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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会在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很贫穷?

陈鸿在结账的时候问自己。

几十年之前,能够爽快从钱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的人被叫做土豪。可是这个国家现在百分之八十的省市都在推广电子支付,更别提是被叫做神州胜地、科技水平领先一个时代的‘新蓬莱市’了。

真讽刺,社会真的就是一出黑色喜剧!其实连话剧都没看过的死鱼眼男孩在无人超市中忧国忧民地扒开钱包——为什么自己反而会在掏出百元大钞的时候感到贫穷?

抱歉,您的电子账户余额不足。请采用现金支付。喵。收银台的猫耳女仆型机器人发出悦耳提示音。

可恶……你根本就不是可爱猫女仆,只是一个在方形显示器上戴着耳朵头饰的四轮车吧?竟敢看不起我!陈鸿很没面子的把粉红色纸币递给机械手臂。

滴滴,收到。

货架连到天花板再到收银台的曲折传送带开始运作,两包薯片加一桶大可乐被输送到门口,自动套袋。

……真奢侈。

因为小路的饭量,陈鸿平日都不会去买那些容量远小于价格的膨化食品,但是今天家里来了客人,事情又另当别论了。

说她是客人,但也只有‘主人’自己这么认为。那个梳着鱼骨辫的失忆少女,自称被卷入了‘道的战争’,为了他的安全、无论如何都不想在陈鸿家中久留。

可越这样,陈鸿就越希望看到她的笑容。她说今晚就必须离开,因此陈鸿想着给她留下好一点的回忆,偏偏家里连可乐和茶叶都没有,只有一堆被踩扁的游戏光碟,总不能用白开水请她吧?于是在鱼骨辫说口渴以后他赶忙就下了楼。

其实可以叫小路出来买东西的。可她竟然抗议说“没有小路监视的话变态陈鸿会对辫子精做出这样那样的事情!”,所以陈鸿只好自己出门。

「剩四百七十元。」陈鸿很认命地提着大塑料袋走出自动门,来到清冷街道上。

学生C区域位于第一区的最边缘,离商业中心有数站路。虽然每隔几米都有路灯,但深夜时分几乎无人来往,加上云层遮住了大半夜空,LED灯泡的光芒被街面的钢筋反射出米字形斑纹,说不出地诡异。

这家超市离公寓群只有五分钟路程。类似的无人便利店在新蓬莱的各个角落到处都是,说是‘简单工作全部采用机器人代替’,商店和快餐店、甚至快递分拣站都用履带传送产品。因此外界传言这个‘一百二十万人口’的城市实际上周转着‘一千两百万人’的产能。

拐过几个路口之后,陈鸿慢慢走上公寓前的狭长坡道。

「小路今天的心情不太好,希望两个人不要吵起来……」陈鸿虽然有点担忧,但他自己却不知不觉哼起了歌。

或许是因为鱼骨辫在‘讲课’的时候的神气表情,让他觉得少女过去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优等生’吧。

……然而她没有‘过去’。

因为没有过去,所以想给她制造些回忆。陈鸿是个穷光蛋,只能用‘帮我补课’这种理由糊弄她,也不知道是骗她还是骗自己。

但是有一瞬间,好像是在女孩拿着自行车模型、挺起胸口的时候,陈鸿觉得她很快乐。

想着各种心事的男孩,走到坡道的中间、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那种感觉,犹如在图书馆自习时发现邻座无缘无故多出一个人来。

这条每天上学都会经过的道路,忽然滋生出陌生感。

黯淡夜色中,陈鸿透过淡蓝灯光向前探视。

在坡道的顶端,也就是学生公寓的门口,站着一个高挑的人影。

霎时间,有股凉意蹿上陈鸿的脊背。

因为那个‘人’并没有走动,而是背对着他,在楼下伫立观望着什么。在深夜十点时分,恐怕只有偷偷溜去酒吧的未成年学生们才会在楼下等人,然而那人的脊背修长挺拔,似乎还穿着西服,完全不像是颓废学生。

(…你以为髑髅盏只在妖怪区活动?)

鱼骨辫说过的某句话,忽然闪过陈鸿的脑海。

男孩不知道‘髑髅盏’代表何物,但无疑是个散发着凶恶气息的名字。而且,小路似乎也提到过‘帮派妖怪’之类的字眼。

而后,人影做了一个动作。

影子缓缓抬头,看向八楼的阳台——陈鸿的房间所在的阳台。

偷窥吗?居然还有人会偷窥我家,有什么好看的…

…今天家里来了“客人”。

不对劲!陈鸿心脏狂跳,巨大的不祥感像钉子般梗在咽喉。他甩掉手里的塑料袋向前跑去,一边大喊。

「那里的家伙!」

对方没有理会。

「你在搞什……」

自己是不是太神经质了?陈鸿乍一出声还感到有点尴尬,可是没等他喊完,那个人就直接转过身来。

「啊。可让我好找。」

对方的冰冷笑容,将后半句话直接冻结在陈鸿的肺里。

站在楼下的是个十七岁左右的褐色长发女孩,但绝不像学生。她的左半边刘海编成细辫,沿着发际线垂下。身上歪斜地穿着一套V领西服,大拇指上的铜箍和腰带上的万字符在路灯下流转光辉。

她不是学生也罢,可明明穿着‘正装’和‘高跟鞋’,却又丝毫不像公司职员。社会的常识在她身上失去了效用。

陈鸿有种感觉。如果穷凶极恶的黑帮开了一家洗钱公司,那么公司经理的模样就应该是如此。

「好找啊。从槐街到这里有十七站呢。」

具有刀削般笑容的西装女没有看着陈鸿、而是盯着倾斜的街面自语,「要不是发动了三十多个组员,利用‘嗅觉’还有‘味觉’地毯式搜索情报,今晚估计会扑个空吧。」

「但是呢,既然自己都站了出来,说明情报是正确的。」

她果然有其由来。

西装女兀自站在空旷街道的尽头,同灰色的学生楼层背景格格不入,而且从她身上散发出锐利的气势,割裂空气也似,传到陈鸿面前。

「你……不是人类。」陈鸿像说梦话一样说道。

他刚看清,这个西装女长着蛇一样的竖瞳。

她是妖怪。早晨时将整个街道用地震般的手段割开、追杀鱼骨辫的家伙,也是妖怪。

男孩感觉足底站在冰面之上,有森冷的气氛从腿部蔓延到头顶。

已经不需要别的解释了,鱼骨辫的记忆被夺走,绝对同面前的这个妖怪有关。

那么,妖怪现在出现在人类住宅区,又是为了什么?

「我当然不是人类。」西装女不带感情地笑了,眼球的朝向慢慢从地面转到陈鸿的脸上,「人类通常很麻烦。自以为是地做出蠢事,更可怕的是不知道悔改。」

「我讨厌愚蠢而不自知的人类。」妖怪女孩露出细密白齿,「你又是怎样的人类?」

陈鸿想回答、却发现难以开口。她的语气好像审问罪犯,每个字都带着凶厉。

唯有一点陈鸿很清楚,妖怪是不具人性的种族,不管外貌同人类有多么相似,它们的想法绝对不能用人的逻辑来推量。

「都要把话说透才听得进去么。那好——」她像扫掉灰尘似的压平衣领,「你打算把你房间里的那个‘暴徒’,扣留多久?」

暴徒?

她在说鱼骨辫?

