出来的一份送给小路了唷。」

「……」

「陈鸿看上去很忧伤的样子。」女童拉住他的手。

陈鸿很奇怪为什么小路会来这里吗。因为小路明白呀。小路知道陈鸿虽然老是叫着懒得管,但其实是个没药可救的滥好人。小路知道陈鸿嘴里说着明哲保身,但总是会忘掉自己冲到前面去保护别人。小路都懂的,所以这回陈鸿心里想着别的女孩子小路也不会生气,怎么样是不是很大度!

道中蛇斜眼看过来,她想认真说什么却咽下了话语,最后她很疲累地警告道,「……你们怎么样我不会管。被激光烧焦或者被子弹打穿都没有人帮你们收尸。」

「如果可以接受的话,就留在这里吧,等待‘她’的来临。」

4

经过十字路口的妖怪越来越少,不相干者在远处嗅到了肃杀的气息就远远绕开。从咖啡店再往后走就是属于‘大圣’的禁区。如果‘她’要来就一定经过这里。

陈鸿像等待补考来临一样僵硬在转盘座椅上,他没敢掏出手机玩游戏,怕瞟到屏幕上方显示的小小数字。鱼骨辫会再在几点几分出现?不对,再次遇见她,她的身份便是‘无害种的杀手’。她要挥舞星光制成的刀刃,将伪装成平凡人的‘传说’皆扑灭干净。

「不是不能理解。」蛇瞳妖怪坐在咖啡桌另端,她好像为了要消解心中的紧张侃侃而谈,「按照古人的观点,‘天’作为八卦的元素就有‘干涉’的含义。比如【天干】和【地支】,并非道术师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名字。其中意味便是大地‘支撑’万物、天时‘干涉’万物。作为全真中枢八分之一的【乾宫】也是如此。」

「她只不过做着道术师认为的“干涉”工作。我们不会去看轻、当然也不会鄙夷。」

「只不过这“干涉”要把我的友人、我不可失去的同类杀死。我等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二十三点整,道中蛇看过表之后说道,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外周敕令’本来的用途,就是让人体在缺少神经讯号的时候也能定时活动,开启它的钥匙则是‘星空的方位’,昨天启动的时间在零点零分的话,今天不会早于五十七分。

从派别上来看、如今的占星术分为晚唐便完善过的‘中州派’、近代于台湾省流行的‘飞星派’两类,但新蓬莱的‘乾宫’道术师貌似将其统合了。从道术的结构上来说,外周敕令将人体的各种属性与星空的象限进行‘概念上的连接’,譬如紫微星对应脑部、廉贞星对应胃部,更加激进的诸如“壁宿”对应于‘体内的碳元素’等等。

荒唐而复杂是一方面。可正因为难以理解,所以构成坚固的真理。

复杂的概念联系,就像连通蒸汽机的齿轮和杠杆一般。本身‘毫无目的’转动着的群星、因而在运动时推动了人体‘有目的’的行为。

虽然道中蛇讲了一大堆,但是陈鸿还是完全理解不了。那样繁复的道术真的能够被破解吗。惨淡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可恶,所以紫微星到底在那个角度!如果选过天文观测课说不定就能帮到她呢?」陈鸿不甘心地走到窗前看向星空。

「咦?」

妖怪之区的上空,一颗星星也没有。

不是因为空气污染也不是被云彩遮盖。几分钟之前还存在的清澈星空,毫无理由变成了纯粹的漆黑。

陈鸿推开店门走出去。

笼罩头顶的黑暗,无比强烈地散发出幽深的气息。如果说人被黑布蒙上眼睛时看到的是‘没有光’的黑暗,那么现在的黑暗、更像是潜水员进入深海后看到的‘吞噬光’的黑暗。

小学生都知道不可能存在黑色的光线,可陈鸿真的觉得天穹有种辐射向下的势头,要把那种颜色浸染到大地上去。视线变得无法聚焦在天空,到底该怎样形容…

…简直像有个理解之外的巨大怪兽,正透过黑色的瞳孔观察地球。

「现在是怎么回事?!」

陈鸿回头便看见西装女无比恐怖的神色。

几乎在同一时间,金属色的光芒从地面升起。

大量水银机械排成环形、像是围绕长江的防波堤一般突然出现,包围住咖啡厅的四周。

它们好像本来就在附近,只是在此时浮出地面。

「警告。【刍狗】式液态兵甲已经到达坐标。」

「A-08至A-23号兵甲、被设置为‘削除天师候补的潜在障碍’。」

它们发出渐强的蜂鸣。环形排列的液态机械,开始变成尖利的形状。看向它们、便感觉像是被十字弩瞄准。

「……立即开启道术性反制。」

给我进里面来!!!陈鸿听到耳边歇斯底里的吼叫,身体迅速被人拽进屋内、马上又被一只手掀翻在到地面上。

就在那个瞬间,整个咖啡厅的玻璃落地窗全部爆炸,数百道幻影贯穿了屋内空间。

短暂的高气压甚至让人失去了听力。陈鸿回过神来的时候,头顶上方全部都是尖锐的金属锥体。它们是‘治安机械’所延伸出来的‘水银触手’,如同原始森林的巨大藤蔓一般交错纵横。

‘被攻击了?’。陈鸿想。抬头后,他发现自己的头骨正处于数个如同钟乳石般垂吊下来的水银尖刺之间、脑髓差点被洞穿。虽然想着‘还好没有被刺中’、但是陈鸿根本没有庆幸的感觉,寒战止不住地从脊椎穿到四肢——那算是攻击吗?把岩浆灌入蚁穴算是攻击吗?踩扁虫胶上的蟑螂算攻击吗?用蹂躏来形容反而更恰当……

