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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垂直上升。
下午五点多，高纬度的人工岛屿上空，太阳仍未落山；但集中着大部分学宅区、商业区域和娱乐中心的第一区实在建立了太多大厦，楼群的影子覆盖了网格地面和太阳能板，把整个大地涂上黑褐相间的颜色。就连在五十米空中巡逻的无人机群也改组为夜间编队模式。
请稍等，正通往八楼。
这里是位于第一区西北角的‘学生C区域’，也就是除开超精英‘A类学生’和普通‘B类学生’之外，剩下一部分处于自生自灭和放飞自我的二重态的学生所生活的区域。
虽然学力被判定为无可救药，万幸新蓬莱市的大部分学校未采取考不好就强制注射抗睡眠药物的魔鬼淘汰制，C区域的各类设施也算齐全，至少楼下有无人便利店和自助麻辣烫机。
连C类学生的宿舍都安装了(完全没有意义的)全自动外景电梯，可见新蓬莱市内所运转的庞大资本。高科技设施当然不可能免费，人工岛屿的背后有国内的数百个大公司支持。比如这部电梯的一百八十度玻璃罩其实是赞助商安装的曲面屏，按完楼层以后嗡地一声就亮了起来。
「晚☆间☆新☆闻！」禁欲系穿着的狐妖小姐站在巨大字体下方、面无表情播报。
「呼吱……假期第一天，多达五万人次的学生涌往海滩，有吸血鬼籍高中生被人类死党拖到了紫外线下，造成二级烧伤……」
尽管无人挤电梯，但陈鸿却完全没功夫听新闻。男孩满头大汗地调整着平衡。虽然他只是‘站着不动而已’，可是手臂却一直发抖。因为“某个原因”他活动不开手肘，而且背后也被“某个东西”挂的痒痒的。
辫子有点硌人，陈鸿想。
……
所以说啊……
所以说为什么要把“她”也一起背回来？！！
陈鸿不禁开始自我质问。
陈鸿的背上背着鱼骨辫女生。
他不是老好人、不是护道者、更不是青春恋爱战斗喜剧的男主角，可是他居然有那么一瞬间想不开、就决定把鱼骨辫背回公寓。
明明已经没有义务管她了。全岛综合成绩排名五十八万名的差等生陈鸿(待补考)、为什么非要在只剩两天考试的节骨眼上跟自己过不去？气喘吁吁地把重心从麻掉的左脚换到右脚、他现在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
侦探早就警告过陈鸿。在这座岛上，道术和科学已经变成了难以分开的同一种东西，而【道之技术】的秘密足以让道术师、妖怪和化生种的【秩序】重新洗牌。为了接近道，毋论谁、做出何等荒唐的事情都不为怪。
他背上这位梳着鱼骨辫的失忆少女——在她丢掉的记忆里就可能隐藏着指向‘道’的恶意。
但陈鸿总觉得没那么夸张。虽然她脑袋不太清楚、一听到别人评论她大腿就会发飙（？），陈鸿却很清楚她的身上没有确实的‘恶’。
而且，【无害杀手】的话题都在微博上挂了一周、道术卫队【全真中枢】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所以她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罪犯，这样一想心里算是踏实了点。
然而，她不是恶人、不是罪人……这些都不是陈鸿把她带回来的原因。
陈鸿是‘炼丹师’。
世人尽知有‘道术师’。‘炼丹师’却不同，他们的名号只出现于古事小说和蒸汽朋克仙侠电影里，就连岛上贩卖的旅游导览书册也只把‘炼丹师’当作早已灭绝的存在。
丹术为“尽归于一”的术，是“一分为八”的道术理论所不容许的东西。可是陈鸿偏偏就会丹术。同时丹术又不是无敌秘籍，对于体育考试时只能做五个引体向上的陈鸿来说，和道术师对抗的办法只有一种——那就是把对方制造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现象’给封印到‘孔’中。
说来，之前在小巷内，他把鱼骨辫击晕的方法还蛮无聊的，就是把整条巷子里的‘光线’全部炼作一团，最后捏碎射到对方眼睛里。说好听点是见招拆招、说不好听点就是一枚劣质闪光弹，不过异常有用。
可是，即便陈鸿用不成道术、即便丹术根本不帅也不能召唤雷霆风暴，陈鸿还是觉得自己和道术师们有着本质的不同——如果说道术师们追求的是‘大道’，为了某种理念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话；那么陈鸿追求的只有眼前的‘正确’，只要他当下觉得是正确的事，立马可以抛开手边的一切去做。
「……懂得这些残忍知识的我，在失忆之前，又是怎样的人？」
背上的女孩问过他这样的问题。那时候陈鸿哑然。他不是无法回答而是不愿作答，面对着腿被割伤、伶仃在妖怪区的孤独少女，他觉得对方问出这个问题就是最大的‘不正确’。所以他想看到她回复记忆——至少能想起点快乐的东西来——于是就下意识地作出了决定。
比起把她丢给「委员会」或者「道术卫队」，还是带回家来的安心。
(这样的话，明天就可以带她去医院检查…话说医疗费不会也要我垫？)