陈鸿忽然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怒气。

「虽然她是很强…但那个只会用道术唬人,就连装凶的时候都会手抖的女生,你说她是‘暴徒’?」男孩用自己也感到惊讶的巨大声音反驳。

陈鸿只注重眼前‘正确’。因而他比起传言更相信自己的经历。尽管连鱼骨辫自己都承认‘砍伤过’妖怪,可是他很明白、在小巷对峙时她有无数种机会伤害自己、却没有那样做。

陈鸿确信她的本性不坏。但他也没有任何证据。

「所以说,人类都一样恶心。连那些道术师都在鼓吹着‘真理不只一种’。你怎么知道你眼中看到的就是事实。」她根本不想去听陈鸿解释,口里像嚼着什么似的用力发问——

「你有没有想过她砍伤了多少我的同类。你想过她砍得有多重?你想过‘乾之道术’如果用来操作光线、可以多么轻易穿透骨骼和肌肉?还有,你想过是谁‘派遣’她进入第八区的吗?什么都不懂的蠢货,却在凭第一印象信口开河,你到底是有多无药可救?」

根本不容置辩。现在并不是用话语和谈判就能解决的状况。陈鸿忽然意识到,对方不只一个人,而是作为某些妖怪的‘代表’来到这里。

在妖怪们的眼中,鱼骨辫少女就是实实在在的‘暴徒’,有一群人以她为目标在行动着。

接着,西装女宣判样地说道。「不管你怎么想,暴徒必须交由我们“处置”。上午你已经逾越了规矩。希望不要为了你那可笑的同情心,阻挡收尾工作。」

处置是什么意思?陈鸿条件反射地问。

「……」

西装女不耐烦低头,用手拂过悬挂腰带上的金属万字符,然后用拇指和中指轻轻捻起左侧一枚,夹在指缝里。

她越是不说话,气氛就越诡异。妖怪女孩的俯瞰视线越过陈鸿的肩膀,好像她眼里男孩只是路过的蚂蚁。

「髑髅盏是妖之帮会。听清楚:我是髑髅盏所属,第二山主。名号为‘道中蛇’。」

她忽地开口,用奇异语调报上名头。

‘山主’的意思,也就是帮派的领导者。但如果去问街上的小混混、他们都会说这是老掉牙的叫法了,大约只有多到几千人的帮会才会这样取名。使用这样怪异的称号的帮派,如果不是神经病,那么便是那种很稀缺的‘真家伙’。

紧接着、她就跟运动员热身一样,把万字符压在膝盖上。接着轻轻分开足尖,像是吉他手打拍子似地,鞋跟叩向地面。

网格状路面的下方随即传来清脆的响声,而后一声变为百声,刺耳的崩裂声音轰然炸响,好似破冰船在北极碾碎冰层。

自称为‘道中蛇’的妖怪,从她站立处为中心,坚硬路面眨眼间就遍布蛛网状的灰色裂痕,碳钢碎片被撕裂的力道弹飞出去,而在密密麻麻的小裂缝之间,有‘三条’蜿蜒的巨大沟壑顺坡而下,像被巨兽的利爪撕裂开来。

那是上午看到过的?!——陈鸿根本没来得及思考,裂痕带着风压就冲到他面前。

男孩像要把大地从脚底推离似的跳开,如爪击的裂缝在十厘米外擦身而过,贯穿至身后。

雷霆般的震撼声,在后方路口响起。

「呵,哈……」只是一个照面,陈鸿连呼吸都在颤抖。那并不是单纯把大地分开的裂缝,而是像粉碎机一样‘向内翻卷’的裂缝。根本不能解释为物理现象,仿佛就是为了毁灭东西而被设计出来的。

竖直剖开一条马路。连中东武装份子也不会做出这种疯狂行为。

这就是妖怪的‘印记之力’?男孩后怕地想着。脸颊感受到火烧般地痛楚。用手一抹都是鲜血,不知何时被割出了口子,石屑混入在皮肉中。

……卷起的碎石都像弹片。

「不要紧张嘛。」发动如此攻击的西服女,却毫不在意地说道,「那一下又不是冲你去的。」

「只是为了瘫痪‘全真中枢’的视听而已。」

三条裂缝如同旋梯一般扭曲汇合,终点是陈鸿身后的太阳能路灯。在路灯顶端的横杆上,架设着新蓬莱市通用的复眼摄像头。平日如有破坏或暴力事件发生,分散在城市各处的无人机以及液态机器人便会根据摄像头的响应,赶赴指定地点。

现在电线杆像根回形针一样陷没在大地中,摄像头冒出电火花。此时陈鸿才反应过来——不管是道术卫队还是治安机器,都不可能察觉到这条街道上的异常了。

「我来此便是为了把她带走,本来工作在上午就能完成,没想到有人作乱。」

「所谓进行‘处置’,考虑到她的反抗程度,大概得用刚才那招吧。」西装女说道,「你那是什么表情?老实讲,我可是在‘帮你’啊。」

「帮我?!你在说什么胡话!」陈鸿虽然感到恐惧,可他还是一步步走上坡道,「别在那里装,今天早上割伤她的人就是你吧!」

一想到鱼骨辫的伤口,一想起少女在小巷内、回想过去却嘶哑哽咽的声音,陈鸿的心里就隐隐作痛。

但是面前的妖怪,却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不管陈鸿怎样叫喊,对方都无动于衷。

「那又怎样。她既然不愿意跟我回去接受‘处置’,那么就只好稍微把她弄瘸了,没想到还是跑的那样快……呵,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她说我是‘大妖怪’是吧。那可真是有意思。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你还是不逃走?也对,这个城市的学生素质稂莠不齐,不通道理的白痴其实占了大部分。」

「你知道道术师们是怎么分类我等的么。」西装女的声音转而高亢,「【一千人到十万人的级别】是普通的妖怪,【十万人到千万人的级别】是大妖怪,这样算来我确实算是【大】的级别呢。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整个中国的土地上,十七岁之前越过“大妖怪”级别的,只有我一个而已。」

这是什么动画片式战斗力分级?陈鸿连和她对话都感到荒唐。面前的妖怪确实强到离谱,甚至能和军队抗衡,可她自以为可以撂倒一千万人?是在胡吹牛皮么,那再往上的妖怪岂不是神仙?

西装女好似猜透了陈鸿所想:「那些达到【千万人至十五亿人】级别的妖怪,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大圣】。不过跟你讲也是白搭。听着——」

冷峻的话语在街道上回荡。

「我们必须在凌晨之前,把过去的她完全杀死。不然等到那个‘声音’响起之时,事情便会不可收拾。」

又是凌晨、还有声音?陈鸿听得懂对方说的每一个词、但合起来却无法领会。唯独有两字无比刺耳。

「杀……死?」男孩机械重复。

「你难道不知道帮派的做法吗?你房间里的道术师砍了我的同类,只有付出代价才能终止此事。」

「她才不是残忍的人!」

「我不想跟你废话。」西装女漠然说道,「你根本不懂她的本性。人类,你似乎不会用道术。如果想要阻拦,那么我只好按规矩处理掉你。」

她毫无兴致地转过身,「那个暴徒在八楼的房间对吧?你就好好欣赏吧。」

大妖怪‘道中蛇’丢下最后通牒,往宿舍的门口迈动一步,她的身后却传来陈鸿的大吼。

「……少看不起我!」

男孩的脸上糊着血迹,咬牙切齿伤口崩裂。

「为了规矩,要去杀人。为了规矩,要去送死……为什么你们都只在乎‘规矩’和‘道理’,却不在乎‘正确’?」

「我有我的‘正确’,妖怪,你不能否定我的正确!」

男孩向坡道顶端走去,接着他舍身的奔跑,如果对方目的是杀人,那么即使拼命也要上楼告诉鱼骨辫。

背对陈鸿的妖怪在公寓门前驻足,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西装女孩‘道中蛇’取下腰带一侧的万字符,放在掌心合十。