刚刚的攻击,像是有人用无数缝衣针从各个角度插进塑料饭盒。现在咖啡厅没有一枚完整的桌椅,吊灯全部毁坏。这里原来有近百名妖怪,但是陈鸿现在没法看清一个人、也听不见任何惨叫的声音。

只是血的味道开始蔓延了。

压倒性的强攻。将无数水银制的尖锥捅进房间,便能够雄辩地解决内部的任何反抗力量。事实上妖怪们准备的冷兵器和弹药同时也被尖锥肢解。

一百名妖怪全部失去战斗力。仅仅是一秒钟之内发生的事情。

如同荆棘的水银浪潮从窗口退去,一边发出玻璃被拖碎的声音。天花板和地面留下上千个孔洞,夜风从孔洞中吹拂进来。再过了三秒钟,陈鸿才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重量。湿润的气体喷到陈鸿的面部,感觉一阵瘙痒。

「……妈的!他妈的!被耍了!!」

西装女孩——现在是穿着烂掉西装的女孩,道中蛇趴在陈鸿身体上不符合形象的大骂。将男孩扑倒的人是她,又救了陈鸿一次。陈鸿发现原来她真的除了一件西装之外就什么都没有穿,两只半球激烈颤抖,好像连胸罩都没有戴。不过令人震撼的倒不是她的穿衣品味,而是她在吼叫的内容。

「用兵甲机械来开路……真的敢做出这种事来啊,道术师!你们以为妖怪就不知道吗,那些治安机器本来就是为‘战争’打造的,可以与解放军的自动化部队相比的暴力机器。如今没有发生战争,却用在这种事情之上?!」

但目的是什么,治安兵器突然出现又突然进攻的目的是什么?……不对,早就该警觉了,在下午遇到鱼骨辫的时候,也是被治安机械所阻挡,说是进行机密任务什么的。

原来在新蓬莱市的每条街道下流淌的、道术师以治安为目的投放的‘水银机械’,也参与了‘诛杀大圣’的任务吗?

陈鸿扭曲颈椎、向空荡的窗沿外仰望——

一个面目不清、浑身裹着黑色雾状体的纤细身影。正蹒跚着走入‘大圣’的禁区。

身影经过咖啡厅的窗前,看向陈鸿这边。

她胸口印着薯片吉祥物。

「呵,天空的颜色,那是‘初九’的状态。」道中蛇大口喘气,保持平静解释都很吃力,「‘敕令’已经触发了。」

「她的道术不外乎天空的变化,聚焦光线融化一切的‘太阳’,散布星辰用神作为激光炮击的‘太阴’,还有吸收一切光线的‘初九’。」

展开吞食天空的黑暗领域,也算是‘光线’的道术?陈鸿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以为道术是什么?妖怪不耐烦地叫道。是RPG游戏里的光明大法师吗?你有没有想过,人类一旦学会走路就学会后退、一旦学会加法就明白减法。那谁告诉过你,道术师懂得呼唤光线就不能驱散光线?

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道术师从来都是把相反的东西当作一体看待。开关拉起是0、合上是1,但本质是同一件事。

「反者道之动也。」陈鸿是笨蛋,他永远不会明白。

那个身影和他的目光对上、忽然颤抖了一下。

但她一句话没有说。

黑雾中闪过蓝色光点,鱼骨辫女孩走进禁区深处。

再也没有回头。

……男孩跪坐在支离破碎的地面。

说是到最后一刻才会死心。可那一刻在刚刚,已经过去了。

甚至都无法抵抗,根本就是暴起。妖怪帮派的防线甚至还未构筑、就被治安兵器击溃。无害杀手如履平地走入大圣的地盘。

在这座岛屿上,道术便是武力。

——他没有力量。她们也没有力量。

「检测到残存的生体。预计在五秒后进行下一步反制。」液态机械群再次发出宣言。

环形的水银聚拢在一起,转变为极黏稠的滩状物。中间出现了涡旋、整体如同麦芽糖浆般旋转,同时发出了硌牙的金属摩擦声。

大圣是有害的。而天师候补要去消灭之。因此可能威胁到任务完成者,都需要被消灭。道术机械遵循着再简单不过的逻辑。比起“数百枚水银尖椎”更强力的第二次攻击正在酝酿。

还有人吗,还有人可以战斗吗!西服女孩凄厉地大喊,叫声透过房屋骨架湮没在漆黑天穹。

没人回答她。

第二次反制开始。

水银机械凹陷成发射井的形状,又霎那间鼓胀。一道超越音速的银白色直线排开空气。

白色的‘线状物’——凡人的眼睛只能看清这一点,如同用鼠标拖动电脑里的图片一般、在视野中瞬间扩大数倍、夹杂着暴风一般的气流还有巨大的恶意、扑面而来。

那是利用液态金属呈指数级别的表面张力、从内部甩出的直径三米的‘螺旋长枪’,长度二十米,二十五米,三十米,直指妖怪的心脏。

「地之印——!」

西服女低吼、整个咖啡厅的地砖全部翻转过去,却没有一点声音地被长枪融化贯穿。

「崩之印!山之印!」

道中蛇挥拳轰击地面,建筑的地基动摇、碳黑色的板块从下方竖起化作盾牌,和蕴含巨大动能的枪尖相抵,爆发出照亮天空的火花。

大地开始疯狂的摇动。咖啡厅的废墟就像处在大地震的中央、甚至令人脚底发麻。

「现在不是失落的时刻,快跑!」即使被军队级别的火力围攻、她居然还在关心陈鸿。螺旋长枪弓成L形,已经形成倾轧的趋势。西服女孩的五指嵌入岩壁、用整个身体支撑着盾牌,她平时的冷酷消失不见了。