电梯打开，绕过迎面而来的快递机器人，陈鸿慢吞吞走到门口靠着黑色陨石伞的那间，摸出身份卡开门。
啊，终于可以把她放下来了，陈鸿的胸口充满无比的释然，就算在学校大扫除时搬铅球也没有这么累过。与此同时、十六年的人生中未曾带陌生女孩回家的陈鸿、体会到很闷骚的刺激感，像是第一次点击小黄游的开始按钮似的。
她醒过来的时候……自己该说什么耍帅台词呢——陈鸿一边想一边跨进门框，咦，怎么回事，步子好沉重，是今天突然剧烈活动的关系吗，感觉像有东西挡在前面一样。
不对。真的有东西挡在门口。
「那么、小路该说什么台词好呢？」
有人说话了。
好像是在很近的地方说话。陈鸿低头一看。
原来在玄关处站着一个穿毛线斗篷的女童。她平时就和陈鸿住在一起，所以也配了门卡。
她像捉奸一样眯眼睛。
「小路赶走妖怪之后就想，如果变态陈鸿忽然转变口味，不喜欢巨乳而在意冒出青春气息的可怜楚楚初中生，是不是就会产生外遇大危机？」
「小，小路？你先回来了吗？」
「打到一半，帮派妖怪说“保存弹药”就离开了，所以小路就回来咯。」
小路看上去是个银发金瞳的女童，但她的身份其实是【炉】。炼丹师的身边会有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她并不像通俗小说写的那样、具有变身成三米高紫金大鼎的高级机能。小路之所以成为炉，是因为她的瞳孔中禁锢着不属于尘世的火焰，除此之外她和一个懂很多的小学生没多大区别……但是唯独一点陈鸿很烦恼——
「陈鸿陈鸿陈鸿陈鸿外遇陈鸿！」凶巴巴盯着陈鸿背上的那谁，女童的嘴巴开始鼓气，好像室温也上升了几度。
不知道是谁设计的，外表十二岁的女童·小路的人生目标是同陈鸿结婚。如果有人阻拦她的话，会遇到很可怕的反击。
「小路已经很伤心了。早上出门的时候陈鸿跟大胸记者搭讪，小路还是保持着大度微笑。」穿着像个童装模特的幼女，努力抻开手臂表示抗议，像一只伸懒腰的猫咪。
陈鸿假装不心虚的干笑了几声，「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我才不会外……我还没结婚啊？」
「那陈鸿的背上是什么？那为什么现在才回家？难道是上午和辫子精一见钟情之后念念不舍、于是跑到色色的道具店里订购了一比一的充气娃娃背回来？小路可以这么理解吗？」
「才不是这样！还有你也懂太多了吧？我是为了生活费去找侦探来着！不信你看！」陈鸿急忙掏钱包。「小路你不是说要吃炸面筋嘛，我……」
啪叽。满脑子想去解释的陈鸿，没有摸到后裤袋里的五百元，手掌却拍到了软乎乎的东西上。
对啊。自己还背着鱼骨辫，那么这个带着裙子褶皱的手感，还有掌心萦绕的温度……
「哈，哈啊！」意识到了不对，陈鸿哭一般地笑了。「真有弹性，不对，真的抱歉！抱……」
男孩感到了从女童的眼睛里溢出的超高温杀气。
「花心男陈鸿。」桂花色眼睛盯住玄关外的男孩。
瞳孔中央的三条横线闪闪发亮。
「听说花心男会在夏天自燃。」
「抱歉，抱歉，抱抱抱——歉啊小路！」
2
「请问……有人知道修门框一般要多少钱吗？」
在碶门座中学高一(三)班的班级聊天群里，有人问了这样的问题。
高一(三)班并不是定向班级，道术方面的课程由学生选修；碶门座中学在道学的竞争力上也并无优势、最有名的反而是高中部的铜管乐队。
其实在非A类学校中，鲜有学生在道术上有突出才能，所以【子平术】或者【阳宅三要】等等死记硬背的科目成为投机高中生们的主要选择对象。这些入门性质的道术课程对留学生来讲是完全听不懂的东西，可对国内学生来说跟文言文没区别，只有高纯度的笨蛋才会落入补考的境地。
「所以说疲软男的门框是怎么坏掉的？」
「不要叫我疲软男，你个花花公子！门框被熔化了！」
「熔化？今天气温没那么高啊~~」
「你是真的觉得夏天温度可以熔化门框吗？花花公子笨蛋！等下，你难道不在复习补考？」
「我明天要D.A.T.E.，凭什么复习补考？」
「不要把约会写成英文大写来炫耀！！！！」
大部分学生都在打游戏或者追剧的周六傍晚，应该只有珍稀的补考生会在复习中途偷看一眼手机聊天。准确的说，在三班的班群里，唯二的补考生【笨蛋阿尔法号机】和【笨蛋贝塔号机】在激烈交谈。
「那么，陈鸿你难道真的在复习嘛hhh」
……可恶，为什么复习的人反而像个屈服于生活的弱者一样？
与共用起居室相连的单人寝室内，床头和地面堆了十来本漫画和游戏杂志、被它们像某种邪教仪式般围在中间的单人床上，放着一个扎大鱼骨辫的女孩。
衣柜和书桌都像俄罗斯方块一样被塞到房间一角，虽说新蓬莱的公寓为了方便风水专业学生而定制了积木式的家具，但也只有懒虫会这么摆放它们。
陈鸿坐在靠窗的书桌旁，对手机很不爽地敲字。群里那个家伙是班级第二号笨蛋、也是陈鸿的同座，是个现实生活中操着跟网络一样轻浮语调的褐发男。据说他家里是建筑商，所以不及格带来的扣钱事件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但他身上根本没有巨富人家的气场，曾经创下过一个月被女生甩二十五次的记录，对象从大学女教授到小学值日生一应俱全，都在交往之后一眼看透了他笨蛋的本质。