人类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这八卦来指代世界的基础、以此接近真理。而妖怪和人类不同。

妖是道的对立面。

它们不在乎真理、因为它们本身是乌有的‘传说’。

传说在妖怪的身上留下‘印记’,成为它们的能力。

「‘摧印’。」西服女孩轻轻念道,躬身将万字符压入地面。

她的背后有古老但虚妄的影子。

地表瞬间出现半径五米的凹陷圆周,马上像被雷管引爆一样炸开——有一条两条三条四条,总共四条裂痕在地面铺展。

连接路口和公寓的斜道上,陈鸿全速奔跑,本来想直接冲进楼内,可是途中竟然发现自己在‘加速’。

他错愕地盯着地面,这才发觉地面整体在向前移动。

也不对。亦不是移动。如同被戳破的鼓面,地表往一处塌陷了。

等到陈鸿感到不妙的时候,他的右脚已经无法抬起。

没有灯光照耀的街角,大地裂成巨大十字。十字缝隙内层层叠叠有‘牙齿’状的岩层,吞食着钢筋和水泥。

甚至也没时间感受疼痛。男孩像陷入沼泽一样单膝跪倒。他的小腿被‘牙齿’嚼进地面,从灰色的浆状物中,有大量的血色渗透出来。

「他们叫我‘山崩’之妖。因为我的印记可以撼动大地。」

和上次攻击不同,没有风压也没有飞溅的的石块。

大地只是蠕动吞咽。

「上一击是‘山印’。这一击是‘摧印’。不单是三和四的区别。其实山崩的原理与骨牌类似,微小的‘因’可以引发巨大的‘果’。」

西服女孩仍没有回头,淡然说着。原来那些裂缝并不仅仅是裂缝,而是寄宿在金属万字符中,类似于象征的东西。三条裂缝相加便为‘爪印’、四条相加就是‘牙齿’、如果是五条六条七条相加,便会真正引起地脉的变化。

那就是她身为妖怪的证明:‘山崩的印记’。

妖怪的“印记”就如同存储起来的天灾,从万字符中释放而出,将坚硬地面扭曲为涟漪,石头与钢筋变为灰色的‘牙床’相击作响。

陈鸿的半侧身体已经沉入地表之下。

脊椎好像要断掉。

……可是,陈鸿一声不吭。大约有三十多片碎石碾进了肌肉和血管,他却只是冷笑,向裂缝中心伸出手掌。

「好痛。」

他说,可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吃痛。

「真奇怪。为什么我想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甚至她可能是个犯下罪行的人?」

陈鸿似在问背对他的西装女。但更像在自言自语。

「跟鱼骨辫是谁没关系。」

「跟她做过什么事情,也没关系。」

「其实我只是很自私地想证明自己的‘正确’。有些事情合乎道理却不正确,有些事情正确却不合理。比如某人告诉说,我会因为救人而遭到不幸,最合理的做法是让她离开……」

那又怎么样?陈鸿说。

几十分钟前,陈鸿了解到这世界的‘道理’不只一种。

八卦是分类学,乾为天,为玄色,为首脑,为天文,为光亮……真是扯蛋。原来x等于1也等于2还能等于一万,道术就是把方便的道理拿来代入吗?那么我干嘛要去信那些道理?

「没有道理的事情,一样是‘正确’的。」男孩作出无人在乎的结论。

渗透在石块中的血液,在陈鸿伸手同时漂浮到空中。

「缺少足够的‘火’,只有‘水’。丹的基础有限,」

听到陈鸿的自语,妖怪女孩惊疑转过头。她本来打算限制住陈鸿的行动,但是他却像送死般地把手送入嶙峋的‘牙床’中央。

那里除了碎纸机一样的石牙,还涂满了男孩自己的鲜血。

所谓丹术,一定要在‘相反的两种东西’之间才能施展。比如水与火。上午和鱼骨辫对峙的时候虽然小路不在陈鸿身边,但天空的太阳可以当作火球,地面也有血迹,从而封印住夹在‘血水’与‘太阳’之间的‘光线’。

「现在只有血液。月亮作为‘火’来说太弱了。」男孩的指甲接触到蠕动的岩层之后就劈裂开来,他丝毫未觉。

「不过,万幸可以启动……」

血液围绕手腕形成环状。月光照耀下,男孩掌心的空间出现了黑色的孔洞。这次只有骰子大小。

可是西装女看到那个‘孔’之后,浑身僵硬。

「怪胎……你不是道术师。你是谁?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随着男孩掌心的“空洞”——或者说“丹”的产生,某些道理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大妖怪‘道中蛇’所制造出的巨大地裂。正在被“孔洞”吞噬。

那画面根本匪夷所思。陈鸿所封印的目标,不是‘石块’也不是‘地面’,而是裂缝。

丹术是最古的「封印术」,连「无」都能封存的术。

裂缝不具有‘实体’,可是它们却像物质一样收到“孔”的吸引。像疤痕般横跨街道的地裂,渐渐盘曲成风车形,发出石磨样的挤压声音。

有种魔术表演,可以移动白板上写好的字迹,其原理是在速干墨水中混入磁粉。现在西装女的表情就像看魔术的观众。并且她感到的‘恐怖’大于‘惊异’。

「我是谁?我是炼丹师。」陈鸿理所当然地说道,「丹术就是把凡人无法触碰的物体,炼成一团。像原子和光线,言语和愿望,恐怕连量子力学的概率波动也可以…你难道没看过仙侠小说?那么西游记总看过吧?」

陈鸿当然不懂量子力学,他只是虚张声势乱讲而已。可作为妖怪帮派‘髑髅盏’干部的西装女,此时只感到荒谬。她很清楚,没有任何道术师或者妖怪能操控‘不存在的东西’。

譬如鱼缸里的气泡,本身并不是一件实体,而是把球形的水滴挖去之后、以‘不存在’为‘存在’而形成的现象。石头上的裂缝、原子之间的空隙、甚至是大气层外的宇宙真空,都属于这类事物。以道学的理论概括,‘存在’的反面称为‘冲虚’,为所有真理发起和终结的地方。

然而,在男孩手中,那颗黑色的空洞周围,有与无的界限被打破。

「虽然没有小说里那么夸张,但“以隙成丹”还是能够做到吧。」

裂缝如触手,不稳定地扭动,然后像贴纸一样从地上揭开,变成灰色的闪电排开空气。

好像抽出树叶的叶脉。前一秒是‘地面上的沟壑’,后一秒便转化成‘闪电状的真空’。最终伴随着噼啪响声落入‘孔’的内部。

地面‘合拢’如初。

表面上是合拢,事实却是上面的‘无’被拿走了。灰色的闪电像龙蛇飞腾却转瞬即逝。那是即便亲眼看到,也难以轻易理解的奇迹。

男孩像合拢干涸大地的先知,慢慢地支起身体。

「你好像不足以拦住我……」陈鸿笑了笑,重新站立在光滑的街道上。

陈鸿虽然这样说,但他已经无法继续奔跑。他被岩石碾过的一半身躯,布满或深或浅的伤口。即便如此,男孩还是在向公寓门口挪动步子。

只要能让八楼的初中女生知道楼下的情况,她就能在妖怪上楼之前逃走,公寓里的火灾通道有四条,还有两架高速电梯,在大楼内部玩追逐战是不现实的。换句话说,陈鸿只要接触到一楼的门铃就是胜利。

但在妖怪女孩的眼里,陈鸿只是固执到生厌的绊脚石。

「现在十一点。她没跟你说吗,她脑海中的那个‘声音’会在凌晨响起?」来自妖怪区的西装女,看着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的陈鸿,胸口充斥着焦躁,「你根本不知道,如果让她在人类区留宿,后果会多么严重。本来想着不杀无辜者的。但是……」

