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大都市的光污染正退去的午夜十二点半，风衣女孩提着帆布袋子逆人群行进，袋里的机器残骸随着旅行靴的节奏碰撞。
她仔细打量路边的建筑，还没忘记对另一只手中的智能手机喊话。
「呼！这会儿绝对要到了啦！」
虽然说‘绝对’，但她的声音有些疲惫，底气不算足。
【不太像。】直播软件内依然飘着弹幕。
「哪有？我觉得老像的嘛，」
【不太像。】
不太像的弹幕连发了三遍。
「……瞧着！准没错！电器市场不都是中〇村那样的各种写字楼和液晶广告牌的地儿吗？」女孩气呼呼用翘舌音反驳。
这里是第八区的正中心，妖怪区鲜有的新式建筑群。就像在旧衣服上打补丁一般地、附近分布着卷折式电脑专卖店、露天AR游戏广场还有巨大的伞状量子通讯基站。
它们于陈旧街道上挤出色调不同的缝隙。如同在提醒人们“古老的妖怪区”也是新蓬莱的一部分。
可是北京腔少女——自称记者、来自于首都的人气游记主播夏落，并没有闲工夫去游戏广场试玩召唤立体投影怪兽的次世代卡牌游戏。
哪里可以修理无人机？
这个问题已经占据夏落大脑的头号进程长达十四个小时。
因为华盖星当头或是什么别的原因，在进入稀奇城市的第一天早十点，夏落出门就被不可思议的巨大冰块陨石击中了，虽然被一个变态高中男生和小学女生(?)所搭救，但价值一万人民币的跟拍无人机还是被砸成碎片。
夏落自认为不是靠露出北半球胸部和负角度裙底来吸引人气的主播，所谓记者就要让更多的人“看见世界”，因此必须先修好影像设备。
可是，手机上的地图软件别说没有电器市场的定位，就连整个新蓬莱市内的GPS信号都收不到，精装版旅游手册当然不会提供机械修理店的信息，所以夏落只好边走边打听。
花了大半天问路，从人类区辗转到妖怪区。大概在下午四点钟，终于到地方的时候，却发现路面被不知名灾难烧成了焦炭，连天狗拉面店的外墙都塌了一半。
通告：“路面再生中”。
新蓬莱最大的二手市场及毗邻的小吃街因为突发状况禁止通行。
…超倒霉！不知道为什么倒霉到邪乎！今天的行程本来是参观“杜之区”内的大型端午庆典，听说能看到长长耳朵的芬兰精灵划龙舟，然后晚上去信仰密宗的吸血鬼茶店摄影——夏落在新蓬莱市的预留时间只有十五天而已，作为深度游过于紧促了，无数观众正在博客和弹幕网站上催促更新内容。这也是一百万粉丝带来的代价吧。
所以在深夜十二点半，蘑菇头记者仍然在夜行性妖怪出没的街道上奔走、只为修一架悬浮镜头。路边零散坐着穿夹克的妖怪不良少年，夜风让她打了个冷战。
没有无人机的夜间红外线模式，只好改用手机直播，堪堪拍出街道的大致轮廓。即使如此直播间却聚集了三十万的人气，浓郁的期待感从一条条弹幕中流露。
【好想看清有妖怪的夜晚。】
绝对会拍出最震撼的奇观给你们看！夏落攥紧帆布袋。
面前终于是一个像是卖电子元件的旧店铺。橱窗里摆放起子和怪模怪样一看就跟专业的器械。
「无人机可以修了！」夏落叫道，「是说嘛，本记者的直觉果然没错！」
哄当一声，机器人破门而出：「全中国最前沿的科技产品都集中在新蓬莱市！所以这·样·那·样·可以让人获得幸福的道具也有哦！负责售卖的正是小店！」
夏落抬头一看，招牌写着《桔色森林大人用品专卖店》。
AI店员饱含着(神经网络算法赋予的)殷勤和激昂，向夏落介绍产品。
「这位小姐一定在想：还以为橱柜放着电钻头呢，原来那个像玉米的东西是……？没错！当当当！」
「是液态记忆合金制作的〇〇棒！」机器店员掏出样品举到夏落鼻尖，「因为采用了流体材质，能自由调整‘半径’从一厘米到五厘米！解开安全限制后可以达到〇分米，连阿兹特克的巨人族尺寸都能模仿！」
机器人按动那个器件的开关，立即变成了流动的狼牙棒形状，
「无线连接至手机app之后能任意改变造型和震动频率哦，顺便附加三十六伏特以内对人体无害的刺激电压~~偷偷告诉您，还可以远程跟男用设备进行连接，大约有一半的异地恋情侣使用本产品作为解决方案！咦，您怎么不说话？」
不是不说话。咔咔咔咔…夏落气到牙齿打架。找了一天就找到这个？
「对形状和长度不满意吗？您还可以在网路论坛下载网友分享的外形设z%¥（*……% 砰！」
风衣记者一拳把人工智能售货员揍回卷帘门里。
被机器人性骚扰了！夏落早就明白记者行业困难重重，可是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这个城市对外来者就那么不友好？奔波一天身上酸的要命，但夏落此刻只能握紧拳头平复心情，这同样是“被关注”的代价。夏落的‘梦想’是成为人们了解世界的“窗口”，无论是美丽与丑陋都必须白纸黑字地呈现给观众，为此夏落做好了最差劲的心理准备。
「没……没事！虽然有一些突发状况，但我们继续妖怪区的夜晚之旅！」她强笑着视线落回直播软件上。
抱歉，您的账号因为直播违规内容，被小电视带走了呢。——PILIPILI官方
……
夏落沉默。她想大叫“耍流氓的又不是我”，可说给谁听？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震耳的警报声。
破坏发生，破坏发生。
附近的夜行性妖怪像见鬼一样退开。
乌嘟嘟嘟嘟，治安系统监测到破坏私有财产，启动【全真】之应激方案，对危险评估。
身后的路面上，不知道何时浮出一枚半人高的金属立方体。
那是一个形状完美到像是用绘图软件画出来的银色立方，警报和声音来自震动的表侧。它的下部没有滑轮，却像蜗牛般蠕动着靠近了。
换在白天，可以一眼认出方块完全由【液态水银】构成。
若问水银是从哪来，大概是从“网格状路面”的下方溢出的。
新蓬莱的路面由“碳纤维的六角形网格”构成，但意思不是说全是坑。非要说的话，路面的结构就跟用几微米的碳线织成的毛衣差不多。硬币当然不会从微米级别的洞里掉下去、但是下雨过后的积水就很容易渗透到路面之下，总体来说是相当方便的设计。
《旅行指南》介绍过，这些纤维和空洞结构是为了‘增强路面的韧性’以及‘便于空气流通’，。
除此之外，‘液态治安机器人’也会在必要的时候通过空洞出现。至于水银为什么被赋予了反常识的形态，并非用凡人的技术能够解释。
“评估结束。请根据【全真】的指示，向本终端缴纳罚款：机械维修费五万人民币”。
银色方块申明，随后表面浮现出浮雕状的付款二维码。
「五，五万吗…交五万块我就没钱回北京了……吧？」相当诡异的气氛里，夏落像对外星人说话般地小心回答。
「再次警告，请缴纳罚款五万人民币。罚款原因：破坏商业用AI机器人。」