「等下，刚刚！！！答应和我约会的爱尔兰无头妖精妹子说因为【无害杀手】传言的缘故不敢出门了啦！」友人可怜大叫。
「她还说什么？」
「她说接下来三个月都因为害怕而不能约会！」
「可是无头妖精和精灵都不住在妖怪区，【无害杀手】也不会去砍掉本来就没有头的人吧？你好好想想？」
「咦？那她为什么要找借口？难道是对约会太期待了反而紧张的不敢出门？这样一想觉得好可爱！把头捧在胸口的Lilian小姐好可爱！」
得了，跟笨蛋聊天自己会变得更加笨蛋的。陈鸿(群名片‘笨蛋阿尔法号机’)如是想着。小路因为吃闷醋、烧坏门框之后抱着一大堆泡面桶跑到起居室里去了。所以他打算趁着这段安宁时间复习一下补考科目。可是，不知道为何总静不下心。
男孩的旁侧。
【无害杀手】……
网传，一个月来的‘凌晨’时间，在妖怪区肆意砍伤无害种的杀手。
虽然陈鸿没有看见她伤害妖怪的现场，但她真的在被某个妖怪的组织所追逐。况且这几天的网路上，数十万个人都在讨论同一个话题，话题的主角就在面前，有种传说照进现实的疏离感。
更何况，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自称‘只有杀死妖怪才能找回记忆’。是个疑似同最强的道术师「天师」有关的怪人。
她就在床上。书包卸下来摊在一边。
陈鸿糅合“整条小巷的光线”制造出的光之弹丸，充其量只是闪光弹的程度。可到现在她也没醒…只能说明她本来就很累了。
安静时候她确实很可爱，眉毛稍微有点上翘——总之就是带一点酷酷的感觉。穿的校服更是碶门座初中部的校服，再加上强到异常的道术，她应该是初中部的明星学生才对，可是陈鸿从来就没听说过有这号人。
还有。她的‘道术’。怎样的道才能控制‘光线’？难道说她可以掌握电子跃迁，或者制造磁力陷阱什么的？对现代道术一无所知的陈鸿胡乱猜想。
忽然，他看到昏迷少女的侧颈有个东西在闪烁。
是蓝色颜料吗？不对。那个东西发出淡淡荧光，在台灯的影子下明灭不定、就跟手提电脑的呼吸灯差不多。
“难不成……她是仿生电子人？”陈鸿期盼着某种很不现实的展开，蹑手蹑脚凑上前。
在少女的锁骨下方、有一个呈‘三条横线’状的印记，样子如同数学里的恒等号。和小路瞳孔中的‘离为火’不同，如果把它当作【卦象】来解读、那么就应当是乾为天的爻型。更加令人感到不安的是、那个标记不像是从外而内刻印在皮肤上，反而更像是从肌肉的内部‘渗透’至表层。
陈鸿原来一直没注意，因为这方‘横线’一直被遮挡在校服的大开领内侧，少女躺放在床上时才露出半边。‘横线’本来在锁骨的边缘，再往下半寸就是被衬衣盖住的胸部，按理来说陈鸿早应该面红耳赤背过头去反省三分钟才对——
可是，太不自然了。‘横线’明显是人造物，可是它却像器官一样，向四周的血管输运着蓝色荧光，若有自我的生命。
等下……失忆？陈鸿一瞬间紧张起来，这三道‘横线’难道同她丢失的记忆有关？
脑袋里面有几千个想法争相踊跃，就在陈鸿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的时候，印记忽然暗淡消失了。
「到底是什么啊！为什么没有了？」被勾起了好奇和一丝恐惧心，陈鸿自我安慰着‘反正她也不知道吧’，就半跪在床沿，手臂颤抖着拎起少女的领口，像小偷转动锁孔一样、一点一点转动眼球……
就在这个时候。鱼骨辫的睫毛动了动，突然张开了眼睛。
隔着十公分距离、两人目光对上。
「现在几点？」清醒后的女孩，首先问的是时间。
「……晚六点。」
「你在做什么？」
这真的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在做什么呢？陈鸿一下子也搞不懂了。自己现在跪趴在床上，一只手撑在少女耳边、另一只手提起她的领子。
锁骨的凹陷下方……是儿童内衣？
手再往上提半公分，或者头再低半公分，就能看光她少具规模的胸部。
对这个动作，陈鸿能想出很多种解释。可是有没有一种能让她相信的同时、自己不被送到拘留所的解释？
挪动脑袋、稍许迷茫之后，鱼骨辫充分理解了两人的相对位置，眼睛里腾起一层水雾。
「我在……我在整理床单啦！每天傍晚我都会整理床单！」陈鸿错乱地大叫，「整理床单的时候并不一定要求床上没人对吧？」
警报警报。少女的脸颊已经变成了番茄酱颜色。她一边大口吸气，一边用很失望很失望、好像还带着一点儿怜悯的眼神看着正上方的陈鸿。
「完了个蛋。」
现在陈鸿反而没有想着‘再去解释’了。他只是在反省：
假期前一天因为不及格而扣掉助学金、走在路上就毁掉街道、回到家里却被小路熔化门框，整个人生根本就是破财相的自己——遇到这个情况的时候，应该向上天祈求什么？
「不要破坏家具！」嘴里含糊不清，陈鸿被鱼骨辫少女的愤怒铁拳击中、飞到了对面的墙壁上。
3
「这里是‘第一区’？」
「对。需要额外解释吗，第一区就是人类的主要生活区，整个亚洲最大的立体电影院Chrorridor就在南边点的位置，周六的凌晨电影票偶尔会半价。」