「你觉得为什么我会救你——去三番五次救一个人类?因为那就是我们帮派的‘规矩’!」

「妖怪和人类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是被传说附身的一群,我们也会哭,也会笑,也有同情和怜悯。昨天造成那女孩的伤口、我整个晚上都在做噩梦!真的没有想那样做……可是必须把她控制住、不然她的结局就是死,绝对不能让这结局发生……」

在面对生死的时刻,她一点都不像陈鸿认识的冷酷妖怪。从她的胸臆中爆发出的炽热的情感、几乎比那动摇的大地还令人震撼。

「……因为我们也不想死!!!」

道中蛇咬住牙齿大吼。她利用地面制造的盾牌已经被高速旋转的枪尖融化出空洞。一旦防线崩溃,不仅是她的身体、后方的陈鸿和余下的妖怪们都会被刺穿。

第二次反制受阻,同时展开第三、第四次反制。银色水滩中构造出了另外两只尖刺、向薄弱之处突进。

好像闪电击中大地,“盾牌”的正面受到了令普通人的脊椎碎裂的冲击,但她只是嘴角溢出血迹,她的身体依旧挺直。

「我还没告诉过你吧。‘大圣’她……虽然是这个帮派的首领。但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谈到朋友,会让人想起什么呢。大概是‘爱好’还有‘性格’吧——在和骇人的机械角力之时,道中蛇却在‘回忆’过去。

「是啊。被他们叫做‘心猿意马’的妖怪。如果跟她混熟就会发现,其实就是一个宅女吧。我不是很懂动漫文化,但是她经常会买漫画书、当然还有外国产的超级英雄电影光碟。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明明身上有着最奇异的力量、却会津津有味看那些幻想故事。你觉得这代表什么?」

她不觉得自己身上的‘传说之力’是上天的赏赐。她的心灵只是个普通人。但不只是她、许许多多的妖怪都是那样。所以,那些不愿意被‘传说’所代言的妖怪们,在她的身边聚集了。

那些妖怪不在意自己拥有的‘力量’、也不在乎奇异的‘外形’,最在意的反而是‘内心’。如果失却了慈悲和同理之心,那么妖怪无异于野兽。那群妖怪有了这样的共识、于是才成为一个守护自己信念的帮会。

把头骨比作器皿、那么器皿的形状便是酒杯。可酒杯的形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承装的东西。这就是‘髑髅盏’的意义。

「一个温柔的人、只是因为身上附着了十五亿份传说、便没有活下去的资格吗!那么、同样是传说之物的我们,有一天是不是也会那样?」她且哭且笑,浑身的筋骨在重压下颤抖。盾牌的内壁出现融化的痕迹、枪尖从这一端显露。

「摧之印。壮之印士之印。死之印!」女孩发出最后的呐喊,七枚万字符挥洒出去插入地面、印记的力量使公路一瞬碎成粉末,无数条灰色的‘地裂’向银白液体汇聚,将治安机械震成数块。

然而它们又在一瞬间融合复原。事实上、能化为液态的机械并不具有拆解的弱点,用刀砍开用枪击穿都没有用。毕竟‘液体’是无法裂开的。治安机械的每滴水银都可以被消灭并重组,除非一瞬间把它们全部打散蒸发。

终于、盾牌像雪片一般碎裂了。

「还没有完……小路!」有个男孩在她身后大吼。

那个瞬间,金色的火线从绝望的妖怪身后喷出,将枪尖溶化了一半。

她扭头看到小路和陈鸿站在废墟中间。

为什么不走?

抱歉。陈鸿没有表情地看着她。我有点想通了。

站在火焰围绕的女童身旁。妖怪看到的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他的皮肤挺白,脸很干净,碎刘海遮住半边眉毛。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她觉得就是睡过头的高中生。

但是现在他的眼神无比清澈。在清澈中燃烧着愤怒。陈鸿说‘想通了’,但其实在宽广的黑暗和妖怪女孩的悲鸣中他什么都没有领悟到,他只是感到愤怒,自己相信的‘正确’、被现实的‘道理’击溃一次又一次之后,产生了无法消散的愤怒。

我不明白道术、也不明白星星的方位有什么意义。我帮不了她、但现在这个时刻,一定能够帮上你的忙。

不偏向道也不偏向妖,只为所见之物而战。男孩什么也没有想,向前伸出手,血液从毛孔中涌出,混合在火焰里。从他的手中出现了黑色的‘丹丸’。

灰色的闪电汇聚成奔流,汇聚到‘丹’的中央。道中蛇被击溃的大地之盾牌、居然在逐渐复原。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拿掉‘有’剩下的是‘无’、那么拿走‘无’剩下的就是‘有’。与之前和道中蛇战斗时相同,炼丹师抽出了盾牌上的‘裂缝’,创造出破损之前的盾。就像按下摄像机的倒放键、龟裂的‘大地之盾’开始融合成一体。白银长矛被完全抵挡住,发出凄厉的刮擦黑板般的声音。

但自动机械不会放弃、程序中便没有那样的词条。

——检测到自愈的防御工事。进行第五次反制:最终反制。液态机械的声音似乎透露出不可能的‘人性情感’。被小路的火焰所蒸发的枪尖、又被地下疯狂溢出的水银所弥补。矗立在三人面前的、是如同商代的青铜柱一般分层、呈现出复杂阶梯状的的完成体“螺旋之枪”,长度为三十米。

长枪击发、白色幻影超越视觉暂留。用人类的眼睛甚至无法看清它突进的速度,只有连续如轰炸的突破音障声。

喀喀喀喀喀喀喀。这一次、立在三人面前的五十厘米厚度的地壳、发出了不像是固体的响声。好像是软木塞被开瓶器刺穿。再次突入的枪尖、如同树枝一般开始疯长,无数针头状的触须开始在盾牌内部发散。兵甲要以导弹发射般的推力、把全部的水银‘注射进’盾牌内部。