「…所以说是它先骚扰我的嘛！这已经算是乱罚款了？而且为什么我要对一个箱子辩解？」
「理由非正当。最后警告。您的级别是‘游客’，且未拥有豁免权利。请即刻缴纳罚款。」
水银块毫无感情，就像退会员卡的理发店员。
一股无名火在夏落心头腾起。陨石、迷路还有封号，接下来居然是罚款！「可恶！」蘑菇头女孩像要撕掉一大口空气似的喊道，「凭什么就我遇见这样的事儿啦！为什么今天碰到全是怪家伙！我不服，要开罚单就叫个真人警察来！」
对象有抵抗倾向。危害等级判断为‘丁等之下的戊等’，开启非道术性反制。
水银方块发出最后通牒，然后立即变化了形状。从四个侧面伸出细长的水银触手。
「你，你想干啥？是拍终结者吗！」
触手根本没理会她的反应，直接向她的手臂缠去。
夏落赶忙侧身躲避，却被触手蹭到胸部，水银触手末端受到刺激后，又分化出了更多的突触状分支，向夏落的风衣领探入。
「咿咿咿咿咿咿咿！！！」
就这样，女记者拖着惨叫在妖怪街上一骑绝尘，后面跟着长长蠕动的触手。
七拐八弯，穿越了妖怪冒菜店门口的夜宵长队、穿过了骷髅纹身黑道出没的小巷，夏落总算是甩掉了奇怪的治安机器人。
然而，她终于搞不懂自己是在哪儿了。
灯光暗沉。夏落站在宽阔却寂静的道路前。这里距离妖怪区中心并不远，却一个活着的生物都看不到。
这次不是因为喷嚏警告。
街道深处似乎有着某个【院落】，地面横亘一道五米宽的巨大裂痕，将深处与外界隔开，无人可以进入。
那道裂痕像是用“巨大的牙齿”所啮咬造就，或者说，像是平地的【山崩】。看断面应该许久之前就开裂了。
一步是天堑。这种气氛，感觉有怪物被囚禁在举目可见的地方。
「你们觉得……这是哪里。」
夏落习惯性的对手机问道。可是这回真的再没有人回答，直播间早就关闭。
一瞬间夏落感到揪心的孤独。
幽暗和恐惧袭来。夏落听说在新蓬莱潜藏着伪装成无害的妖异，或是看上去平凡、却让世间道理都扭曲的生灵。甚至在网民的传说中，新蓬莱的暗巷里居住着奇美拉一样的缝合怪物。
可是陪她度过此刻的“观众”，一个都没有。
居然真的有细微的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了。
夏落吞下口水，在巨大沟壑的对面，依稀看见有条扭动的黑影…
某颗苍蓝色的流星在远空划过，照亮了昏暗的地面。
一只橘猫。
什么嘛，夏落想着，自己吓自己。
悬着的心落地之后，猫叫了。
它是这么叫的：
「——汪？」
2
提问。妖怪区二十四小时咖啡店里有什么？
有那种一杯一万两千元发到朋友圈人人都会求抱大腿的奢侈饮料“牙买加蓝山特调”吗，YES！
有最适合熬夜、传说中比利盖茨在写程序的时候每天都会喝的的“超浓缩款美式黑咖啡”吗，YES！
有洪门老大用来处罚下属、挑战味觉极限登上米其林魔鬼饮料榜中国区的“究极花椒苦丁茶”吗，YES！
哇哦！太齐活了……可是难不成……还有新蓬莱第一可爱的兔耳女仆看板娘吗？？？
那当然是：
「耶斯！夜市！噎死！！！」
——店门外的长耳兔妖服务员，正超有干劲地向十字路口喊出王婆卖瓜广告语。
身为人类来看，午夜十二点半还喊那么大声可是扰民行为，可是住在第八区槐街的夜行性妖怪有一大堆，这里的夜晚跟白天没什么两样。怪不得新蓬莱要像披萨一样分成八个区域。
「先生，这是您点的“铁树开花芭菲·二十厘米加长款”。」折耳兔女郎端上了平衡装置一样的塔形冰淇淋。
「咦，我不记得有点这个……等下，多少钱？」
「是小路的！是小路的！哼哼！别给西服妖怪！」
「……喏。菜单说是七十块。我可不会帮人类付账。」
「呜！」
陈鸿，小路，还有自称「道中之蛇」的冷面黑道女孩，此时都坐在咖啡厅内。除了女童，另外两个人的衣服都被烤卷了边，看上去就像从轰炸区逃出来一样。跟旁边坐着的哈欠加班大叔、打杀手游戏牌的妖怪大学生们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虽然狼狈，不过在一小时之前的战斗中，“活着”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
「你随便，我请客。」陈鸿摸着不到三百块的钱包，很沉痛地向西服女孩说道。
当然要请客。她救了陈鸿。
城市的另一边，学生c公寓外的坡道之上，赶来的消防员们发现地面变成波浪的拱形，像是盾牌一样抵挡住了上方的‘某种攻击’。
挥拳击打地面，发挥出“印记”的力量，让大地翻覆成顶。妖怪少女大约是在覆盖半圆形天空的“乾之道术”——「太微天球」启动后的前零点几秒就反应过来。
不然在那个空间里连细菌都会被高浓度激光辐射清除。
讽刺的是，明明之前她说已经决定“杀掉”陈鸿、紧接着却在无害杀手的无差别攻击中救下他来，还不容置疑地对他说‘如果想知道她的事情，就请我喝咖啡吧。’
「不要误会，救你只是‘让悲剧的总数变少’而已。我说过的，」西服女慢慢摇着咖啡杯，「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我们不介意用任何手段。」
「但要是“恶果”不可避免的话，」她的脸色苍白，雕像一样地笑着，「那么只好及时行乐。」
「总之，事情已经超出了那一步，控制‘无害杀手’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是否杀死相关者的你……也不再关键。」
「而且，」她奇异地看了眼女童，「你的性命对她也很重要吧。」
银色头发女童像上岸的海豹一样趴在桌面上，很没精神的样子。
「切，D杯妖怪，你是想给陈鸿好处、然后让他加入你的男子后宫队吗，小路不会中招的…！」
「……才没有男子后宫团。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可是小路听说妖怪是多妻多夫制！」
「只有一部分是那样……」西服女孩忽然脸红了一下，然后冷声道，「你们是不是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或者说……你们以为自己是‘道理之外’的存在，所以能对无害杀手的事情任性妄为？」
虽然被妖怪叫做‘外道’实在荒谬。可是陈鸿和小路正如她所说。
道术是以道理、或者说哲学性的真理为基础的方法论。将事物划分成‘八种属性’、将发展的顺序看作干支表上的某种指针，或是假设星空能分成四种象限填入九宫格——它们都是曾经流行在五千年的历史中的‘真理’。虽然不再精确、被时代所抛弃，但真理不以孱弱而消逝。如果写在道术科教材的‘多重真理’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在常规的世界之下存在着无数并行的‘道’，每一条都能完全地解释一切现象。