「我的‘知识’并没忘掉，不用你来做导游。所谓第一区就是‘让人们在娱乐中忘记这个岛屿本来面目’的区域，没错吧。」
她的脑回路好像很奇怪。优等生都这样吗？脸颊残留着掌印的陈鸿像个受审犯人一样站在墙角，鱼骨辫则是坐在书桌旁闷闷不乐。
她虽然努力装出冷冰冰的语气，但是从她通红的耳朵尖可以看出，只是过于尴尬找不到话而已。
更加尴尬的是陈鸿。解释了半天才阻止她把巨大枕头和床垫扔过来。曾目睹少女哭泣，他其实单纯期望着某种美好的‘正确结局’，但把她带离妖怪区之后，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所以说，你就因为这种完全没有意义的理由，把我‘搬到’了这儿？」
「我觉得理由还蛮充分嘛……」
「‘正确’算是什么鬼理由？我不都说过这是我自己的事吗？」
「到底是谁在路边一头撞到别人身上的？」
「那是紧急情况啦，羊尾男！」
「……不要给我取根本不存在的绰号，儿童内衣星人！」
「什！……什么？」
好像这段对话在之前进行过一遍？为啥她虽然扎着很文静的发型，发起火来却一点不含糊？陈鸿想着不能继续这种没营养的对话，就清了清嗓子问了一句：
「你的腿伤好了吗？」
「……」
鱼骨辫忽然又安静了下来。
陈鸿心里一咯噔，糟糕、不该问大腿的话题的，她搞不好又生气了。
结果她并没有掏出光之镰刀，只是稍微收紧肩膀，两手攥在一起，动了动嘴唇。
「……谢。」
「什么？」
「……谢谢！我说谢谢啦！谢谢你之前……帮我，还有，说要帮我找回记忆…我满高兴的。」她有点嗫嚅地撅嘴，目光堪堪避开，就像个找别人问数学题的数学课代表一样。
陈鸿本来觉得‘这又是什么教科书式的傲娇嘛’，可是转念一想，她不擅长道谢是因为从没有人帮助过她，心底顿生荒凉。
「但是，我不能呆在这里。必须尽快回到‘派遣区域’。」她轻轻的说道。
「你真的不去看脑科医生……等等，你说要‘回去’？！！」
陈鸿僵住。
「要在凌晨前回到妖怪区才行。不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时，连你也会被波及。」
「‘凌晨’？那么早有什么用，你想再被记仇的妖怪们追杀嘛！」
可是鱼骨辫却担忧地看着陈鸿：「那这里就很安全么。你以为‘髑髅盏’只在妖怪区行动？如果这里遭受了那个妖怪的“山崩”攻击，你又该怎么办？」
「你是无辜的——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被道的争端所卷入。」
「真的很不愿再有人看见绝望。真的不期再有人因此而死去。」
她的表情，好像在诉说一个无头无尾、但悲伤切骨的故事。陈鸿被她眼睛里的莫名情感震撼，一时间组织不出语言。
「可……被妖怪追杀的人却要……这种事……？」
她的话却越来越不合逻辑：「必须回去，尔后根据“声音”的指示，肃清那个‘无害种’，唯独这样才有取回记忆的可能。」
「不过重点倒不是记忆…」
「最大的东西，必须是最无用之物。如果有违反规则者、须予以清除。这不是我的意志能违背的，而是“道”的规矩使然。」
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着，她果然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那，意思是某个“无害种”的妖怪消除了你的记忆咯？」
陈鸿很不解地质问。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砍伤妖怪事情就解释的通了。可问题在于，能够随便消除人类记忆的妖怪，怎么可能被划分成【无害种】？
「声音是这么说的。代替失去的记忆，我能依靠的只有“声音”了…总之，按照指示来就没错。」
指示又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你是特工之流吗，初中女生怎么会有代号和会变形的跑车。反正陈鸿觉得她在乱说。
难道我就在自作多情？陈鸿想。既不看医生也不愿意在人类区呆着，“声音”来“声音”去的，难道她的脑袋真的被撞出幻听了？陈鸿看着她捋好裙摆，背上书包，浑身涌起无力感，可是他曾经强迫过她一次，真的难以再次挽留。
鱼骨辫好像也很失落，她蹒跚穿过卧室，目光有些涣散，甚至连地上堆起的游戏光碟都没看到。
等下……那一堆是陈鸿缺钱花的罪魁祸首、夏季特卖时大出血买来的游戏光碟？陈鸿一瞬间瞟到少女迈出的脚掌，喉管里的空气还没来得推动声带——
「啪滋。」
鱼骨辫少女被绊倒，直挺挺趴在地面。游戏光碟全灭。
然后从接近地板的地方，传来了「咕～」的声音。
趴在地上的鱼骨辫，两手遮住脸颊，看不到表情，但是，陈鸿百分之百确定那是什么表情，他见过一万遍了，因为老师拖堂而抢不到饭的学生们赶到食堂时、每个人的脸上都会带有的委屈巴巴的表情。
「饿了。」她像蚊子一样发声。