——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你的性命不值一提。妖怪女孩怒吼着,将五枚万字符扣在指隙,挥拳击打地面。

第五印,‘壮印’。

尘土像喷泉样飞扬,整个街区的上空回荡着爆响、震开了云层。五条。这次是五条裂缝,一瞬间爬满了整条坡道,然后是机关枪扫射般密集的开裂声,地面如跷跷板状七零八落。

攻击并未结束,另有更加伟岸的力道,从地下深处涌出。

西装女的力量来自于‘山崩’,她的能力如同自然现象的复刻。就像地震的余震一样,又一次冲击从地底袭来,撼动支离破碎的路面板块。

晕眩感随着剧烈晃动传到陈鸿的小脑,清冷空气自上空吹拂。‘这次又裂开了什么东西?’陈鸿还在这样想的时候,身体却感到失重。

男孩站立的板块,已经飞到半空。

一拳击飞了整条街道的路面。

没有路的话,人就没法移动。真是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

虽然简单,但是能杀人。这一击把大地化为了炮弹。好几吨重的碳素和钢筋块,从各个方向呼啸着向陈鸿飞来。

击中肉体。肌腱断裂。骨骼粉碎。内脏成为肉酱。一秒钟后,这些事情将发生在陈鸿的身上。

「……成功了。」男孩居然在笑。

因为他看到,八楼的某扇窗户被推开,某个东西掉落下来。

还有种方法可以让楼上的人知道下面发生了异常。那就是‘声音’。

他故意挑衅,把自己置于死地,只是为了让攻击的声音被楼上的人听见。西装女理解到这个事实,震惊地仰头。

天空变灼热。赤金色的射线扫过,飞向陈鸿的碎块被熔化。

小小的人影和漫天巨岩同时落地。

「小路是炉。炉会保护炼丹师。虽然陈鸿很喜欢搭讪,成绩也很烂。」

「但陈鸿是小路最重要的人。」

银发女童宣誓般说着。她是从八楼窗口直接跳下的。

女童的瞳孔中,“离为火”的金色卦象一闪而逝。她走到陈鸿身旁。

「啊,又一个怪胎,上午的时候就是她。」西装女‘道中蛇’用抑制不住的厌恶语气说道,「你们以为这样很有意思吗。难道因为都是怪胎,所以去帮‘无害杀手’?」

「小路不是怪胎。」陈鸿说。

西装女愤怒地踩动大地,门板大小的巨石向二人飞来。女童向前迈动一步,石块直接砸到她的头颅。

响起的居然不是骨骼破碎的声音,而是金属撞击的清亮声音。巨石接触到小路额头的一瞬间,青铜色纹路在她皮肤上显现,随后石块被弹飞。

她不是怪胎?上午我还真被骗了过去。西装女就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从八楼跳到地面不会摔死,被水泥和钢铁砸中头颅却毫发无伤,这女童其实根本不是人吧?还有你…

妖怪女孩沉声道。

每个人类所认知的真理都不同,所以施展的道术也不同。你说刚才那是“炼丹术”,呵,你的脑子里装着怎样大逆不道的东西,才能让“无”变成“有”,让“盈”变成“虚”?

两人没有理会妖怪的质问。

「她在哪里。」陈鸿问小路。

「小路不知道。听到声音以后,辫子精先跑出门了哦。」

「听到了吗。」陈鸿看向西装女孩,「她已经逃掉了。」

鱼骨辫同妖怪之间应当有些误会。在新蓬莱之内,道术师代表‘真理’,而妖怪代表‘传说’。陈鸿感觉二者之间有着理念上的矛盾,或许双方应该好好谈一下。但是他无法接受一见面就要厮杀。

直到这时,陈鸿才明白鱼骨辫所说‘道的战争’到底有多么严峻。可是他还是不清楚其中的故事。在这个号称人与异种共存的都市背后,‘正道’与‘旁门左道’之间似流淌着湍急的暗流。

但无论如何,陈鸿达到了他期望的“正确”。

妖怪的奇袭失败了。鱼骨辫既然在小路之前就跑出寝室,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

「你觉得那个‘暴徒’已经逃走了么。」‘道中蛇’似乎还不确信。她叹息般地说着。

「她其实只是伤过你的同类,并没有人死去对吧。」陈鸿说,「我搞不懂,为什么她一定要去攻击你们、你们又为什么要拿掉她的记忆?」

没错。‘无害杀手’并不是稍纵即逝的微博热搜话题。

背后是道术师和妖怪的战争,在十年前这场战争席卷整个东亚,却最终以‘太上条约’的签订而告一段落。

陈鸿终于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的见闻。作为一厢情愿介入这件事情的无关者,他突然发现自己一无所知,比如说,妖怪的无害判定应该是绝对没有差错的:外来的异种到达港口后、首先会被拿掉金属制品,通过二十米宽度、一百五十米长的隧道形核共振仪‘自旋司南’,用以扫描脑活动处于平均值内;接下来要通过体液检测、皮质检测、骨骼密度检测,甚至光谱仪分析等三百多项抽验,才能踏上人工岛屿的陆地。如果有妖怪可以动辄将大地撕裂、或者夺取他人的思考,怎么可能在岛上自由走动?可这样的妖怪如今就站在他面前。

另外,在岛上生活的人类种有一百万,五分之三是学生,每一个人在阅读了‘道经’,并且学习了现代物理的知识之后,脑内就会形成物质和概念的对应。就‘自行车模型’到底属于‘坎为水’还是‘艮为山’的话题,一百万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这就是【象数学】。从此种角度来看,新蓬莱其实是一个‘世界观’的实验室。学生之间的竞争也就是‘世界观’之间的竞争。

大体来说,道术所能驱使的物质越接近于‘无’、其功效就越大;如同单词的释义越少、涵盖之物就越宽泛一样。‘操控磁力’的道术一定比‘操控铁’的道术要强、‘操控温度’的道术一定比‘操控冰’的道术要强。然而,基于怎样的步骤或者仪式,人类可将光线纳入道术的范畴?陈鸿从来就未曾听过。

那个梳着鱼骨辫的少女在失忆前,可能是处于数十万道术师顶端的存在。其实陈鸿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但是陈鸿不关心那些。至少在现在,他宽慰地想着,鱼骨辫她是……

「她是个善良的人。」西装女出神地说道。她微微回头,看向静寂的学生大楼。

「……什么?」

「我要带走的那个女生,我从今天早上就在追捕、要去杀死的那个女生。」西装女缓缓道来,「她是个很善良的人。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

陈鸿像被闪电击中。

「可你明明叫她——?」男孩无法描述心中升起的诡异感。

妖怪女孩‘道中蛇’听闻目标可能已离开,却没有进一步行动。她用迥异的语调,柔和地倾诉:

「我称她为‘暴徒’。因为她会毫不犹豫地对我的同类行凶。但同时,她是个很善良的人。正因此,我才不想让她再下杀手。」

「她并非自愿。」

陈鸿忽然地、有了一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

如果说,鱼骨辫并不是按自己的意志去猎杀‘无害种’。而是有人强迫她这么做呢?

「那个‘声音’所说一定没错」、「必须按照‘声音’的指示肃清妖怪」——少女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某个人,真的能在她大脑里植入声音……

既然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到,会不会她其实根本就没法违抗‘那个声音’?