可是，连虚无都能吞噬的‘丹’以及凭空烧炼的‘火’，却完全不能用世间出现过的任何道理所解释。就连陈鸿本人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能在【血水】和【火焰】所包裹之处制造出丹孔。比起传统道术中精确到每一个刻辰的老黄历、比起记载了两万五千种占卜可能的梅花易数，反而是他的能力更像是敷衍了事的迷信。
此时陈鸿却不在意自己的‘异常’，当然也不太在意妖怪黑道女孩到底有没有男子后宫。虽然喝着加入薄荷叶的提神咖啡，一点宁静的感觉也没有。
因为就在不久前，有一个莫名其妙、笑起来很神气的初中女生，在他的面前被切开了身体。那是从小腹一直到肋下，回想起来还让陈鸿咽喉翻涌作呕的巨大伤口。并且这个伤口，还是那个女生为了‘保护他’而遭受的。现在，在充溢着道理和歪理的大都市某处，那个女孩仍然身负着致死的伤口，为了某个理由而被强迫去战斗。
为什么？
陈鸿开口问妖怪女孩。
【全真中枢】不是以‘维持城市稳定’而生的道团吗？道术师不是都遵循着最明确的道理，如同数学公式一样透明地处置万物？就像乾是天空、坤为大地，朱雀代表前方、勾陈位于中间那样清楚明了？
为什么要在一个无辜者的大脑和身体打下监牢一样的装置？强迫她同妖怪厮杀……即使这能让她变成天师什么的，她要是死掉怎么办？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到底是想干嘛？
…为什么最懂道理的人却要制造出一大堆荒谬绝伦的‘错误’？
陈鸿用质问来总结。
对面的西服女孩却冷峻像拜谒坟墓的孤独客。她的眼睛盯着咖啡桌。好像正看着某个死去的事实。她说：
「……你真的了解全真中枢是什么吗。你真的了解那个‘初中生’是哪个部门的人员？」
「新蓬莱市由八个块状区域构成，人类的‘休之区’、精灵等’化生种‘借居的‘杜之区’，妖怪所占据的‘惊之区’——每片区域的差异之大如扭曲的色盘。休之区有数十万计的学生，而作为风力核力来源的生之区却以完全的AI网路控制、一百平方公里内没有有机体存在。哪怕在同一个区域内，寿命四百年的精灵和八十岁的人类，道术师和兽人，僧尼和摇滚乐手走在同样的街道之上。」
她扭头看着窗外。这里是杂色的洪流，道中蛇慨叹。像是沾满了彩色巧克力的面包圈(DOGHNUTS).
聚合诸般‘不同’需要巨大的’力量‘，不然这个异类岛屿的存在就会分崩离析。连肤色的不同、信仰的不同都会在人类社会中引发战争，何况是存在方式都迥异的妖怪和道术师呢。
「协调这些不同、并执行城市管理的组织，就是以【全真中枢】为首的强大道团。至于他们的道，我以为上过课的随便哪个都学生比我要了解……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个不听讲的笨蛋？」西装女漫不经心地说着。
代表‘天’的【乾】，代表‘地’的【坤】。代表‘风’的【巽】，代表‘雷’的【震】。代表‘水火’的【坎】和【离】，代表‘山泽’的【艮】和【兑】。
「【全真】将自身分成八个部分，每部分如同器官一样执行着各自的职能，在必要的时候甚至会自相攻击。若有存在超过了‘道’的许容，则将超出部分削去。这就是他们管理城市的方式。比如——」
陈鸿有种苦涩的预感。他听到妖怪少女继续说道：
「全真中枢的 【乾宫】，也就是无害杀手所来自之处，其职能是：计算出岛屿上存在的最危险之物，并予以抹杀。」
「绝对不是这样！」陈鸿几乎是瞬间就叫出来。
「你是什么意思？新闻和社交媒体，还有转发一千条的朋友圈都把她叫做‘无害杀手’耶，难道你现在说她之前干掉的那些普通妖怪啊上班族什么的，都算是‘危险分子’吗？」
陈鸿觉得自己很矛盾。他相信鱼骨辫是好人，可是他也绝不承认她曾经伤害过的妖怪们是罪有应得。直到现在陈鸿还有种肤浅的幻想，他希冀面前的人告诉他‘妖怪们认错人了’，鱼骨辫只是个喜欢吃泡面兑薯片、教别人题目会很快乐的优等生。
可是幻想三两下被打破。朋克风妖怪斜在皮质座椅上说道。
「那是失控的结果。给我听好。说是杀死妖怪就能变成天师，但那也是道术师编造的理由之一。」
「究其根本，她是全真道术师派出的杀手。」
杀手的目标，当然不是随便在街上捡一个妖怪就砍过去。无害杀手的存在不是为了把所有妖怪都清除掉、而是针对藏在无害种妖怪中的‘最强者’。
「为了终止杀戮，我们用手段清除掉了她对于‘抹杀目标’的记忆。」
「你也看见了，道术师为了确保她杀死某人、在她的身体上建立了联通神经组织的道场，或者说，称为‘外周敕令’的道术。就像电子程式调用资料一样、‘敕令’会调用人脑中任何战斗的资料、以及关于‘目标’的资料，用来完成任务。」
「但我们没有预计到的是，消除记忆后、道术的程序并没有消除，只是产生了混乱。」
就像智能车辆的导航系统出现偏差，任何一条道路都会成为目的地一样。无辜的妖怪被砍伤，也是她失忆的结果。每天凌晨因为‘程序’被激活而无意识行动的少女、因而被人拍下模糊的照片，成为最近流行的传言。
西服女直起身子冷笑着，「对了，你知道外周敕令的原理是什么吗——」
「大概像是古医学的“子午流注”之类的手段。」
假定人体的生物活动按照二十四小时的规律运动，“气血”在固定的时刻流经五脏和筋脉，一天运行一圈。以科学的语言描述就是激素、递质、内部分泌等意识外的活动其实按照某个无比精确的‘生物钟’运行。如果运用外在的力量干涉这个钟表，那么人体就会被物质性地控制。
外在力量。比如说是“光照”。
「很扯吧？但是你也看过了，她皮肤上的‘星光’和‘星道’。它们如同唱片上的刻痕。一旦流转到设定的时间，神经和肌肉就会按照被设置的程序行动。那个时间具体来说，是三垣宫上升到指定角度的时候，深夜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左右。」
重要的不是你觉得是否合理。妖怪女孩诉说着这个城市的法则：而是有人认为他们的‘道’合理。所谓乾就是‘天空’，就是‘光线’，就是‘天与光’所引发的‘时节变化’，就是掌握万物进程的‘首脑’。而就像人脑发出免疫信号同病毒对抗，鱼骨辫的任务就是干掉某个离经叛道的妖怪。
「……按照那种方法，将道术的力量连接神经，根本没有外力可以消除。很荒唐是不是？如果要让她不去杀人，那么就只能消掉记忆。」