“读环境的能力是零”。陈鸿忍住未开封游戏全部报销的悲痛，在心里给她的性格五围量表打分。
——虽然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她绝对是个天然呆。
4
给吧，泡面只剩下一桶了。
昨天明明还有十桶的。
「我，呼呣，先说好了我可不是赖在这里！」鱼骨辫一边吸面条一边含混不清，「吃完就立刻……呼哧……立刻离开！」
您慢用。死鱼眼男孩坐在起居室的茶几一端，默默瞪着初中女生狼吞虎咽。
「吸溜……」她抬头看到男孩直勾勾的目光，喉咙传来咯的一下，然后声音明显小了下去。
把头埋在面桶中，她好像时不时地还偷瞄陈鸿一眼，就像冬日找上门觅食、自尊心还特强的流浪猫。据她说，丢掉记忆有一个月，期间都在妖怪区徘徊，也难怪会这么饿。
「……为什么你家里只有泡面？连袋薯片都没？」
「这是吃人家东西的时候该问的话吗？」
「啊，对了，你不会用道术所以没有补助哦。」
别用看差等生的怜悯眼神瞅我行吗！陈鸿指着更远处坐在沙发上的女童，「家里没有存货完全是小路的原因，你自己看嘛！」
女童哼着歌、正在把第九枚空泡面桶摞成金字塔形。
「小路每天都要吃掉……大概十二份白斩鸡礼盒的量，如果生气的话还会增加……」陈鸿说话的时候眼神空洞，好像已经接受了永远穷光蛋的宿命。
「所以这个孩子究竟是谁？」
「陈鸿会娶小路做妻🌟子！嗯……既然辫子精梳着那么土的发型，那么就换个接地气的说法罗，小路是陈鸿的童养媳！」女童忽然跳到沙发上，摆出贤妻登场造型。
「妻…子？」
……一时间、在客厅的上空好像有不妙气氛在积聚。鱼骨辫手里的塑料叉子在半空悬停。
「小路你又在乱接话？」陈鸿赶快发声，「等下，你那是什么表情？不会真信了小路说的吧？我是炼丹师哦，小路其实是【炉】，听我说！因为【炉】需要很多‘燃料’所以才会吃那么多…」
可鱼骨辫还是用叹为观止目光打量着陈鸿。就感觉她被刷新了人渣认知的下限一样。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种play吧。已经调教完成了嘛。」鱼骨辫用刮铁锈样的声音说道。
「没错，小路已经被调教完成啦！」女童认真附和。
「抱歉打扰你们的美好时光我马上就走。」
「才没有玩那种play！话说‘那种play’又是哪种普雷，现在的女学生在这方面都这么渊博嘛？」陈鸿不知道今天第几次试图挽回形象了，「动不动就说要走，难道你真的很讨厌我家！」
「……不是的。」女孩沉默了一会，表情也变得凝重，「因为我想……保护你。」
听到日常对话中不常出现的那个词语，陈鸿错愕。
「你们在上午‘保护过’我一次……我真的很感激。但是道的争斗并不因一方缺席而终结。所以我必须在凌晨前离开此处、回到第八区。只有这么做，才能保证你们不受伤害。」
如果这样算是保护的话，我希望以此保护你们。她说。
「……没有别的选择？」
女孩只是轻轻盖上泡面盖子。
这个理由，让陈鸿无话可说。他想起鱼骨辫在晴空下呼唤出的灿烂光壁，她用那种骇人的道术去对付谁？【声音】是什么？到底怎样是道的战争？陈鸿不知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着什么、即将会发生什么，可是她却在为保护陈鸿而行动。
这个初中女生，她没有过去的记忆，却拥有着‘乾之道术’的机密知识。
不知道自我的归属，却希望用自己的孤独去换取陈鸿的安宁。
越理解她反而，陈鸿越想多挽留她一会儿。
哪怕是一刻钟也好。
看着那个带着离别意味的笑容，男孩在脑袋里翻弄着无数个理由——该怎样才能说服她呢，可恶，她除了道歉跟吃面就什么都没提嘛，等下，道歉……
「对，对了，你还弄坏了我的游戏碟咧！」男孩并不是愤怒反而有点开心的喊道，「你可别以为什么都不赔就可以走掉！」
「……」鱼骨辫很诧异。
「哼，是哦，反正我这个月只有五百块可以花了，小气一点又怎么样嘛！」陈鸿理直气壮的宣布，「总之……你得补偿我什么才行？但是失忆人士的身上没有钱对吧……」
对耶，那怎么办？理由编到一半，陈鸿顿住。
星期一补考。
「……那就教我功课来抵消吧，就这么决定了！」
这好像是个连幼儿园小朋友也会拒绝的搭讪理由？就在陈鸿想说‘不行就算了’的时候，她点点头。
「……好。」
陈鸿心里反而有点愧疚了。
「我虽然忘记了“自己是谁”，但我的道并没忘掉。如果要讲道术科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首先说定了…」
「嗯，我不会再挽留你的。」陈鸿想着，这是最后的任性了，这样就行。
5
情况怎么就变成了课外辅导？其实在这个网路授课流行的年代，线下开设的补习班已经成为富人小孩的奢侈品了，不过陈鸿完全没感觉自己有赚到。
道术白痴陈鸿虽然很讨厌辅导，但很擅长把辅导变成聊天。
一分钟以后，鱼骨辫放下桶面，果然很像回事地正襟危坐。
陈鸿本来想去房间拿教科书，但她却直接讲了起来。
「你对于【道】了解多少？」
「完全不了解。」
「呲。」