西装女的眼神忽然变了。看向陈鸿和小路的竖瞳,传递着莫名的歉意。好似在同将死之人道一声离别。

「她是个很善良的人,」大妖怪‘道中蛇’说。

「因此,她知道你们在为她战斗、便不可能独自离去。我虽然不清楚她在这栋大楼的哪个角落,但她一定还在这里。」

小路从她的话中读出了什么,紧紧抓住陈鸿的衣角。

没错。鱼骨辫听到战斗的声音后就跑出了寝室,但她跑去了何处?她是“逃走了”…还是相反?

三人的斜上方,隐隐有一道目光,从灰色建筑的楼梯间投下。

「‘髑髅盏’是妖之帮会。」立于开阔路口中央,西装女再次仪式性地说道。「所谓帮会,为了集体的利益不惜代价。施展阴谋、庙算巧计、暴力胁迫——我们不会介意任何手段。只要结果是幸福的,那么一切便有价值。」

「我判断她‘没有逃走’。此时此刻,她还在某处看着你,炼丹师。因此,我要使出全力。」大妖怪‘道中蛇’说道。

假若你被我杀死。

她一定会现身。

仿佛钢尺震荡放大一千倍的刺耳噪音。

妖怪女孩‘道中蛇’面目狰狞,以手抚过腰带上六枚万字印。三十六枚钢的巨岩,从路面弹起翻滚遮蔽天日、向二人激射。

女童的瞳孔闪烁辉线,火色穿透钢块、在靛蓝天空投下狂舞的光影。

三十六枚钢块在半秒之内全部化为铁水,接着大地蜷曲,又有几百枚笋状的石牙、从两人脚下突起、那种生长的速度、简直要将人体直接贯穿。

以火成丹。陈鸿握住未散红炎,向右侧的牙状物按去;小路解开毛线斗篷,双手架在身前,格挡住左边。

石牙交击碎裂。激烈攻势停下一瞬间,陈鸿发现西装女不在原地。

火之丹丸熔化右侧石林,在其遮挡的视觉死角后,妖怪女孩飞奔而来。陈鸿这时才想起对方原来可以移动,只不过因为攻击范围太广,之前一直未走动。

「炼丹术也能聚拢火焰吗……」妖怪在奔跑的风声之中开口。

女童只来得及转头。这时西装女已经来到了陈鸿一侧。

虽然小路的身体与人类不同,但陈鸿是如假包换的人类,被刀割伤就会流血,被枪打中便会死亡。

「这孩子的火焰擅长攻击,却不适合保护别人。」

三米,棕发的妖怪面容扭曲地踏至面前,二米,她的手中是一枚万字符,陈鸿想:按到地面便会崩裂大地,按到人的身上会怎样?

灰色的闪电从万字符中喷流。那是‘裂痕’作为一种不存在的实体,具现化后的产物。

咆哮的杀气铺面。

一米,有个身影奔出楼梯口,撞进两人之间。

陈鸿看到梳着粗大辫子的少女,以身体挡在自己面前。

‘道中蛇’的万字符,嵌进了鱼骨辫女孩的腹部,发出‘刷’的轻响。声音干脆利落像白纸被裁开。

‘崩裂’的效果自大妖怪的印记中发动。从鱼骨辫的小腹往上,横跨肋骨,一道直线状的灰色切口慢慢延伸。然后像花苞一般绽放。

‘扑’。有液体溅到了陈鸿的脸上。温热地流淌到他的下颌又滴落。

那是什么液体?

那是什么颜色?那是什么味道?

「啊。啊啊……」

男孩的喉咙痉挛着。

少女的脊椎松弛下来,瘫倒在陈鸿僵硬怀里。

那是红色,那是血腥味,那是大动脉剖开才会有的出血量。她的瞳孔已经涣散。

最后她朝陈鸿歉然地笑了一下。她甚至一句话都来不及讲。

巨大裂痕横亘于腹部。肉体像个被剖开的瓦楞纸箱。

陈鸿连去理解事实的胆量都没有,但是面前这一幕像被打桩机对准太阳穴一样,锤进陈鸿的大脑。

有人代替他挡下了攻击。

在一天之前,二人还素不相识。她是为了陈鸿这个陌生人而冲上来的。

哪怕她连自己是谁都还记不起。

「……这可真是麻烦。」

西装女淡淡说着,看上去丝毫没有愧疚。但她明显和陈鸿一样消化着震惊,连着后退了几步,甚至忘记继续攻击。

「她果然没有走。想救你的话,明明可以用道术来攻击我的。不过她为什么不那样做呢……」妖怪女孩自语。

她沉默了数秒。「大概因为我没那么好骗。如果要让我停手,最起码得斩下我的手臂吧。」

「看来她也不想主动伤害我。呵,这种可笑的同情有什么意义?到最后还不是被逼着刀刃相向?」

陈鸿完全没有听进妖怪的话,他满脑子都在想着‘错误’,这是错误的选择错误的结局,更错误的是自己像个笨蛋一样被抓住了破绽。怎么可能?她的腿本来就受过伤连跑动都很艰难,临时怎么会爆发出这么快的速度?她到底为了什么?

(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

(因为我想……保护你。)

陈鸿想起鱼骨辫说过的话。

医生……去看医生!陈鸿颤抖着抱起女孩。社区医疗站吗?陈鸿不能直视那个伤口,光从她衣服上的血渍推算就有二十公分长。抱着她的手上已经全是血,而且粘稠的黑红色不断从指隙间躺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社区医疗站的等级不够处理,要去第六区的医院。陈鸿抱着女孩向街道的另头一步步走去。他的身上都是伤痕,地面也没有一块平整,他几乎是用浑身力气向前挪动。去地铁站!

「把她放下。」

西装女无力地扣住最后一枚万字符,对准男孩奋力逃离的方向。只要击发,脚下的大地就会把两人一起吞噬。她迟迟未动。虽然‘处置目标’是她的要务,但男孩的嘶吼回响在她耳边,她的决心已经产生了动摇,悬挂符咒的手指也在颤抖。

就在犹豫的时候,她发现女童走到面前。

「小路很生气。」

小路说,「陈鸿没有受伤,可是小路很生气。」

女童头一次露出自责的表情。

如同青铜器的盘曲花纹,从女童白到透明的皮肤上一寸寸凸显,最后变成灿烂的金黄色。这一刻小路给西装女的感觉,好像一个‘物件’,一枚被精心雕琢打磨成人形又历经岁月的古物。

「为什么会感到生气?小路并不饿呀。小路不是因为肚子饿而感到生气。」

「小路没有保护好陈鸿。小路很伤心,比陈鸿出轨一百万次还伤心。」

女童的身体外侧凝聚出火环,几百个篆字翩翩飞舞。

丹术不是人间的术,丹火也不是尘世间的火。

道术师将‘离’这一卦,写为阳在‘外’、阴在‘内’的三条横线,象征着外表最刚强、内里却最柔弱的东西。

火焰可以让物质变为焦炭,但自身却是一团柔软的空气离子,所以‘离’为‘火’。依照真理的多重性,‘离卦’可以象征‘核桃’等坚果,可以指‘螃蟹’、或者‘甲胄’。

离也能指代‘胸腔里的心脏’。

古代道士想象人的心脏不但提供生命活动的‘热能’、而且提供精神活动的‘情感能量’,虽然现代医学早已证明思考是大脑的工作,但类似‘心想事成’这样的词汇、仍旧留在中国的语言文字中。

心脏是「离卦」释义之一,若把人体看作是中空的器皿,心房便成为炉灶,故其又有另一种名字,‘丹火’。

「西服妖怪说,小路的火不适合保护别人?」

奇环。女童转动眼瞳。镭射状火线划过街道。碎片般的大地转眼间化为沸腾汪洋,数米高的环状火墙把道路隔断,将女童和妖怪包围在内。

「小路会证明给你看。小路不会让你再伤害陈鸿。」

钢的熔点是一千五百度。西装女估算着火墙的温度。无法直接穿越过去。作为庞大帮会的第二位‘山主’,她在短暂惊愕之后、依旧迅速地思考应对方式。

‘凌晨’即将到来、‘声音’马上会响起。必须想办法灭火然后追上他们——为什么下水道里的水管没有被烧断。路边的自动洒水器呢。难道人行道上的温控消火栓失灵了?