她苦笑着说——你之前看到她一无所知的样子，反而是我们能够想到的‘最好状态’了。
你想知道她的目标是谁么。
西装妖怪终于，冷笑着说出最关键的那一点。
「是妖怪中的最强者、却也不只是最强者那样简单。」
妖怪少女的语调变得高亢，整个咖啡厅只有她一人说明的声音：
作为【全真中枢】的八分之一，【乾宫】利用道术和AI技术所计算出的假想敌，乃是新蓬莱市妖怪区内藏匿的王资，极凶中的极凶。
毫不夸张的讲，如果放任那个妖怪自由行动，那么这个城市——不，说不定大半个亚洲的生物都会被毁灭干净。因此，道术师才必须要派人杀死那一位。
她身上的程序让她去杀的人是，妖怪之王。也就是人说的【大圣】。
「妖怪」之上是「大妖怪」，「大妖怪」之上就是「大圣」。在那一位的身上，有着‘上亿份’的传说之力，甚至让尘世都发生扭曲，让人类受到威胁。
有个足以颠覆世间的大圣栖居在脚下的这片区域，如果你有相应的手段，会不会去抹杀它……为了正义？
女孩讽刺地问陈鸿。
陈鸿没办法像中二症患者一样高喊着‘当然如此’。他先前就觉得有某些东西在根本上‘出错了’，现在这个感觉更加如梗在喉。因为面前的妖怪少女，正在为自己的敌人所辩护，以她所言，‘鱼骨辫’简直像慷慨赴死的英雄；而阻挡她的妖怪帮派以及‘道中蛇’自身，都是彻头彻尾的反派。
……可是反派干嘛要在激光炮轰炸中救下陈鸿，还在半夜让他请喝咖啡，只是为了说这一番话？
「啪吱。」
小路终于把三十厘米的高层冰淇淋解决掉。玻璃杯和桌面相碰。
「好安静。」女童看了看周围说道。
竟然有数十道目光汇聚在这里。不知何时，咖啡厅里的其他顾客全部站了起来。
靠近吧台的上班族大叔。邻桌的染发吉他手和蓝调口琴手。还有靠近门口打游戏牌的五个女大学生。以及看不清面貌、站在远处的清洁工和服务员。
陈鸿现在才发现，他们绝对不是普通的顾客和员工。牛角上班族的左臂居然是一只机械义肢。狐妖吉他手的颈部有一条环形的疤痕。有个猫耳女大学生的左眼干脆空空荡荡，被一只眼罩遮住。
并且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个倒置的骷髅头骨纹身。
他们就像看苹果摊上的一只火龙果一样、盯着三人，让陈鸿感到一阵恶寒。
「这个咖啡厅是妖怪帮会的接头地点。」
西服女孩【道中蛇】从领口内掏出手机发送信息，她仍然没有正眼看陈鸿。
所谓帮会，为了集体的利益不惜代价。施展阴谋、庙算巧计、暴力胁迫——他们不会介意任何手段。只要结果是幸福的，那么一切便有价值。
「我们没有恶意，但你也不会很轻松的走掉。有件事想拜托你做——不是强求。之所以要召集一些成员，只是希望你认清我们的‘力量’。」
「髑髅盏现在能够调用的普通成员有一千人，槐街附近有八十人。如果我们行在错误的道路上，绝对不会被成员们所认同。这个帮会之所以建立，是为了守护属于妖怪的安逸与幸福。当然，人类又怎么能理解这点呢。」
「你问我，为什么我们要阻止那个女生去杀死【大圣】？」
在几十名妖怪的注视下，她对陈鸿说道。
……
「因为我等帮会的首领。她就是那位【大圣】。」
「她现在想和你……见一面。」
3
英国有句谚语叫做‘房间里的大象’。意思是有某些巨大却不合理的东西出现时，人们往往会无视它。
比如下周一明明有补考，却还是有学生会在大半夜跑到妖怪区喝特色薄荷咖啡。
「……不对，完全没法无视补考！可是现在复习已经…？」陈鸿凄惨地向道旁的太阳能路灯诉苦，而路灯当然只是孤独地立在那里。
「因为我早上遇见了初中生少女杀手而惹上了一群打扮很杀马特的妖怪帮派，现在要被它们的老大叫过去训话所以没有时间复习了。我马上给班主任发这样的消息的话，她会相信我吗，小路？」
「呼，呼呼！如果给小路一个KISS做奖励，小路可以考虑去替考哦！身高不一致的话就踩高跷去吧。然后粘上假胡子就可以轻松的骗过人脸识别系统！」女童很高明地出主意。
「我也没有胡子啊！」
是这里了。走在二人前方的西服女孩停下脚步。死寂的四周根本没有因为两人的笨蛋对话而改变气氛。此处是妖怪区的中心街道，却没有霓虹和人流。远方的灯光包裹住头顶一握之间的黑色星空，如同置身于水晶鱼缸的底部。
有道五米宽，不知多深的巨大沟壑，将面前的街区围起并彻底封死。不用想也知道，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道中蛇】的可怕能力。更耐人寻味的是，如同工厂大小的封锁区出现在市中心，居然没有任何普通人在附近闲逛，亦或是，那些人就像看见房间里的一只大象一般，因为无法理解而缄默着离去了。
他人无法进入，当然，内部的存在也无法出去。作为妖怪之顶点的【大圣】要在这种地方居住，简直是要把自身……
「囚禁。」
【道中蛇】转过身。「猜的没错，大圣是个“囚徒”。你曾经问我，为什么一定要遵循那些‘规矩’和‘道理’。你曾经质问为什么一定要以战斗来结束。我只能告诉你：」
「力量倘若强大到某个程度，连持有它都会伤害他人。」
「【大圣】的力量，即便是她自己也无法控制。因此她拜托我在地面划下这个‘囚牢’，阻隔生物的进入。」
「道术师想要杀死大圣的原因，无害杀手被强迫战斗的原因，所有原因背后的道理。走进这个‘囚牢’，大圣自会告诉你。但是注意，」
「前方的区域内，不能同时存在‘两个近似的生物’。」
她无比认真地对陈鸿说道——
「不能存在一只狗和另一只猫。一只老鹰和另一只大雁。也不能让人和妖怪同时进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绝对禁止。」
「本质不是人类、却能像人类一般思考的东西也不例外。」妖怪指向小路。「这是我们唯一的请求。从现在开始请独自前进，如果……你真的想用自己的方式拯救那个女孩。」
前方的区域的确已没有任何外人。在一小时以前，帮会的成员们便对附近进行了清理。只有一个奇怪的记者模样的人接近、不久后大叫着‘是恐怖缝合怪兽’一边跑开了。
可是再怎么做都没法掩盖其中的异样。只要向区域内部望一眼，就给人一种被利刃抵住眉心的刺痒感。
那是但凡活着的生物都有的，对“死”的警觉感。只有傻子才会为了某个一面之缘的初中女生跑进去。
「好可疑。」女童蹲在悬崖般的沟壑边缘，「小路才不会让陈鸿一个人进去啦。里面会有埋伏的吧？如果又来了几个地震妖怪怎么办！陈鸿的肉体会被女妖精瓜分掉，好可怕！」
然而道中蛇毫不理会，她面无表情地等待男孩的回复。少女的眉骨如玉刀锋利，她的目光中有悲哀也有莫名的慈爱。