她到底怎样做出来这么标准的班主任辅导后进生的表情啊。最好是能讲一些在补考里能用到的东西啦，而不是长篇大论文言文什么的。
「那就从头说起吧，道术是【寻求真理】的术。」
是哦，然后呢。
「而真理……【不只一种】。」
嗯嗯，继续。
「……你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她敲了敲桌子，「这世上的真理【不只一个】，你觉得这代表着什么？」
就是……就那么回事嘛，世界上有很多真理之类的。很奇怪吗？陈鸿挠脑袋。
「所以你根本不懂【道术】到底建立在怎样的基石之上，」女孩露出莫名的笑容。
那你倒是讲讲？陈鸿不耐烦地说，道术不就是…阴阳五行，点个香画个符？
她摇头。然后像先知念诵预言般地说道：
「太阳从东方升起、苹果离开树枝会落到地面、力等于质量乘以加速度、人生来便会死亡。给定了‘条件’便能得到唯一的‘结果’，这就是大多数人接受的【单一的真理】。」
她没有直接讲「道」。她在讲「真理」。
「可是这世上的真理【不只一个】，也就是在‘某些人’的眼中，太阳自西方升起、苹果违背地心引力飞向月球，人类执行某种程序后便能长生不死——它们也是无数真理中的一种，有成立的可能。」
等下……你这是什么意思？陈鸿像听到天方夜谭似的叫道，我可从来没见过太阳从西边出来啊，只有方向盲患者才会有这种认知吧！
「那我问你，」女孩像问白痴一样反问，「为什么物理学证明了光既是‘波动’又是‘粒子’？一个东西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同时有‘相反的特性’？」
「那是因为…等下，怎么扯到物理课去了？」
「为什么在封闭的箱子里，会存在一只既死又活的猫？」
「……」
「为什么早在二十世纪就有实验证明、电子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点？」
这不是量子物理学家和数学家的工作嘛？被一连串问题砸中，陈鸿感觉世界的某处有什么东西塌陷了。
没错，这些几十年前就写在科教书里的内容，好像在指向同一件事。
那就是两个矛盾的事实，可以‘同时为真’。
「……你根本搞反了，恰好是科学面的工作支持了【多重真理】的存在。如果承认了真理不唯一，现代物理的理论才可得到完全的阐释。」
箱子里的猫并不是半死半活。而是‘死’和‘活’都能解释通，所以要看哪种真理更加‘强大’。这就是道之争。
穿着初中校服、充分理解过新蓬莱市的道术理论的少女说着，语气平静像是在讲解数学压轴题。
「你如果不信，可以去‘开之区’的图书馆翻阅文献，十年前‘全真’和‘正一’道派，跨越整个亚洲同异种的战争结束之后，道术的理论便有了定言。直接说结果吧：支配着人类认知中各种现象的【真理】，本来就不只一种。真理没有对错，只有强弱之分，‘太阳从东方升起’作为真理的强度压倒了‘西边升起’，因此才会在大部分时候成立。」
她的言下之意是——如果‘永生不死’的真理过于‘强大’，也可以压倒‘人一定会死亡’的真理……这怎么可能？
陈鸿因为丹的缘故，从来用不了道术。他不知道道术师眼中的世界，从逻辑上便与常人不同。
就好像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其实所有的乌鸦都是红色的，只不过你患了色盲症一样。
「确定你……你在讲道术哦？」课上从没听过讲的陈鸿，感觉喉咙有点干涩，「这种三流科幻小说里的设定跟道术有什么关系？」
「等于说你历史课也没听。」女孩慨叹地说道，「西周时候《易经》编纂完成，【多重真理】就已经当作道经被传诵了，经历春秋时代李耳‘示道’、汉末的五斗米教‘归纳成教旨’、再到宋代朱熹写进科举教材‘理学’，它在这个国家的记忆中从未磨灭掉。」
「不过，到近代为止，‘真理的复数性’仅仅是被当作‘哲学’而已，真正成为科学……大概就是量子力学建立之后的事情了吧。」
看样子你还是不信呢，鱼骨辫都快把陈鸿当作异世界人了，真搞不懂你居然还能考上这座岛的高中耶。
「那么……」
「*大道三千。」
「你觉得道经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清澈像定音锤，让陈鸿一下子呆住。
道有三千条。即便是上课一直开小差的陈鸿也知道。“三千”是个概数。
真理有多种。
原来这句话是在讲【真理】的数量？仙侠小说可从没提到过！陈鸿努力想找到某个矛盾，可是越想越觉得后怕。
这个古老国家，数千年前就流传下来的晦涩经文，可以按照另一种方式‘解读’出来么？
「有些话，必须重复成百上千遍，笨蛋们才会明白其中的含义。」少女有点得意的说，「虽然没有证据证明经文的‘原义’是那样，但按照目前的方式解读，便可以使用道术。」
「可，可是那些古卷上从来没讲该怎么做可以召唤激光剑啊？有没有什么、像说明书一样的操作指南？我可是从来都没成功诶！」
「每个人的真理都不同，使用道术的步骤也会有细微差别，根本不可能详细写出来。不过嘛……做个‘示范’你大概就会明白了吧。」