在早上二人曾面对面交手过。可那时女童并没有主动攻击,“山崩的印记”对小路的身体毫无效果,所以当时西装女选择了撤退。

但现在不同。直面妖异的火焰,西装女忽然注意到它们纯粹是金黄的颜色,连一点杂质都没有。空气中的氧气似乎都耗尽,火势却愈发旺盛,好像倒置的瀑布直指天空。

脚下传来水声。‘道中蛇’发现原来地下水管早就破裂,残败不堪的街道已经被浸湿了。可是,在水渍之上,依然有纯金色的火焰在飘摇。仿佛那不是水而是汽油。

无法熄灭的火焰。以自身为存在,执拗地燃烧。

「啊……真是百分之百的‘怪胎’。」西装女盯着面前的小小身影,身为大妖怪的她也感到战栗,「你那玩意不是火,而是‘像火’的某种东西吧?」

在钢铁上燃烧、在水面上燃烧、悬浮在空中,氧气缺失的地方也能燃烧。丹火的燃烧不需要物质。其实钢筋与水泥都没有被‘点燃’,它们是被火焰‘包裹’才融化的。

真有意思,可火焰总需要燃料……你的火到底是吞噬什么而燃?西装女问小路。

小路不回答。

她像一尊不动的神祇。

妖怪于是露出了苦笑。

「让他们这样走掉。你会后悔的,那个男孩也会后悔的。」

「结局比杀死她,还令人后悔。」

3

医学能拯救人的性命。

怀抱着鱼骨辫女孩,陈鸿在黑暗的街道上奋进。

那么,到底多严重的疾病或伤口,属于现代医学能够拯救的范畴。

一根根电线杆发出模糊的光晕,它们往后不断移动。陈鸿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者说向前挪动了多久,两个街区外的地铁站好像远在天边。

不规则呼吸交缠在湿热夜风中,男孩为了安定混乱的大脑,强迫自己思考。

世界范围内,决定医学范畴之上限的,便是新蓬莱市第六区‘开之区’内的医院集团。

据说,病灶扩散之前的癌症,在新蓬莱市内已经可以被完全治愈。但其代价之高昂,仅有少部分富人能够承受。

断指续接的手术,甚至不需要医生亲手完成,交由陀螺仪状的医疗机器人操作,成功率高达七成。

形状简单的人造器官、例如鼻翼和眼睑,可用类似三维打印机的技术培养,甚至能将完全毁容的人类复原。

而且,据说有一群研究人员,把资金投入在无用论者嗤之以鼻的‘传统医术’上。例如‘经脉’是否存在、例如‘人体的穴位’能否发出辐射,例如‘针灸’对脑域有何刺激,还有人将数万枚纳米机械输进自己的血管、以验证‘诊脉学’的客观性。

新蓬莱的医院集团,其治疗手段不限于科学,也涉及到科学外的微妙领域。道的技术,人造人的技术,欲图将妖转化为人、人转化为仙的技术。可以说是奇迹较之逊色。

——可是。人类的血液如果流光,便是真正的死亡。即便仙人也无法将其复活。

陈鸿觉得自己抱着一团温热的沼泽,湿润的东西不断从两手之间滴落。可陈鸿没敢低头看她一眼,只是盯着前方道路。

他居然感到‘后怕’。如果鱼骨辫没有冲上来,那么腹部被剖开的人就是自己,面对死亡的人就是自己。

在那份‘后怕’变成‘庆幸’之前,汹涌的罪恶感把他的思绪冲刷空白。

对了,地铁在几点停运?他的脑内只剩一个想法。如果到不了第六区的医院,那么所有的功夫都是白搭。

云层慢慢移开。晴朗月光洒在银灰色的街面。陈鸿忽然发现,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第二天已经来临。

他怀中的躯体,终于变得冰冷。

孤独和绝望从四面八方袭来。力气从身体里一点点消失。

膝盖像坏掉的弹簧,男孩马上要跪倒在地。

「其大‘无外’。」

突然,有个悦耳的声音在陈鸿耳边念白。

「……其小‘无内’。」

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陈鸿不可置信地低头。‘声音’居然出自重伤少女的嘴唇。

「哈!太,太好了,不对!不要说话了!还有一个路口就到地铁站!……诶,怎么这么轻?」

手肘渐渐感觉不到她的重量。那绝不是大出血带来的失重,她比一个人身上的骨头加起来还要轻,像是挂在臂弯里的轻飘飘宣纸。

「……渊兮!似万物之宗。」

通过她嘴唇所念出的‘声音’未停下。陈鸿终于理解到,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这些语句好像蕴藏着别义,让空气变得异常静谧。远处大厦的光亮如透过毛玻璃一样,浑浊散漫,无法看清,仿佛这方圆数米的街道,被圈成了另一个世界。

「湛兮!似或存……」

声音。脑子里的声音。她说过有个声音会在凌晨响起。

就连追杀她的妖怪,也念叨着‘凌晨’之时。好像这个‘时刻’有着深刻的秘密一般。

这样一想,她之前醒来第一句话也在询问‘时间’。

现在就是凌晨。

「我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她口中所言,是从很古老很古老的时刻,就烙印在这个国家记忆里的经文。重复一千遍,陈鸿这种笨蛋也无法理解的经文。

一霎那,少女睁开没有焦距的双眼,像歌咏般狂啸,「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用九!!!」

声音混杂着蜂鸣器般的锐响,没有生气也没有意义,但是每吐出一个字,她胸口就有一个蓝色的纹路点亮,围绕着那个‘三条横线’的印记,几百条电路状的苍蓝纹道在白皙的皮肤下蔓延,最后聚集到她的后背上成为两个光点,喷薄而出。

鱼骨辫少女背后,伸展出宽广的两条‘光翼’,身体脱离陈鸿的手臂,漂浮在半空。

她的眼睛没有神采,却蒙上淡蓝色荧光。浑身肌肉松弛只有‘光翼’支撑着重量,好像是被绳线吊起的人偶。而那两片翼展本身却形似电路板上的芯片,通过流动的光路连结着皮肤。

陈鸿最开始因为少女的复苏感到狂喜,但他仰头看去,笑容马上凝固在脸上。

完美。

陈鸿看到那个天使一样的身影,第一印象是‘完美’。男孩感受到的完美,并不是指容貌或者身材,而是指‘缺憾得到补齐’的感觉。可是客观来说,她就是一个腹部和腿部有巨大伤痕、血渍浸透夏季校服的初中女生。除了背后伸出的两片翼展是完整的,躯体如同一块破布,怎样都谈不上完美。但不管陈鸿再怎么自我否定,心底都不可抑制地滋生出异样,让他脚底打颤。

少女身上有一种强加的完美感,就好像有人打碎储钱罐、发现所有的硬币都竖立在地上一样。

漂浮于面前的存在,绝对不是那个被叫‘大腿星人’就会发飙,吃面的时候还会想着就薯片的女孩子。

她仿佛被一个陌生事物代替了灵魂。

「你是谁。」陈鸿忍受着犹如进入寺庙的庞大庄严感,艰难地问她。

她的眼皮像蜡像一样不动,眼球却慢慢转下来,露出大半眼白、在星夜之下俯视陈鸿。

「分析先前之经历。判断尔对‘派遣者’之敌意、处于安全区间。」

「应答可行。」

她如同答录机一般单调地说道:

「答曰。同尔对话者,为【全真中枢】升阶程序,正式名称为【外周敕令】。为了将有‘根性’的学生升格为‘乾之天师’的必要组件。」

升格?陈鸿呆滞地问。

你说把‘学生’升级成天师,像考驾照那样子?