陈鸿的确没有理由接受她的条件。现在回到人类区宿舍打开课本，周一的考试会不会有救？
「如果不愿意独自进入。那末请离去吧，我们不会再打搅你。」
西装下的肩膀极轻地下沉了，陈鸿好像听见一声不该有的叹息。
（只要结果是幸福的……）
他的脑袋里闪过的居然不是决定下周是否挂科的复习资料，而是鱼骨辫的鲜血流在手中的粘连感，而是妖怪女孩前不久说出的桀骜话语。
（如何减少……悲剧的数量。）
陈鸿的行为准则是「明哲保身」。只要符合他的正确，他就会去做；只要不至于死掉，他都敢去做。
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妖魔鬼怪，可男孩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妖怪按动地面，刺耳的挤压声过后沟壑粘合出狭窄道路，然后在小路赌气大喊要喝牙买加超贵咖啡的声音中，陈鸿往前走，一直走到黑暗里。
4
大约前进了十分钟的路程。
一个人都没有。不仅在建筑内没有灯光，似乎在这一片连电力都被掐断。妖怪区中央被强制画出的禁地内，早只剩下太阳能路灯还有全自动垃圾桶的光亮。层层叠叠的老式住宅楼黝黑像是蜂巢，街面整洁如同清晨被洒水车洗过一般，遍布岛屿的清扫机器人看来尚在此运行；但是因为常年无人更换零件，自动垃圾桶的侧面粘上了厚厚的灰尘，红外感应器也被蒙住而处于失效的状态，桶盖大开好像一只朝天的怪兽。
可是，在新蓬莱市司空见惯的物联化科技设施之间，陈鸿居然看到一方‘古典庭院’。
外侧是不同于高层公寓的矮墙，墙上排有墨青色的陶瓦，雪白的壁中嵌了栗子色的钉门，门上竟未安置电子门铃和液晶体门牌，当然也没有防盗锁。半掩的门内还能看到灰石砌就的影壁。
最高的门檐挂着牌匾：「檀香院」。
现在的时代，估计只能在VR游戏和富豪住宅区的售楼处看到这种庭院模型。
可它就确实存在于那里，融洽地像是从地面生长出来一样。
那景象太过于诡异了，甚至令人觉得一踏进门就会自动关上，然后出现清朝的僵尸杀人魔陪自己在狭窄的障碍物庭院里玩追逐游戏。
可是笨蛋阿尔法机陈鸿想着，好嘛，都已经放弃了最后的复习机会，僵尸杀人魔才没有挂科那么可怕(?)，总之他神经大条地推开了大门。
香气扑鼻。并不是门匾上写的檀香，而是墨水的凝涩的香气。园内布置大概是四方的样式，没有假山和水池，男孩跟随一路铺开的朴素青砖，直至正屋的门口。
黄色的灯光从雕花木扉中透露。陈鸿从窗户内看到大理石制的书桌。
桌上有一双手。
手持刻刀在雕刻褐色的【皮影】。
泛着蜡光的半透明皮料铺开于石案。那支右手持有平直的刻刀，沿着细铅笔线的轮廓慢慢地压下，动作又陡然变快，像拉链似的绘出犀利的直线，或如行草书法一番顿转，只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便勾出全部轮廓。
毫无疑问，那双手正在制作中国古代的奇妙戏剧道具：往昔的艺人将动物皮刻画出人物的样子、在关节处用钉绳相连便可如真人般活动，放到白幕上演出胜似木偶剧的精致场面。
右手的动作进行中，左手取了细毫笔，在砚台上添了赤墨，像擦胭脂一般点捻，便爽快地将皮影镂空的区域附近上好颜色。最后两手一挑，皮影像烙饼般翻面、用木板压实，揭下。
「好……好厉害！」完全没有艺术细胞的陈鸿都不禁发出惊叹，「艺术品！原来皮影是这样做出来的吗！……咦？」
现在才没有参加学校举办的文化旅行团。说到底一开始就超级奇怪，为什么在这个完全未来化的城市里，有人会在凌晨蹲在四合院里制作非物质遗产？？
「嗯，这个形象是……」
透过没装玻璃的窗户，陈鸿完全看清了皮影画的样子，那是一个怪模怪样，脸是方形身躯也是方形、手持修长武器的形象。
在这瞬间一个柔和的女声说话了，
「是〇达。」
……
「这是高〇。」趁着陈鸿呆住的时候，陌生声音重复了一遍。
……没错。那绝对是〇达。陈鸿不是资深宅男，可他百分百肯定这个皮影是〇达、也就是流行科幻动画片中的巨大机器人。
「看颜色大概是‘无限正义’号，」陈鸿思忖，「真的相当还原，头顶的黄色天线也刻的很到位呢…诶。」
「重点完全不在这里吧！！！」意识到不对的陈鸿大叫，「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在皮影戏上刻高〇机器人啊？这已经不是非主流的问题了好吧？(咔嚓) 可，可恶！手腕居然还有牛皮线制成的关节、这样就可以麻利地作出挥动光子军刀的动作！你要用它来演哪部皮影戏啊？？！」
因为受到了巨大的（文化层面上的）冲击，陈鸿手忙脚乱地撞开了木门，这间屋子的正主于是显露在他的面前。
主人是个很年轻的女性。大概比西服女还要年轻。
她坐在石案后的梨木椅子上，瀑布般的黑色长发无羁无束披散，从头顶直到穿着白色短袜的足跟。身上居然穿着右衽紫色汉服，由于拿着刻刀的姿势、长袖如同沙丘一般叠起了，台灯在她身上映出疏密相间的影子。
除了略显单薄的嘴唇，她是个标准的古典美人。从面貌到胸部、放到穿越电视剧的第一集绝对能抬高收视率的那种。
但是这个古典美少女，居然没有按照电视剧惯例对陈鸿摆出端庄笑容。她闭起一只眼、对着刚刚完工的皮影和桌上的机器人模型，交替扫视。
「九十分。」她说。「有点可惜。」
「（是在说这面皮影吗。）为什么扣十分……？」陈鸿忍住想吐槽一万句的冲动问她。
「嗯呀，这是个好问题哦，」不拿刻刀的那只手轻轻摩挲下巴，「太想还原出动漫机器人那种很硬派的造型，可是最后发现武器选错了。」
长发古典美人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温吞却很得意地说道，「主要还是现在的阿宅都是外观党，觉得机器人越帅就越厉害嘛……其实有很多军事迷也是这样喔，不管战车或者步枪、长得越奇怪不明所以反而越受欢迎……」
在抱怨着迷之话题的汉服少女，背后的木架上叠着一大堆完成的皮影作品：包括五对轮子都可以转动的雄壮坦克、不知道哪面是正面却有两颗扳机孔的自动步枪，被超级英雄化的机械改造阿凡提与核子毛驴，等等之类。
当然它们的共同特点只有一个，那就是完全不适合做成皮影戏。
「这一款被扣分的原因就是啊，买家留言说“军刀太土了啦”。」
「早知道就不用烂大街的光束军刀造型了，比如说，让机器人使用光子长枪——然后刷的一下摆出透视感很足的POSE，估计就会卖的更好一些吧。哎呀，」长发少女丧气地说道，「可是这一款已经上架了，卖的不好也没有办法。」
「上架？」陈鸿感觉两人间的话题要原地起飞了，果然少女马上说道：