火星灼伤了妖怪的眼角,「不对,还不够抵抗!可恶……呃啊啊啊啊啊啊!」

在妖怪绝望的怒吼中,有个声音却没有被掩盖。

「我数三二一,撤掉盾牌。」道中蛇听见男孩冷静地说道。

「什么?你想死……」

「相信我。三,二——」

妖怪一边摇头一边咬破嘴唇。

「一!」

盾牌再次不可控制的崩塌。时间仿佛停滞、妖怪女孩震惊的蛇瞳中、映出男孩的身影。陈鸿飞跃过她的肩膀,一只手迎接‘水银之枪’飞来的方向。

不对,不是手。而是‘手中的某个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

她很早就看到过,男孩用丹的能力,把地面的裂缝抽出来揉成一团握在掌心

但是现在、那些裂缝并没有消失掉、而是被陈鸿当作一种‘实体’、向水银机械按去。

在他掌心的区域、好像连透明的‘空间’都像玻璃般碎裂开来。好像是蠕动的灰色线团、纯粹的‘空无’而凝聚成的球体。除了‘裂开’的概念就什么都不是。如果用它对上‘无法裂开’的水银、结果会是怎样?

道中蛇觉得自己应该知道那东西的名字。可是怎么会呢,明明从来没见过……

*以隙成丹。

男孩小声念着。右手按上三十米长的巨大枪尖。

——【剑丸】。

灰色线团发出金铁的声音、倏忽间消散。螺旋之枪如同射入盘中的飞镖、在同一瞬静止。从内部到外部,从尖端到底端,长枪被灰色的龟裂覆盖,就像在同时被一万把剑劈砍过。

然后数吨重的水银呈鱼鳞状碎裂。蒸发在空气之中。

机械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

寂静的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

甚至连路灯的光线都看不清。‘初九’是乾卦的第一层释义,代表事物刚刚孕育的状态。没有光。没有前进的方向。不要轻举妄动。保持现状就好。

结束了。

道中蛇勉强不让自己倒下,她想。那两人已经……

结束了吗。小路问陈鸿。

大概真的结束了。妖怪们之中,有人被刺伤内脏但没丢掉性命,有人已经可以起身活动了。用雷霆手段进行压制的数十枚‘治安用液态器械’,也在合体后被陈鸿击溃。身边的人都活了下来。

但是。因为水银的压制,被程序控制的鱼骨辫少女已经突破了妖怪的警戒区,早已前往大圣的身边。在现在这个时刻,两人大概生死已分。

远处、传来地震般的巨大轰鸣。好像地球被切开,好像两个巨人在征战。然后复归寂静。

这算是喜剧还是悲剧?

击溃水银机械的男孩没有发出欢呼。他没办法把自己当英雄。

无法接受。因为‘丹术’消耗血液、他感到四肢冰冷。但他心中的愤怒却丝毫未消。

不是因为不公平而感到愤怒、却是感觉现实太公平太冷酷。他站在这里,活下来,算什么喜剧结局。

充其量只是悲剧结尾前的小小插曲。

看不到,不想去看,但结果已经产生了。

明天他会见到,汉服女孩的冰冷尸体。

或者是记不得陈鸿是谁,如同木偶一般呆滞的鱼骨辫少女。

二选其一,实在太公平。因为‘道理’就是那样。妖怪身上寄宿着传说,那传说太过庞大甚至危害到了人类。于是道术师派出了最强的杀手,要把世间的不正给肃清。说起来好像是个俗套的故事。

俗套是因为故事没有第二种讲法。

「你们不感到悲伤吗。」陈鸿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那些妖怪。但无论是上班族大叔还是狐狸吉他手,都只是回避他的目光。

没办法挽回,怎么去挽回。

陈鸿连为某一方哭泣都做不到,他的声带像是被掏去。【全真】的道术师果然是对的,哪里有什么杀戮之外的方法?书包里的报告写的清清楚楚,‘心猿意马’的力量正在随时间增长,再过一天、她的能力就会彻底失控。那些红色的印记、会让整个岛上的生物灵肉分离、精神错乱掉。派鱼骨辫杀掉她是唯一选择。

可是。

(好痛啊……)

道理是那样、却没法掩盖人的情感。在小房间里雕刻奇怪艺术品的‘妖怪之王’,对袭来的杀手反而只有同情。而那个杀手也是道术程序营造出的幻象,本人却是个有点脱线的薯片优等生。

(你这人就是只蟑螂嘛!)

(…谢谢你的泡面。)

陈鸿想起鱼骨辫离别时的话语,想起和她一起的回忆。时间不长,现在却让他痛苦到呕出肝胆。

男孩张开嘴巴,他无声的大笑:原来这就是‘道’。

大圣的‘存在’是有道理的。互相‘厮杀’也是有道理的。两个相矛盾的事情,居然都是有道理的。所谓真理,和正确无关,和幸福无关,和某个少女心里的慈悲、和另一个女孩心底的渴望、没有一点点关系。

真理就是一个事实到另一个事实的通路,从一点到另一点的路径,从A到B的辅助线。

两条‘道’(PATH)有了交点,必然有一个会被毁灭。

鱼骨辫即使成功杀死“大圣”,最好的结果是成为天师,继续进行着“消灭传说”的杀戮。

即使,大圣再次击败她,也会因为“传说”的增长而成为真正的怪物。

在六月二十二日的二十四点。他真正明白了现实。

想要改变这个悖论的陈鸿,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妖怪的本质、便是他们身上的‘印记’和传说。如果想要抑制传说,只能同妖怪互相残杀。」一直有人在和自己强调这件事,非要到最后才能理解吗?