「答曰。所谓升格,即试验‘派遣者’有无能力将‘大圣’级别之妖怪击杀。【敕令】于758个太阳日前投入使用,迄今共有二十五位‘派遣者’被参与。通过升格的人数为【需要机密权限】。」

她的一句话里陈鸿有一半的词语听不懂,那种半文半白的语气,好像是把古书剪碎又拼贴得到的。

然而陈鸿却读懂了一件事。那就是此时此刻的‘少女’,终于暴露出冷冽无情的意图,她像一台为了击杀某人而制造出来的兵器。

「壬午月戊辰日:于日建更替时正常开启。检测到肉体的缺损。现在执行‘自救’程式。」她居然伸出一根手指,直接插入伤口内部搅拌着,「……按《濒湖脉学》第‘革’章,脉弦急而中空,应当压迫‘膻中’,收缩血管。」

‘鱼骨辫’抽出手指。在空中挺直身体。右手压在肺部、左手翻到身体后方按紧后背,姿势像演员谢幕;然后像要把胸腔压扁似的,两手用力内挤。她的指关节都泛出了白色,光是看到就令人胸闷,可是她还是没有一点表情。

随着推挤,横贯身体中央的伤口喷溅出黑色的血块。

那动作与其说是急救不如说是自杀。

锁骨下方的蓝色横线再次闪烁,电路一样的光迹爬向腹部。

光线注入后,创口附近的肌肉抽搐、皮肤收缩,如同揉成一团的塑料袋一样扎紧,强行将失血处包裹在皮肤下。

‘自救’措施完毕。

完整目睹这一幕的陈鸿,根本无法直面那种压倒性的‘野蛮’和‘精确’。那些布满皮肤蓝色的纹路,好像能控制她身体上任何一条神经和肌肉;同时,她所谓的‘自救方式’只是止血和掩盖伤口,连急救都算不上。

占据她大脑的‘声音’。好像把这副肉体当成用过即丢的工具。

……会不会,让之前的妖怪带走她,才是‘正确’的选择?自己‘想让她恢复记忆’的愿望,对她来说又代表着什么?

陈鸿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决定。

但是如今的状况,没时间让他去思索去怀疑。很直观的讲,少女身体里有某种东西被触发了,如同上好的闹钟:她变得不像人类而像机械,她变得不像学生而像杀手,她的思考语言全部按照某种设置好的程式在行动。而程式一定有一个目标。

你这样子是要去做什么。陈鸿问她。

答曰。细节的说明需要机密权限。警告!脑内资料缺失。此处为‘休之区’内部,符合任务中断条件。根据“太上条约备注”,应首先歼灭附近的能动体,之后对派遣区域进行重定向。

你倒是回答一句人话!陈鸿因恐惧而浑身发抖,可他也感到极端的愤怒,他像是要倾泻什么的喊着。

是你说要买薯片的吧?你还把我的‘大颗寿司’游戏碟给全踩烂了?!一下要这一下要那的,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办才好啊,可恶,大腿星人!儿童内衣星人!你要去杀妖怪吗,哈,你有种来砍我啊!

她抬头。一句话都不说。没有波动的眼眸,肃直望着云层半遮的星空。黑色的鱼影和飘渺的月光交叠,她好像在亘古不变的天空中寻找什么。

陈鸿的叫喊用尽气力,最后变成干呕。他并不是真的发怒,他只是想证明面前这个人是他认识的少女,可现实只证明他的意愿是如此渺小。

就在这时,来时的街道传出爆响,小路在街角出现。扩散的热浪把一个高挑的身影掀飞过来。

西装女挣扎着站起,她的西服如同被砂纸擦过一样,遍布着焦痕。她一眼就看到了悬浮在空中的鱼骨辫。

她居然没有攻击。她用深重而疲倦的语气说道。

「所以‘声音’还是响起了。‘炼丹师’,你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吧。你为什么要用求助的眼神看我?这结果不是你选择的吗?」

「我才没有想过这种情况……难道我就该看着你去杀她。」陈鸿沙哑的说着,可是,他却不敢直视西装女的目光。

「呵。你还是不懂。」来自妖怪帮会的女孩急促的喘气,然后讽刺的笑了,「你以为一个人类孤身深入妖怪区,连续十多天的晚上对无害种进行袭击,只是因为她想找回记忆?你有没有想过事情其实完全相反?」

「相反?今天早上你在追她,还把她一条腿给废掉。保护她难道是错的吗?」

西装女厉声说道: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如果!如果有个道术水平处于一百万人顶端的学生,脑子里被植入了‘无差别杀死妖怪’的强制命令!怎样才能让她停下来?」

什……什么?

「…我们最开始认为消掉过去的记忆就行——但‘外周敕令’是越过脊髓直接控制神经的道术,居然依旧运作。」

「所以说,这次只好把她的行动能力给毁掉。除此之外没有办法。」

「……」陈鸿不能应答。

她在说什么?她在…暗示什么?

他记起,鱼骨辫说过‘肃清妖怪’是必须做的事情。

可是鱼骨辫从来没有说,自己是‘因为’失忆才去砍妖怪。

「砍掉某个妖怪大概就能恢复记忆」她说过这句话,

——但她又说「重点反而不是记忆。」

…恢复记忆是顺带的?她虽然没说清楚,但果然是这个意思,陈鸿顺着推理下去:

一开始呢?在她丢掉记忆之前呢?真的会有妖怪看人不爽就随便夺走记忆吗?还是说……

陈鸿弄反了因果。

他就跟整天幻想着英雄救美却找不到女朋友的残念男生们一样,以为天降少女就一定会被邪恶组织追逐。

事实是,妖怪们“因为”不想让她继续伤害无辜者,“不得已”消除了她的记忆。

事情的一开始,是鱼骨辫出于某个另外的理由,对妖怪展开了猎杀的行动。而拿掉她的记忆,则是妖怪们的反击。

在这场战争中,先动手的人,是鱼骨辫——不,现在已经不能称她为“梳鱼骨辫的初中女生了”。有罪的人是【无害杀手】。

那到底是什么动机,让她发起对妖怪的猎杀?陈鸿想起在微博上疯传的图片。两米高的熊人倒在午夜酒吧的后门,浑身都是红褐的马赛克,连旁边的水沟都被绘图软件修改成黑色,里面大概被血填满。

光靠一个初中女生的意志,怎么能下得了这种手?

"脑内的声音……"

他恐怖地看向西装女。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一点。你们夺去她的记忆,其实是在阻止那个声音控制她?

「她自己也没跟你说吧。告诉你有什么用?让你和那个小孩子也被牵涉进来?」她反问道。

这不是某个人介入就能解决的事情。这是‘正道’和‘旁门左道’之间的碰撞。

「你还觉得自己在救她吗。你期望着骑士和公主的故事?还是侠客和红颜的故事?这世上才没有那样的故事。」

……那在她身上发生的是怎样的故事?