「抱歉没说清楚，我平时会做这些皮影戏周边，然后放网上开卖。」
从这句话开始，院子里的古雅气氛已经完全被毁灭掉。
只听到她歪着脑袋说，「本来只是刻着玩玩，一开始还想着真的会有人买吗……结果发现，在阿宅们的心目中好像只要是动漫美少女，不管是纸片还是立体模型还是皮影戏，全部都是有多少卖出多少，啊，你不知道吗，现在穆桂英挂帅的皮影纪念品卖30块，可是恋爱游戏‘心动旋律’的女主角皮影却能卖到120块还供不应求？嗯，买家多了之后就被 要求做机器人和军事模型了，真麻烦呀……」她看着陈鸿古怪的表情愣了下，「别误会，我有原作的授权哦？」
确…确实网路上有用古筝弹奏动漫歌曲的实况主收到追捧，可是用皮影戏雕刻周边完全是另一码事吧？
……看来，即使是新蓬莱市的在读高中生，也适应不了这个岛屿上过于混乱的大融合式生活姿态。陈鸿很想对动漫周边话题发表一番激烈反驳，最后想想还是觉得接受好了。
毫无疑问，面前的少女就像中国的土地上千万个为手艺而自豪的艺人一般，只不过用法有点前卫？在新蓬莱市内，也有人用这么有趣的方式活着嘛。陈鸿差点就这样满足地微笑着。
可他终于没有笑。
因为，正当对方铺开又一面皮纸的时候，陈鸿瞟见了少女藏在袖内的手肘。
花纹。
好似柏树叶子的血红色细密纹路，从手肘开始愈发变浓，爬进到身体不知有多少，在她的脖颈下方也有，短袜上露出的脚踝……似乎也有。
——这是六月份的下旬，南海岛屿的炽热夏夜。长发女孩居然穿着包裹身体的华丽汉服。
陈鸿现在才想到这是为什么。因为她全身遍布着蝤曲的密纹，除了头颅和手脚，几乎在她的每一寸皮肤上，都有这种纹路。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连她身体周围的“空气”，也呈现出淡红色，好似那些纹路溶解在空中一样。
察觉到陈鸿的目光，长发少女还是温和的笑了。不知怎的她的笑有些悲伤。
「这些纹路是我的‘印记’。」她说。
她实在太像一个人类，可这里是妖怪区。妖怪们的能力都来自于‘印记’。就如【道中蛇】随身携带的金属万字符一般，印记就是‘传说’的具现化产物。
光是七枚‘山崩的印记’，就足以让大地开裂翻卷，让人的肚腹被剖开。
面前的女孩，浑身都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东西。她身上的无数‘印记’又有怎样的‘功能’，引发何等的‘现象’？
她微笑着对陈鸿说出答案。
「我是妖怪帮会【髑髅盏】的建立者。我是……人们所说的妖怪之王，【大圣】。」
这是第二次有人在陈鸿的面前，报出‘帮派’的名称。她的声音好像满园的樟树叶一样轻盈，让听者感觉莫名地安逸。可是只要集中精神，便发现她仅仅用最平淡的语调说着最普通的话语，那种安逸感、则是来自于某种令人恍惚的奇异力量。
刻刀被轻轻放到桌面，「雕刻呀皮影呀，这些东西仅仅是‘爱好’……」
「……因为‘无法离开这里’才养成的无聊爱好。」
面前好似社团里的国风爱好者的少女，其实是妖怪中的妖怪，冠以最古的名号就是【大圣】之存在。
很奇怪么？女孩问陈鸿。
「你见过她吧。一个被定为天师备选者的优等生，呼吸之间可以召唤出星光与人造夜空的暗杀师。现在她连内脏都受到损伤、冒着大出血和感染的风险要杀死的目标，其实是无法出门的一个弱者？」
当然不可能是这样。少女慢慢站起来，她的影子投射在皮影架背后的纸幕上，她自身就如一个戏角般升起了。
「我的名字叫【心猿意马】。」
你在想，为什么帮会的头目是这副模样，对吗。
陈鸿感觉自己站在一副X光机面前，他的想法被不可见的的光源所映照得通透，长发人的一举一动好像散发着诡异的魄力。她表现出越沉静，那股莫名的气场便愈令人动荡不安。
「……在那之前我先问你，你认为妖怪是什么？」
「妖怪是传说里的生物。」陈鸿很快回答。其实他也从来没认真想过，就像有人问‘人类的本质是什么’一样，想来想去总会落到无聊的哲学诡辩上去，难道要回答‘妖怪是长着兽耳或者尾巴的cosplay适格生物’？但这个问题也没有别的答案，不管是新蓬莱旅游手册还是教科书都写着同样一句话。
西方的兽人、东方的狐仙和鲛人等等，都是出离现实似人非人的物种。“它们是传说才会提到的生物。”
可是同一句话在不同人的耳中，也会出现异义。就像鱼骨辫对陈鸿说过，「有些话重复一千遍，笨蛋们也不会明白。」
……
你说错了。妖怪不是【传说里的生物】。
名为心猿意马的大圣，对陈鸿娓娓道来：
——妖怪是【传说本身】。
5
「世上有许多事情，表面相同其实全然相反；也有不少东西本来是一回事、不通道理的人却非把它们区分开。」
该如何说明呢。譬如从道的角度来讲。道术是建立在真理之上的术。把一切物质按照‘八卦’‘五行’‘四神和六亲’‘应世和体用’分类，创造出无数种并列的真理。例如从唐代的占经中归纳出的观星术《紫微斗数》，例如以数学理论构成卦爻的《梅花易》，例如将山河寰宇看作是一间容器的风水术《青囊》……再或者是吸收到物理学而改良的现代道术等等。
它们是某个文明经过几千年的“沉思”和“归纳”所得到的，最本质和最终极的逻辑。
可是那些‘未经思考’的道理呢？大圣诘问道。
人类除了理性也有感性。明明知道会溺死、还是有人猜想海底存在着宫殿。明明探测器都已经跨越了月球背面，还是有人在中秋对兔子许愿。人类的一厢情愿也是种道理，像童话一样对世界的认识，它们去了哪里？
「那些就是【旁门左道】。」长发少女撑住桌面，绛紫色的汉服如同晚霞中的山峦层层叠叠。她的衣襟稍微滑落露出一半肩膀，诸多赤色的纹路根本无法用眼睛看清，只要目光接触到就会带来缺氧般的晕眩感。
「这世上并不是先有妖怪，再有关于它们的传说。」
你当然知道‘心猿意马’是什么意思吧。人的心灵不可能常驻一处。再用功的学生也会开小差。再专业的歌手也会忘词。因而道术师要冥想，僧人要禅定。可是这本来是大脑之天性：人正因为不能长久注视一点，才会去看到世界的无数面貌——所以古人‘幻想’有妖怪'使然'，有灵巧的猿猴搬弄人心，有飞驰的骏马驮负人心，自一处至另一处，自咫尺到天涯。
「然后，那些相同的‘幻想力量’彼此吸引，聚集到一处。聚集成一个个体。」
大圣【心猿意马】说着。她的眼里好像有着某种渴望。
「炼丹师，如你所见。我是十五亿个‘传说’的终点。」
对方是诉说者，可陈鸿觉得她在求助。男孩差点脱口问“你想要我帮些什么”，却怎么都问不出来。
她有最强的力量，可为什么她的身体在发抖？她的表情和鱼骨辫因为失忆而恐惧的时候一模一样。