在这个起居室内，可以搭建一个芥子级别的道场，施展一些‘小道术’足以。鱼骨辫起身环视，绕过茶几和放着动漫模型的装饰架，在活动玻璃窗前驻足观望夏夜星空，半晌后挺起胸部——
「那么，作为报答，你想要一个怎样的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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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搞的像魔术表演一样？」陈鸿将信将疑地望向神采奕奕的女孩，她在失忆前百分百是个优等生，还是那种会在教别人题目时候获得满足感的类型！
「如果是真的话……有没有能够提高财运的道术之类的？」穷鬼陈鸿跃跃欲试。
哪怕把荷包里的五百元翻个倍就已经很感激了。
「那要借助高纯度的贵金属才能施展，附近也没有金库和临近水流的山脉，恐怕做不到。」
「哈，真，真遗憾哦。」
「不过，改变空气流向的术倒是可以，在室内效果的话……跟空调的换气模式差不多吧。」
「岂不是可以省掉电费？这个听起来还OK！」
「那末开始道场的建设。请把架子上那个自行车模型给我。」女孩指着陈鸿后面的储物架。
装饰橱架上放着一个掉漆的山地自行车手办，陈鸿一头雾水地取下来递给她。
「自行车：取‘在下’而‘险’的释义，代表八卦中的‘坎为水’。」女孩微微下蹲，把模型摆在窗沿上，小心地调整方向。
「本来按照后天八卦方位呢，应该摆在正北边。但是这片住宅区的西北面接近海，此时又是农历五月初为夏令，五行中‘火行’发动、‘水行’休眠的日子，所以‘坎位’会往西方稍微偏一点点……大概修正十度的样子吧！」
朝西北方向摆好之后，鱼骨辫兴冲冲地回头，看样子又在房内找什么东西。
「等下？」满头问号的陈鸿指着那个寒碜的自行车模型，「你刚刚说这玩意代表八卦里的‘水’？」
「没错。」
「可是骑手明明在摆出氮气加速姿势，怎么看也是属‘火’才对？」
「……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不会道术了。」
鱼骨辫扶额，「听好了，就‘概念的构成’来说，这个模型是木制品，可以算作‘震为雷’。同时骑手的姿势是在上坡，大概也能归为‘艰难前行’这类动作，所以算作‘艮为山’。你要非说它是属火，我也没什么办法……」
「那不就有一大堆属性了吗，这也太随便了吧！」
「空气里有百分之八十的氮气，难道人就不能吸取其中的氧气了？」她好像很喜欢用反问句，「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含杂质的东西，也从来就没有某物‘只拥有一种属性’的道理。你不会是玩RPG游戏玩多了吧？现实可不是金克木水克火那么简单哦。」
「但是呢，」她伸出一只手指，「道术的目的、就是把物质的‘某个属性放大’，或者说——在无数种真理中挑选出特定的一种——然后依照原则进行演算和作用。」
鱼骨辫所说的内容，就是六爻占卜中的“取象法”。
「虽然它有木的特性，也有山的特性…但现在我要用到的，是它属于‘坎为水’的特性，仅此而已。」
她的话好像很有道理，好像又完全不着边际，陈鸿反正听她指挥，在房间内收集奇奇怪怪的东西，最后在地板和窗槛上摆成了一个圈形。
高处是自行车模型，低处是打火机，旁边摆着亚克力镇纸、鸡毛掸和风铃等等，就连被小路坐在下面的沙发垫也被搬了过来。女童很敌视地瞪着她。
不知所云的圈状物中间，铺了一张白纸，中间用水性笔画了一个巨大的‘米’字，指向八个方向的杂物。而在所有的正上方，一颗溜溜球从吊灯上垂下来，恰好吊在米字中心。
「……完成了？」陈鸿像观察蚂蚁一样看着这堆现代艺术。
「盘和‘桅杆’都已经备好。只差最后一步了。」女孩将声音放轻。
鱼骨辫布下的‘盘’——或者旧称为‘命局’的道场，就是用八种不同属性的‘小事物’来补偿整个房间的属性。诸如风水师将白虎塑像摆在住宅西面镇邪之类，也应用了类似原理。溜溜球上并未像僵尸电影贴有急急如律令的符咒，但少女利用远近法将其“位置”确定在房屋的重心，就像是椭圆的焦点一样，对这间一客两卧的双人寝室的‘改变’反馈最强烈之处。
「接下来是限定道场的范围。大概三十平方米。」
唰地一声，女孩拉上窗帘。
星月天空皆被遮蔽。唯独头顶的淡黄色吊灯挥洒光芒。
「其大无外。所谓“大”的含义就是“没有外侧”。因而客厅也可以当做宇宙。」
她说完这句。好像有某种外在的元素随着话语消散了。
空气变得粘稠。陈鸿还在想这不会是错觉的时候，吊灯附近的空间起了虹色的晕纹，好似那些光线是透过浓浓雾气、从无比遥远的地方照射过来的。
合理。
相当合理。陈鸿再次看向那团杂物，居然有一种诡异的协调感，若镶嵌在地面。
它们理所当然地存在于那里。如果把客厅比作一本画册，那团东西就好像是填色画册的‘背景’，而陈鸿、鱼骨辫和小路反而像是被涂上去的外来色。