浑身疲累袭来。陈鸿终于要瘫倒在地上。

……等下。

怎么……感觉……

不太对劲。

自怨自艾的陈鸿突然地,有种极古怪的不协同感。那种违和感,来自于他刚刚接近于崩溃的自我质问。

就像是被突然地被冰雹砸中——见证这一切之后、有个诡异的问题浮现在他的心头。

陈鸿慢慢地、张开嘴唇:

「……全真的道术师是在什么前提下,得到‘必须派人杀死大圣’的结论?」

记得那份报告上说,经由超级计算机‘湖光算筹’的量子算法、演化计算得到的。

但是计算机不可能自己就收集情报。‘全真中枢’作为新蓬莱的管理机构之一、应该拥有足量的知识。

所以那个结论是透过现在的科技,道术还有一切自然非自然的要素、综合起来分析得到的吗?

虽然说量子时代的计算机很厉害,但是…那也只是分析器具而已。做出决定的还是“道术师”,他们也是“人”,也会犯下错误。

自己是不是忘掉了很重要的一点?

后脑有股寒气、推动他得出某个想法。

这世上会不会,还存在着道术师没有考虑过的东西。不属于科技也不属于道术的东西?

「……一定有。」

此刻陈鸿的大脑无比清醒,甚至感觉耳鼓里的血液在跳动。

不是可能有,是一定。

因为陈鸿本人所掌握的‘丹术’,就是那种东西。只要付出血水和火焰,无论是‘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事物、‘概念上’的事物、‘属性上’的事物,都能一片混沌地封印之术。

陈鸿握紧双拳,他想起这几天的经历,然后他的身体开始不自觉的发抖。他意识到了某件事。

陈鸿走到西装妖怪前,用颤抖的声音问她。

「你刚刚制造出的那些‘地裂’,也算是传说带来的力量吗?」

「是啊。」道中蛇靠在毁坏的吧台旁,「但那都无所谓了。我……没办法拯救她们。即便是现在追过去……光是无害杀手的射线攻击、我一人就无法抵抗,直到最后我都……」

「我不要听那些!」

陈鸿的声音透露着狂喜、最后变成怒吼,「你的‘山崩的印记’所造成的效果!那些横七竖八的奇怪地震波!它们是传说的力量吗??给我确定的回答!」

「所以说‘是的’,听到没有。我没心情给你讲原理,你到底要怎样。」

「你看,那些东西被我的‘丹术’给聚拢到了一起,没错?」

「你想告诉我是你救过我吗?」妖怪的脸色灰暗且厌烦,「那我们现在两清,满意了?」

……

男孩接下来的话、好像要喊给全世界听:

「那么——大圣身上的‘传说’,这个国家十五亿个人、在上千年的历史中积累的‘心猿意马’之传说!」

「也可以被我封印住,对吧!」

一切都变得安静。

妖怪少女僵在那里。

因为怕被清除记忆、全真的道术师在鱼骨辫身上设下半自动化的‘敕令’,只有当心猿意马的传说力量从世上消失时,‘敕令’才会消解。可是,传说消失并不一定代表妖怪死掉。

把传说从身体里抽出、再封印住也可以。只不过这件事唯独一个人可以做到。

当然,早该想到是这样。连真理都有无数种、故事的结局怎么可能只有一种?世上不存在完美的故事,编故事的人只能看到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说不定就在哪里缺少了一个角落。

今天的故事,所有人都忘记了陈鸿。陈鸿既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他从一开始就是故事外的人,谁会将他计入?

利用‘丹术’的力量,就像抽离道中蛇在地上制造出的‘裂痕’一般,抽离出‘大圣’身上那些能让人心灵崩溃的‘印记’,他百分之一百做得到。那样的话、控制鱼骨辫的那个‘程序’,就会因为任务完成而消失掉。

这才不是天方夜谭。炼丹师封印妖怪,天经地义。虽然‘炼丹师’不是仙侠故事里的炼丹师,妖怪也不是志异传说里的‘妖怪’。但是天经地义就是天经地义,陈鸿想。什么二取其一,那不过是连不会道术的差等生都不屑于做的事情罢了、那是道术师们用‘道理’来遮掩无能的借口。

可是‘大圣’本人真的愿意吗——愿意失去那份妖怪之王的力量?

陈鸿想起昨天的深夜。为什么庭院里的汉服少女会特地让他过去见面?他原来以为对方只是‘怪罪’,责骂他不该阻挠针对无害杀手的追捕行动。可是对方不是愤怒而是倾诉,她在陈鸿面前,就像有点小怪癖的手工女孩。

“……你现在还觉得我值得羡慕吗?”

陈鸿想起她渴求般的眼神,原来……

原来‘大圣’本人,也和他想着同样的事么?只不过她不确定‘丹术’到底能不能成功,所以才缄口不言?这样的话、如果对她身上的无数印记使用的话……

陈鸿看向街道深处。他居然想要大笑出来。

以大圣的居所‘檀香园’为中心,天空中展开了半径为三千米、覆盖整个无人区的赤红色半球。这个结界在半小时前、无害杀手突入的时候便已经显现了。血色的‘笔画’形印记凸显在结界表面,构成如齿轮的同心圆不断进动着。

「‘分想之印记’还未消散,还有救!」他伸出手。「你会陪我一起进去吗,小路,哪怕记忆混乱都没有关系?」

「「诶诶诶?陈鸿的意思是、那个超级妖怪的能力会把陈鸿对小路穿白色丝袜的奇怪性幻想、转移到小路脑袋里面去吗!小路求之不得,小路跃跃欲试?!」

「我才没有那种擦边球萝莉控人设?」死鱼眼男生和银发女童就像平时一样、一边斗嘴走向红色薄膜。

「你在干什么!蠢货人类!」可是道中蛇踏上一步、她混乱的喊道,「那里根本不是你们能进去的地方!那可是十五亿份传说、即使你能封印住,凡人的肩膀也根本无法承担!」

「你想要坚持自以为是到几时!」

蠢蛋人类捂着手腕。然后朝道中蛇露出一个灿烂到好像要去度假的笑容。

我知道我是错的。

从一开始我的正确就不是正确。跟令大多数人幸福的那些‘道理’……大相径庭。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偏要这样做。