是厌恶自身的表情。
「这些是‘分想的印记’。」长发少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直言道。
「我的能力是‘交换思维’。简言之，让两个生命的思想和记忆相互置换。」
「让蚂蚁变成蜻蜓。让猫和狗对易。让耄耋老人的灵魂进入少年的身躯，下一秒就能让少年的心神进入老去的肉体。也能把记忆从大脑中分离，让人变成白痴。」
「没有代价，没有限制，只要距离身体三千米的范围内，就能够随意发动……」
假借某个俗语的名字而生，近乎神的能力。
「可是，赋予我如此强大能力的，不是‘我’的苦修、‘我’的天赋。而是这个国家的十五亿人。亿万个‘传说’投射到我身上，形成这些‘印记’。」
在人类历史的最开始。从来没有过“异种”的记载。反而是在人类发展出语言和文字以后，“妖怪”，“兽人”等的形象才出现了。
传说本身就拥有力量。
这世上并不是先有妖怪再有传说，而是传说的力量聚合成了与之符合的妖怪。
人们传说有‘妖狐’，所以能在时尚杂志封面看到高中生狐狸模特。人民传说有‘天狗’，因此在珠峰的顶端存在着翼犬的聚落。
想到的变成看到的。并不是相反。她不是白马也不是猿猴，但她不需要证明自己是谁。身上赤色的印迹不是‘看不清’，而是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上。
「十五亿个人用着同一个成语，说有种妖怪叫‘心猿意马’。再小的念头乘以十五亿份，也会变得无比庞大无比真实。这就是我。」
陈鸿突然想起道中蛇说过的‘等级’。【十万人到千万人的级别】是大妖怪、【千万人至十五亿人】级别的妖怪，叫做【大圣】……
原来那并不是战斗力数值。而是传说的个数？
陈鸿是明白自己对道术不在行，可是他未想过自己连妖怪存在的因果都会搞错。汉服女孩讲了这么多，却不是在讥笑他一无所知。所有一切，只不过是个漫长的自我介绍。
「十五亿是怎样的数字？」
陈鸿感到，自己的大脑在随着她的心跳而颤动。
「我无法控制这种分离思想的力量。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呼吸——周围人的记忆就会被搅碎、被‘传说’的力量冲刷到别处。」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条街道不准有两个人同时进入。他们会疯掉。接近我的生物。最终的结局就是脑袋里混合着自己和他人的记忆，最后崩坏自我。」
她的声音压抑，好像在说着一个远方发生的悲剧。
你现在还觉得我的力量值得羡慕吗。
你现在还觉得，我不值得被‘全真’的道术师们去刺杀吗。
陈鸿想到她走到人群之中的后果。如果有个人会让身边一千米的平民全部发疯，那末她该去哪里？答案只有隐世而居。可是当然地、在这座城市的管理者看来，危险不会因为隔离就消失掉。
如果一个学生杀掉“大圣”就能成为天师，那么此后再出现肆虐的“传说”则也可如法炮制。
他发觉无害杀手的行为是正确的。乃至于有人‘强迫’鱼骨辫去杀死面前的人，也是无比正义的做法。然而，面前这个像是寻常可见的喜欢动漫和手工的女孩子，即便把自己‘囚禁’在无人区、却仍然有着小小爱好并且还自娱自乐着的长发少女。她又有哪一点罪恶。
「那到底谁是错的？」陈鸿忍不住想。
沉默的时刻，妖怪背后的白幕上有个皮影在抽动。样子是融入在一大堆动漫角色之中的女伶人，但是皮影的脑后贴着粗大麻花辫。
很突然地，房间被压抑的气氛灌满之时，长辫女伶就像恐怖电影里的木偶一样自己立直了，皮质身躯的周围散发出放射状的蓝色光点，发出及其细微的吱呀声音。
「歼灭...滋滋滋...语料库损坏。目标...道外榜单之首。真名【心猿意马】...坐标提供...全真中枢/乾宫之‘幕僚’……」
皮影的声音变得尖锐空洞，「导航程式向‘外周敕令’主体提出执行请求！警报！程序主体缺失！警报！再启动失败。壬午月戊辰日，程式进入封存。“道盅，而用之或不盈……？”」
随后诡异皮影似乎用尽力量瘫软下来。
长发人只是淡淡地侧过头，「我把她的记忆拿掉了。」
「放在了这个皮影里。」
原理不明过程不明，把鱼骨辫的过去从大脑中剥离，她说得就像摘掉蛋糕上的樱桃一样轻易。
这才是‘外周敕令’的真正用途。道术师的敌人，是一个连自己的力量都无法控制的妖怪，呼吸之间能让人的记忆分离出肉体。因此、必然要通过一种方式，让人在‘失去记忆’的时候也能杀死她。
【全真】的道术师们在鱼骨辫的身体上，刻下如星辰般的道场。越过大脑直接与体周神经相连，在每天的凌晨开启，确保‘任务’的执行。
但即便如此、道术师们还是低估了‘大圣’的能力。
「那个女孩第一次来这里，大约是在两周之前的深夜吧。她使用的道术，甚至能将天空的光线聚焦变为炮击和兵刃。在数分钟之内就突破髑髅盏的人员来到这里。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几乎就被杀死。」
你知道吗，大圣说道。控制她的道术‘外周敕令’、其实是能够收集敌人的资料、转而制造出更强力道术的程序。那些悬浮在她身体周围的‘光点’，其实是代表了古代的道术秘籍《开元占经》内的星辰，正因此才需要在使用前对星空校准。通过改变星辰在宫内的排布、可以制造出武器，炮击或者是传感器之类的功能。
如果她将我杀死、就能得到新的‘道理’，从而成为专门消灭妖怪的‘天师’级别。这件事对于她来说是某种‘试炼’，也是必须去做的‘责任’。大圣淡然说着。
然而，陈鸿不得不去猜想，即便那个道术如此强大…
无害杀手仍然败于大圣的手中。
曾面对过数千枚激光射击的陈鸿、怎样都想不到杀手是如何败北。但她确实失败了。而失败的结果，便是记忆的失去。
「不影响神智的范围内，我把她大脑里关于‘歼灭目标’的信息拿走了，她记不得自己要去杀谁、也记不得自己的身份，更重要的是，道术程序所必要的‘此处的坐标’也被清除了。看样子对她本人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吧。」
「所以在这两周里，那个导航程序每天凌晨开启，只会让她漫无目的地伤害见到的妖怪，永远不会到我这里来。」
这就是无害杀手的故事。无害杀手并不是像网民说的那样，杀死‘无害种妖怪’的杀手。而是杀死‘伪装为无害种’之妖怪的杀手。
「但她还在收到‘外周敕令’的控制，依旧有无辜者在受伤……这些都是因为我的错。所以我让挚友去追捕她，打算把剩下的记忆也拿掉。如果只留下七岁之前的记忆，连战斗的技术和妖怪的知识都无法掌握，‘敕令’的效果大概就无效了吧。」