「到了这个地步,你也脱不开干系。既然如此,就让你这蠢货听个明白:」西装女孩望着‘鱼骨辫’。她像是观察着人形兵器一样、声音透着紧张。

「道术师想到达更高等级,当然要经过某些‘试炼’。她不只是学生,而且是道团‘全真中枢’所派遣出去的试炼者。如果完成试炼,即顺理成章地成为天师。」

「哈,哈哈!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事情!」陈鸿咳嗽一样地叫喊,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大概,唯独不愿意说服自己。「你说说看啊,试炼到底指什么?」

「你不会道术,好歹看过那些烂七八糟的小说吧。按照‘电子游戏’和‘小说’里的常识,修道者杀掉妖怪就会变强。可事情也没那么简单。我也是妖怪。你觉得杀死我就能爆出经验值和技能卷轴吗。」西装女哂笑,「然而集合着最强道术师的‘全真中枢’内,却有人这么想。」

要想让剑变得更锋利,必须以磐石磨砺之。天下有无数种真理,若想让‘道术’的力量变得更加绝对,必须要杀死道理所不容的东西。例如蒙昧传说中的生物。

「对于全真中枢的‘乾宫’,以‘天空之道术’为主的道术师来说,升为天师的条件是……抹杀妖怪中的‘最强者’。」

最强者的级别。比我要强一千倍吧。即便坐在室内、都能操纵岛上数十万人生命的存在。褐发的妖怪说明道。

「……这种不讲道理的条件,谁愿意去找死?!」陈鸿大叫。

「但是道术师有他们的歪理。最强的妖怪不能存在于这个世间。所以【全真】才在她的身上设下强制措施,即使任务失败、或者怯战而逃,都会在每天的固定时刻强制触发、让她去‘最强者’那里送死的控制程序。」

按时触发…的程序?她的脑袋上又没有装发条,怎么会被植入那种东西。

…陈鸿看向少女皮肤上的光斑。那些光斑既像电路,也像是星座之间的连线,美丽璀璨。

(乾即星空。)

「你在发什么呆?我的话很难理解吗?脑袋里的声音,又不一定是放在大脑里的芯片。刻在身体神经上的道术、一样可以影响人的思维,甚至控制肉体的行动。还没看出来吗。现在和你对话的、自称‘外周敕令’的东西,就是“洗脑程序”啊。【全真】用这种手段并不奇怪。」

【全真中枢】。驻扎于这个岛屿的数个集团之一。高空飞翔的无人机、红绿灯上安置的摄像头、公共路由器上的电子筛,凡是‘左道’可能滋生之处,均被【全真】所监控。庞大的道团履行着‘治安管理’的职责,也被称作‘道术的监察’和‘道术的卫队’。但他们并非政府辖下的真正的警察——凡是道团,其目标一定不是‘正义’。而是‘到达道的彼端’。

「一直说的‘声音’,其实是全真的道术师们用道术模拟出的神经波形吧,就像耳鸣和幻听一样。如果把它们刻在身体各处,就能在特定的时段自行启动、操作神经系统,掌握人的身心。」

不可能。陈鸿想。道术怎么可能做到脑科学也做不到的事情。

回神一想,他脚下所站的这片大地,就是被无名字的道术托举在中国南海之上。那同样是现代科学无法做到之事。

「乾为天,为玄色,为光亮,为【首脑】。」小路收敛了火焰。她走到陈鸿背后,轻声说着。

据说宇宙星云的密度分布,同脑神经的网路高度相似。科学的解释是、星际物质和神经讯号的传输都采用了最高效率的数学模型,所以结构类同。但道经对此的注释是「*在上者为乾」:天空作为自然现象的首脑,大脑作为人体活动的首脑,其性质如一。

换句话说,支配“天空”的道术和支配“人脑”的道术,在原理上是共通的。

「我建议你们两个现在掉头跑。」

妖怪女孩用防御空袭一般的姿势蹲在地上。「跑得越远越好。跑到看不到星空的位置为止。」

「跑?」

「你这副写满为什么的表情真的很烦人。我可是妖怪。属于她的肃清对象。看。大概要进入攻击模式了。」

发现无害种。悬浮空中的女孩,后背的光翼像丝绸般扭曲,托举她上升到五米的高度。她的头颅垂直仰起,把整个天空印到视网膜上。

「【紫微星】位于【大有】,【太微星】位于【明夷】,【天市星】位置因为气象透射率的变化须进行校准……」

无害杀手抬起臂肘,手腕像轴承一样转动,指尖朝向天空。她低声念了几个字,一道像激光的蓝色细线从指尖射出,照到云层内部。

气流开始震荡,‘细线’周围有光点聚集,瞬间扩宽成井盖粗细的苍蓝色光炮。像用筷子戳烂豆腐一样,光炮呼啸着,击穿了数千米高空的层云,点点星光通透洒落。

校准完毕。依据中州派之斗数理论建立道场。命宫身宫纳音缺省、中土标准时间为子时,排星为‘孤辰寡宿华盖劫杀飞躔’——!

鱼骨辫声嘶力竭的喊出一大串字词,两手交叉成橛状放在胸前。无神的眼瞳散发幽邃的光辉。

女孩结印以后,背后的光翼像镜面一样破碎了,变成散乱的光点分布在二十米半径的空间里。一个领域被划分出来。

原来它们本来就不是‘光翼’。而是‘银河’。

陈鸿是第二次看到‘操纵光束’形成的道场。上午的时候,少女让整个小巷变得如太阳般炽热。可是现在,她制造的结界并不刺眼,二十米的空中遍布着柔和却诡异的光斑,像把人装进了圣诞水晶球玩具。

可是陈鸿却感到更加强烈的不详。

一个人怎么会用出两种迥异的道术?

原因他终于猜到。上午和现在的‘结界’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光翼碎裂成的光斑,按照星座顺序排列。细看之下,就像把头顶悠远的星空,拉近到面前。

「那是模拟出天空的道术。」女童催促似地拉扯着陈鸿的衣角。

所谓乾之道术,并不是直接控制光线。而是把光线理解为‘星光’,再凭借中国古代类似‘飞星斗数’的对应理论来操控。鱼骨辫的道术,在白天可动用整个‘太阳星’的辐射与日珥;夜晚则将‘三垣二十八宿’再排布。每一颗星宿都可以作为‘用神’来启动,如同聚焦的光学枪口,拥有热能武器级别的杀伤力。

「小路没有办法阻止她。马上有攻击来临。最好像西服妖怪说的那样做。」

真的要跑吗。可是她被那什么鬼声音控制了!怎么能放她不管?

陈鸿没有逃,他挣脱女童的拉扯,想要挽回似地,向鱼骨辫的方向伸出手。如果用‘丹术’的话,能不能把那个‘声音’封印住?他想为少女做点什么。之所以她会变成这样,都是自己害的。

突然有数十道明晃晃的蓝点,出现在陈鸿的手臂上。

不只手臂。身体、脚下、整个大地都布满了蓝色光点。好像金库的安保激光全部打开一样。几千道蓝色的瞄准线,从包裹三人的‘星宿’状光斑中射出。大概有一半落在妖怪女孩身上,剩下则是封锁了所有可逃走的方向。

已经来不及了。

【太微天球】就位。

「歼灭开始。」无害杀手残酷地诉说。张开双臂拥抱天空。

瓷器青釉似的光辉,自视野的四周侵蚀,直到天地全部变成纯白色。

上千发激光炮击,从星宿状的结界墙壁中喷吐而出,将三人淹没。

犹如旷古绝今的流星雨。将碳与钢铁的地面,灼烧出重叠无数份的陨坑。

光炮的攒射持续了十秒钟,冲击波将远处的路墙撕裂,环状蒸汽从结界上空升起,尔后‘星辰’消散。

确认地表无生命存在。进行下一步,搜索大圣之位址。‘惊之区’导航开始。

悦耳声音渐渐淡去。

夜空中只有一对苍蓝的翼展,越行越远,飞向妖怪之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