5

奔跑、奔跑、右脚向前再是左脚。在深红色的街道中,陈鸿和小路拼命向前奔跑。世界好像变成了异空间。无处不在的红色‘雾气’根本不算雾气、而是无数尘土大小的‘印记’溶解在空中造成的。看不见星月的黑色的天亦不是天、而是乾之道术用来吸收光线的诡异道场。

陈鸿来过这里、可他完全记不得路。因为越向前头脑就越昏沉、有种使人无法自抑的力量,正在夺走身体和情感的控制权。但是脚下的街道在激震,每踏前一步、某两人战斗的震颤都会从地面传到骨骼、让神志为之清醒。

马上、马上就可以到了。你不是还踩碎了我的游戏碟吗,马上不需要相互厮杀了,然后我们一起回去,让那个冷冰冰的蛇眼女赔你医药费、然后再把光盘和薯片的钱还给我,然后这个月还能吃上盖浇饭。没错,更快一点,正确的结局就在前方——

陈鸿的大脑几乎没法正常工作,莫名其妙的杂念冒出来就无法消散,因为高浓度的‘分想之印记’,使人思想产生了混乱。但是陈鸿自己都没有发现,那洋洋洒洒千百个念头围绕着同一个主题。

拯救她。拯救她们。终止这场不正确的战争。牺牲两个人的幸福、廉价地换取一百二十万人安逸的‘道’的战争。

开始是依靠视力在前进,而后看不见任何东西、凭借直觉在前进,如今陈鸿只能看到视野内唯一闪烁的小路的双瞳、只能感受到脑内唯一清明的‘责任感’。

然后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听见半空中好像有人在说话。

「壬午月己巳日,正常开启。取北斗为【象】。」

「‘破军’至‘廉贞’是为【柄】;‘文曲’至‘贪狼’是为【刃】。遁去‘辅星’视作【用神】。」

「……则七星构成兵器。名为【闪镰】。」

完全黑暗的空中,忽然有蓝色星点闪耀。黑雾中的辫子少女悬浮在那里,僵硬地说出招式名称。

“皆春。”

仿佛核聚变般的离子闪光、从一个人类的形体外爆发出来,映照出下面的方形围墙——原来这里已经是庭院的外侧。

无害杀手的周身覆盖着星辰形状的‘外周敕令’,光点在手中聚集、成为一把有七个节点的巨大镰刀。映入陈鸿眼帘的,已经是‘挥动过后’的姿势。

嘶。

半空发出了氧气罐泄漏似的扁平声音。一道蓝白色碟状光晕长达五十米,如同坠入大气层的流星一样爆闪。整个庭院平行地一分为二。巨大镰刀挥舞出数万度的热能,不但割裂了院墙、还将大地割开了琥珀色的沟壑,岩浆像是火山一般狂涌。

虽然外墙和地面全部裂开,奇怪的是那座矮小的古典房屋完好无损。连雕刻花朵的木门都没有烧焦。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汉服少女轻轻地走出来,与空中的人形兵器对视。她的獠牙已经割裂下唇,她的发稍漆黑如墨、但发根鲜红似血,从她的身边吹拂出动荡的风,让头发飞舞飘散。这就是没有抑制自己、放开所有力量之后的‘大圣’的形态。

她轻轻张开嘴。

「——我。」

听到那个字的瞬间,视野就开始旋转了。那是陈鸿昨天就体会到的‘移转心灵’的力量。明明说的很小声,但那个‘我’字吐出来掷在地里,好像在宇宙的每个角落之间回荡。被她身上发出的‘风’所吹拂、陈鸿感觉自己在向后坠落,‘灵魂’离开身体向后方倒去,沉浸在无数感觉的海洋。他好像明白那些感觉从谁的身上散发出来、又流动到哪里去。从身边的女童散发出烂漫的同情、从半空中光点传来的耀眼的悲伤。还有赤发人好像汪洋一般情感的奔流,奔流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悲吟。

我。

“我不想死。”

窒息感再次把陈鸿拉回到物质的世界。在大圣的背后、浮现出如大厦一般高耸的血色影子。影子的面目模糊、散发着荒凉的气息,好像从古老王朝的墓葬内发掘出的雕像。它似乎是一个‘骑士’,又像是一枚‘机械’,细瘦的身躯遮盖在青铜的盔甲和转动的齿轮里,然而它的双脚却站立在‘莲花’形状的高台之上,粗糙的‘袈裟’包围住它的腰际。和那个‘形象’对上一眼,好像整个世间的‘文明’和‘逻辑’都要从脑海中忘却。

但此时陈鸿却感到,狂喜从胸口升腾。因为那个幻影的存在,代表了心猿意马身上的传说,是独立于她本身之外的一个个体。

既然能在这个世界上显现。便能被‘丹术’所封印。

从一开始。道术师们的信条,就像不容质疑的律法。将面前的两人宣判了‘刑罚’。必须被消灭的妖怪。必须去消灭妖怪的人类。二取其一的定律、被写在少女身上的‘敕令’中。同时被宣判的人还有陈鸿自己,他被固定在观众席上,被迫接受这些‘合理’的一切。