这算什么？这算是温柔还是残酷？平白剥夺一个人十年的回忆，就是解决办法？
「这跟杀死她没两样！」陈鸿咬牙切齿说道。
「对啊。」大圣的声音急促了，她的眼神像要把陈鸿刺穿——
「……那你呢！」
久久压抑后，长发女孩终于接近崩溃地呐喊，
「那你呢？！炼丹师！」
「我听说你要救她。你对她承诺要让她恢复记忆。可每个凌晨她站在妖怪的残躯旁，她猜不到自己曾经记得什么吗？」
「用道术的刀刃捅进无辜者的身体、」
「用斗数制造的星光刺穿无辜者的眼球、」
「在身体被‘敕令’控制的状态下，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的双手沾满血液。你想让她回想起那些东西吗？！那是你的伪善吗！！！」
在悲叫中，妖怪少女的犬齿从上颚伸长、身体亮起了血红色的刻印。那些印迹像锁链一般从她脚底辐射出去，爬满地板又攀上墙壁，笼罩住整个房间。
灯光都变成鲜红色。陈鸿的身体就像陷在噩梦中无法移动。
早上被小路抢吃掉炸酱面，和巨乳侦探通过电话，与长辫初中生在小巷对峙……近日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反复播放，可就是没法做出‘当下的动作’。
肌肉和内脏如同衣服外套般、和自己的意识产生了疏离感；陈鸿想退后，可感觉神经信号要透过几千米的距离才能够到脚掌，直到胸腔和气管像堆积了淤泥一般发胀，后脑也像溺水一样漫上钝痛。
从她身体里辐射出的东西，并非用道理能度之的现象。汹涌澎湃的赤色‘印迹’，就像是暴风中的柳枝翻转，在空气里噼啪作响。不是令神经讯号中断、也不是干扰感官的运作。而是粗暴的将‘人心移转’作为一种结果、带到现实之中。
长发女孩手持刻刀，指向陈鸿的眉心。哗啦一声他身后的门扉洞开，皮影飞舞伴随满园涌入的蝉鸣，她的影子庞大高远，但却像个哭泣孩子一般扭曲着。
前进一寸就可以把刀捅进陈鸿的大脑，但对方只是颤抖地咬住嘴唇，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陈鸿终于后退一步，接着窒息感令泪水漫上了眼眶。
两人摆出这个定格姿势，竟然已经有两分钟了。
大圣级别的一次动摇，居然让人的意识无法命令肉体，连呼吸和行走都暂停住。如果附近有别的生物，大约真的会让记忆撕裂出去吧。陈鸿像被人重击肺部一样弯下腰大口吸气吸到干咳起来，用手一抹，整个脸上丢人地沾满了不知泪水还是唾液的东西。
「因为你的缘故，捕捉她的计划失败了。」
美丽的古典少女陷入在木椅中，她就像被漆黑的瀑布包围。
「失去我们的监视，‘全真’应该很快就会修复她身上的指令。她会再度...变成没有感情的东西。」
「按照道术机械的效率，大概现在她已经得到了这里的坐标，明天的凌晨她就会来到这里开启厮杀。那时候她和我之间有一个会死去。」
谁会死？
陈鸿的大脑一片空白，问出很傻的问题。
谁知道呢。
……
……
走出房间的时候，地面都是晕厥的夏蝉。砖石不再干净，从木门侧产生两道抛物线状的焦痕，延伸到好几米远，看上去就像房间里住着火龙。但刚刚她分明只是是举起一枚刻刀而已。
主人没有逐客，但陈鸿不想再呆在那里面对她绝望的表情。
离开庭园没多久，热闹街道终于又出现在步前。
「谈完了。」冷酷的西装女孩问道。
回去的路程，道中蛇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是走到地铁站之后，她终于看着陈鸿的眼睛，露出不符以往的哀伤笑容。
「我还没完整的自我介绍过。」
那是秦汉就有的传说。蜀地的崇山高险，在数千米的绝壁上却有人力开凿出的通道。
人们传言、战国时代的蜀王派力士开山，却遇见了巨如洞窟的‘大蛇’。‘大蛇’将高山当作巢穴，活动时大地动摇伤人无数。壮士以死相搏，终于与之同归于尽，于是山崩地裂之间险峰辟易，陡峭的栈道延伸而出。
「或许从来没有那样的蛇。蜀道当然是一代代的山工开凿而成。所谓壮士与大蛇的功绩，不过是人类敬畏自己的力量罢了。」拥有蛇般竖瞳的妖怪如是总结。
「对高山崩塌的畏惧，而当人们发现自身竟然可以克服这种艰险、又产生了更大的畏惧。畏惧成为流行在蜀地数千年的传说。」
那些传说，扎根在这里。
她从腰带上取下万字刻印、静静地看着。「一共有七枚。它们是我的一部分，是人们想象中最凶险的‘山崩’。」
「……是不是也因为畏惧，道术师们才要将大圣置于死地？跟真理和正义没有关系？」
初班地铁上站着一群去外环公路的狂热晨跑爱好者、还有到海边训练的妖怪游泳队。
回程路上陈鸿和小路挤在他们中间。好像无害杀手和大圣的故事、跟陈鸿属于两个世界；而且陈鸿终于明白，他连成为这个故事的配角的资格都没有。
无害杀手身上的‘敕令’、是用常识根本无法度量的东西。哪怕筋腱被切断、血液被放空，道术也能代替大脑强行让她的身体活动起来、去执行那个‘任务’。
因为这样的功能、正是针对‘心猿意马’影响大脑的能力而开发的。如果不是‘道中蛇’的出现、如果让鱼骨辫在在宿舍留到深夜，‘敕令’开启时说不定整栋楼的学生都会被杀死……陈鸿想到这里、胸口居然有罪恶感在绞痛。
这个时分，‘鱼骨辫’又在哪里？她唤出陌生的星辰，张开灿烂的双翼。她现在是否还在道术‘敕令’的控制下、去寻找‘大圣’——她一定要杀死的目标？
……
离别前，道中蛇说。
「世上有些东西，存在都是错误。可是错误不是恶，道也不是正确。如果你把今天的事当作正义英雄和邪恶妖魔的厮杀，会不会好受一些？」
「我们最后的请求：请不要插手这件事。不管是一开始拿掉她的记忆，还是穿过人类区去捕捉，这都不是我们的愿望。」
「但是，只有如此才能让更少的人经受痛苦。如果不拿掉她的记忆，结果就会是必定有一方被毁灭。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说那些话时，她的表情又恢复了冷酷，但在陈鸿的眼中似乎多了别的意味。因为陈鸿也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如果自己认识的人被宣布了死刑，自己的面庞是不是也会变得如此冷冽？
——人类，不要把你自以为是的正确强加给我们。妖怪的声音回荡在陈鸿耳边。
地铁回到宿舍时四点钟。天边开始泛起青白色，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