但是啊……

男孩面对十五亿份的传说,面对操纵天空的玄奥道术,发自内心的嘲笑。

「但是,为什么你们都只在乎‘规矩’和‘道理’,却不在乎‘正确’?」

‘皆夏’、‘皆秋’。无害杀手将光镰横转,风车形状的十字瘢痕划过上方,深渊般的黑色天穹像被划破的口袋,从中倾泻出乳白色的凝聚光幕。

‘光幕’的存在不是一瞬间、而是没有停歇的奔流,宽广如同水晶的城墙。无害杀手利用‘初九’的道术,将数百平方公里的第八区的所有光线吞食、最后释放出来的‘光幕攻击’,就像卫星轨道炮一样垂直陷入地表、让整个地面蒸发。

咔。悬浮在海面上、承载一百二十万人的岛屿地壳、居然像饼干一样破碎了。

石砖和泥土失去重力飞向上空,又被光粒子的瀑布迅速碳化,成为环形的高温蒸汽。

沐浴在如同恒星内部的辐射海洋中,大圣身后的幻影却像排开巨浪的赤色礁石般岿然不动。或许‘心猿意马’的能力连光线的‘意志’都能扭曲。

在数天之前的这里,发生过同样的战斗。但没有人见证这些无法言喻的神异和辽阔的悲壮。那战斗的结果是‘杀手’的记忆被‘幻影’所撕碎。那是陈鸿和辫子女孩相遇之前、一切的开始。

在数天之后的现在……

血红色的无名幻影伸出干枯手臂。即便光的浓度成为玻璃状的固体,超越理性的‘十五亿份传说之形’仍然像捏碎雪球一般融化了光幕,探向鱼骨辫女孩的头骨。

分出生死的一瞬。

「走上前去吧。」

陈鸿对小路说。我们要走上前去,到她们两人中间去。时间刚刚好。

对于凡人的身躯,只要介入就会必定死亡的这个时刻。对于奇妙的炼丹师和丹炉幼女来说,正是踏入这个故事的时刻。

兜率天的火焰。赤金色的‘奇环’从轻轻念唱的女童额头延展,古老的字符在小路的身旁飞舞,火焰在强光之上燃烧,撕裂开不断抖动的裂缝。

以曜成丹。陈鸿伸出指尖,没有色彩的‘丹孔’从裂缝中生长,在光幕中的每一缕光线,可以同亿万发激光武器相比拟的光线,在接触到‘孔’之前就被弯折消失。男孩像古代治水的神人一般,把‘丹的孔洞’压迫在身前,克服着几乎把人压成肉酱的光压、一步步走进狂飙之中。

前面是光。前面的前面还是光。迈进五步,十步…球鞋胶底变成液态滴落。头发都变成焦黄,骨头都要被融化。

「可是这些光……根本不算什么!」男孩对着水晶色的空间大吼——「它们是通过‘闪镰’从天空聚焦过来的、所以释放出道术的‘她’,她的身体也在承受着那样的压力!」

「但是她的内脏已经受伤破裂、连跑步都会吃力……如何能承受这样的能量?」

刻下敕令的道术师,你们倘若在为这个城市的一百二十万人在着想。岂能无视‘眼前’这两人的幸福!

一百步,两百步!陈鸿终于在黑色和白色的世界中看到,那个蜷缩着的汉服女孩。

你来做什么?被血色幻影包裹、她空洞地问。

男孩看到掉落地面的雕刻刀,他很艰难的躬下身,把小刀捡起来,递到她手里。

我想来看看你‘本来的样子’。

男孩把漆黑的孔洞托在掌心,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想象’。想象从五千年之前的古老文明开始,就一直传颂的荒唐故事。想象人们一直当作比喻、却又在信与不信之间的故事。想象猿猴和骏马,想象被踩扁的游戏碟里的催眠反派,想象仙侠小说里的嚣张心魔,想像所有可能与她力量相关的事物,即使完全不像也没有关系,那个高大的幻影本来没有形象,是这个国家的十五亿人赋予了它形象,无根的传说找到了落脚点,变成一个道术师也没办法解决的‘错误’。

现在给你们证明我的‘正确’!

鲜血从长啸的男孩身上狂涌,每一颗毛孔、每一根动脉中渗出涓涓的血流,浸透运动衫流到地面,形成一个包裹汉服女孩的环。然后‘丹孔’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升起,漂浮在血环的正中。

消耗‘血液’就可以使用‘丹术’……但是要封印‘十五亿份’,竟然需要如此巨大的量!陈鸿甚至感觉到皮肤下方如同水管破裂的轻响。不过没有关系,造血细胞能在睡一觉的功夫里就把这么点血量补回来对吧?男孩像开玩笑一样喊给自己听,但是声音再也喊不响,血液从喉管和气管的内部冒出来,又从鼻腔和眼睑漫出来。

这个时候终于、‘孔洞’像心脏般跳动了一下。

同一个时刻,笼罩三千米范围的血色结界,也抽动了一下。

本来附着于‘大圣’身上、如今散布在空气中的无数血红色字符、像退潮时出现的漩涡般旋转。它们变成一具横跨天地的漏斗,被‘孔洞’所吞噬着。

身后房间的无数皮影也一同飞舞,如同艳丽的蝴蝶。

悬浮在她身后的庞然幻影忽然剧烈震动、伸出的手肘也被光流弹飞、从反方向歪成奇怪的角度。

幻影发出了野兽般的无意义呼喊、像被爆破拆除的建筑一般向前倾倒。

……不对!不是倒下,透过血液浸透的视网膜、陈鸿看到那个‘幻影’在向前‘迈步’!即便是从蒙昧传说诞生出的‘旁门左道’,也会有追求‘自由’的欲望。还不够,这种程度没有办法压制它、需要更多的‘血液’,更加强烈的‘愿望’——陈鸿像拧抹布一般攥住自己的手部皮肤、一部分表皮像是浸水后的纸张般撕开了,无数道淤痕随着创口的出现在身体上爬行,暗红色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之中。

如果现在放弃、他还能继续活下去吗?如果现在丢掉那个愿望,明天还能跑去参加地理补考吗?陈鸿没有想过那些问题。因为此时此刻才他的‘正确’。

陈鸿如果能够的话、恐怕是在尽全身力量大喊着。但是他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了。连他面前的汉服少女在悲伤的呐喊也不知道。

接着。好像是欲完成某个构造似的。从陈鸿体内溢出的无数血液,开始像陶器胚胎一样旋转并上升、包围着‘丹孔’形成了某个容器的形状。

那具容器可能是方形可能是圆形,可能是鼎也可能是炉,可能是无数血液编出的篮状,也可能是如泥丸的浑圆。但无论谁看到,都会失去对形状的判断力,陷入概念的奇点。

虽然“丹”与“容器”方才被制造出来,但它们就像从亘古存续至今,说不定连时间的概念都在它们中失去了。

一瞬。从‘容器’的内部有上千根黄昏色的‘链条’延伸出去几百米,像胶带一般裹住‘幻影’的全身。那些‘链条’似乎跟‘孔洞’属于同一类东西。没有性质的性质、无法理解的理解、颠扑常识混杂一切、把有和无全部混淆的东西。

几乎在一眨眼的顷刻、幻影像纸人般塌陷、变成泥浆般的污浊,坠入‘容器’之中。

伸出的巨大手臂不见了。亿万枚代表‘心猿意马’的印记,也不见了。飞舞的皮影全部落到地面上。

鼓荡在庭院内的“情感奔流”,也在一瞬间停止。

……

安静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声音。

「依据‘初九’之道场、以及衍生出的‘皆夏’、‘皆秋’之式分析。经受阻力消失,得到结论是‘心猿意马’实力减弱。设问:任务如何进行下一步?。」

压倒性的光幕消失。天空终于回复到深蓝色。男孩是一具掏空的躯壳,扑地一声跪下,每一条肌肉每一条骨骼的缝隙都在溢出红黑色的液体。在他的面前,失去力量的‘大圣’安稳地沉睡。

被全真的敕令所控制的女孩,像一个神灵般浮游到他背后,降落。没有神采的青色瞳子凝视前方。

「——答曰。‘心猿意马’之传说威胁、已经完全祓除。」

「马上执行最后一步,然后切断‘敕令’与派遣者之一切联系。」

最后一步是。

无害杀手自言自语,张开双臂。

「再度开启‘太微天球’的火力覆盖模式。将可能留下的隐患一并清除。」

道术师们总是很自以为是。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八种元素概括。以为将日期排入遁甲表格就能预测吉凶。以为抛掷铜钱就能预测股市。以为最强的‘传说’不可能被一个不会道术的学生击溃。但是,道术师们的自以为是有迹可循,它们来源于无数‘真理’,在绝大部分时候都会成立的‘真理’。

因此道术师的程序是完美的。哪怕‘心猿意马’的幻想已经不在这里,仍然要得到最确定的结果——目标死亡的结果。

「天气晴朗。进行‘三垣帝星’的标定。紫微,太微,还有……」

敕令的控制还没解除,校准着星辰方向的无害杀手,却不知怎么流下眼泪来。

「……天市星。」

美丽的蓝色光点悬浮在鱼骨辫少女的周身。它们是被‘外周敕令’强化后的天之道术,每一颗都代表着古道经《开元占经》内提过的星辰,它们平时作为‘外周敕令’的探测器、用来收集关于‘传说’的情报、企图将少女改造为对妖怪的‘天师’。但如果当作武器击发、就会变成覆盖二十米半径、全周天毫无死角的炮击。

‘敕令’自我消失前的最后一次。

太微天球启动。

抵过遍布苍天的光影,银发的女童奔向男孩的身边。小路大喊着陈鸿的名字,射出火环挡住镭射侵袭。然而炽热的火焰却不能拥有形体、无法覆盖到每一个角度。

东半球受到抵挡。现加强西半球的火力。本次敕令的期限已至,将剩余的‘道’和‘名’转移至火力的输出上。“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远方传来嘶吼、高挑的身影用尽力量击打地面,大地翘曲变成盾牌。

最后一次,没有攻击落在他们的身上。

「‘诛杀大圣’之义务已经结束。已切断同‘派遣者’全部联系……」

「警报,警报,程序本体受到‘道之外’的气息牵扯、机能正在不可逆消退——」

男孩的意识已经消失了,然而‘容器’却依然悬浮着。维持它的是某个不会消散的念头。就在‘敕令’宣告任务结束的那个刹那,‘容器’附近的空间发出钝器敲击的沉闷声,好像从世界的另一端传到表层。紧接着、整个天空的景色都模糊了一下,唯独那个‘容器’散发出昏黄色的清晰色彩。

一瞬间。覆盖鱼骨辫身上如同芯片的光迹,被不容否定的力量撕扯出身体、全部落入半空中的‘孔’内。

蛇瞳女孩发狂的奔跑过来。她看到悬浮半空的血环全部蒸发。不管是‘容器’还是‘丹孔’,皆如从未有过一般的收缩到零点。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无论是“敕令”,还是“传说”。

……

「所以…这就是你认为的真正的结束?」有个声音哽咽地问道。

注定有一方要死去的两人,现在都活着。某人改写了故事的结局。

让她恢复成原来那个脱线的优等生。直到最后的最后,那是数分钟前还在呼吸着的,男孩的最终愿望。

西装女站在化作废墟的庭院中央。她对男孩苍白的脸颊伸出手。但看到抱住陈鸿拼命呼喊摇晃的小路,那支手颤抖缩回来。

道中蛇用尽全身力气鞠躬。

该怎样,该怎样说你呢。真是个不通道理的……蠢货。

六月二十二日凌晨。在新蓬莱市高一生补考来临的那天零点。

十五亿份传说,从神州大地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