悠悠球像铅坠般稳定在中央，一丝晃动也没有。似乎附着了什么东西。
而且，明明就在光源正下方，悠悠球竟然“没有影子”。
「总之……按照正统的阳宅学说进行了布局。屋里各种东西的流向，都可以被这个‘盘’所概括。【皇极】的位置、或者说溜溜球作为操纵这艘船的“桅杆”，就能决定气运的变化。」她说道，「希望没有弄错吧。」
「还有弄错的可能吗……如果弄错了会怎么样？」
「这间屋子没有灶台，但愿不会爆炸。」她伸手握住悬挂的溜溜球。
很奇怪。溜溜球最多也就几十克。在她手里却如杠铃一样沉重，女孩用力去‘推动’，手肘可见弯曲。
按照道术的思想，物质之间是被相互钳制的。以气候学来说，海平面没有起伏，则代表水上和水下的压力抵消；地脉未发生变动，则代表大陆板块之间的推力处于均匀；‘没有现象’作为一种现象，意思是万物的诸部分达到了平衡状态。
——反过来说，如果想要某个现象‘显现’，首先要‘打破平衡’。
垂直地面的溜溜球被推动，向风铃所在的‘巽位’偏移。
同时、这间处于八楼的客厅，居然给人船舱一样的漂浮感，整体随着“桅杆”——悠悠球而倾斜。
球体在她的手中嗡嗡颤动，似要挣脱出去。
一时间。客厅的上层，好像有某个‘盖子’被打开了一样。起初有隐隐的呼啸，而后有奇妙而旷达的擦拭声响起。
起风了。
在门窗封闭的起居室内，空气逆时针周转。纸巾轻飘飘飞舞，叠成金字塔形的泡面桶被吹散在桌面。
*风行草偃，动用相尚。
可是，在涌动的清爽空气中央，陈鸿反倒觉得有点恶心，像是晕车一般。
不知道为何，他对‘循规蹈矩的道术’有着无来由的抵触。
「这就是‘真理’的一种？」他弱声道。
「对于此时此刻的我来说，这种真理是成立的。」
「……难道说，孔明搭七星台借风也是真的？」
「那不是道术师要考虑的事，」女孩很明确说道，「不如去问考古学家。被普遍接受的观点是，道术很难精确控制十公里以外区域的天气。似乎有蝴蝶效应的关系。」
但思路是没问题的。理论上来说，若把道场的范围扩大，那么“三十平米的宇宙”会变成“三十平方公里的宇宙”，“局域的真理”就会变成“广域的真理”，吹动纸巾的微风也能变为撕裂树根的飓风，更甚者能发动战术级别的打击。上午鱼骨辫凭借日光制造出的结界，便是将“乾为天”这一项放大无数倍后的道场。
陈鸿忽然想起，她说过“自己可能是天师”。本来觉得不可能。现在他却觉得那句话会不吉地应验。要再问她天师的事吗？陈鸿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这座城市也是如此，」少女出神地望着‘盘’，「每一件事物，都被摆在了“合适”的位置。」
「什么意思？」
「……笨蛋就不要多问话啦。不过，是种程度的‘小道术’，就算笨蛋也能使用。」女孩压制住手中悠悠球的激烈摇晃，「不然你来试试？」
其实根本不能代替空调吧？陈鸿吞下一口唾液，谁会在大热天里用力攥着一个溜溜球不放手？不过试一下倒是没问题，他从女孩手里接过球。
「是往‘风铃的方向’推动？」
少女点头。陈鸿于是推。
不动。再推。吊在空中的悠悠球没有一丝动弹。难道他的力气连初中女生都比不过？虽然这个球同室内的某些‘真理’建立起了联系，但是也不至于这么费力？
那拉呢。咦，还是不动。吊线像根钢筋斜在那里。那么拧？真的怪了。最后陈鸿想放手。
放不开。
他的手指跟涂了五零二胶水一样，牢牢地附着在悠悠球的表面。又如被透明的混凝土固死于半空。不只是手臂，空气的每一颗分子、飘舞的灰尘和墙角的蜘蛛，都“卡住”了一瞬。
我明白了。明白了好多东西。在那个瞬间，陈鸿的大脑中有某物在私语。可到底明白了什么。他却说不上来——运作这个房间里一切现象的精密“齿轮”，好像暴露在世界的表层。
随后，男孩的四肢百骸传来庞然的空洞感，似从山巅掉落。
‘桅杆’腐坏。‘齿轮’破碎。耳内出现类似收音机调台时的杂音。
「喀喀喀喀…」刹那间，放在地面上的所有‘杂物’，如同磁石受到吸引一样剧烈颤抖，飞离地面画出螺旋轨迹，朝中心的位置弹去。
灯光啪地熄灭。
一秒钟过后，又重新亮起。令陈鸿冷汗淋漓的‘空洞感’和“全知感”消失掉了。鱼骨辫像看怪物一般地盯着男孩。
窗帘不知何时被拉开，客厅终于回归正常，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她才终于开口。
「你说过，你‘无论如何都用不了道术’？」
「对，对啊，刚刚那个分明也不成嘛！」
陈鸿心虚地看自己手中，然后呆住。握在他掌心里的不是溜溜球、不是自行车模型更不是鸡毛掸子。
或者说都是。是个被融进悠悠球壳的木头支架状物，在外侧还附着了鸡毛掸的羽毛，依稀可以看到自行车的形状，但那模样令人心里发怵。无机物和有机质生硬地拼在一起，好像是某个死产的胚胎。
道场熔做一团。
「丹术是道术不容许的东西。」男孩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早知道就不去试了，后天的考试会考这个才怪啦。现在地上全是洞，为什么打火机也点燃了？明明没人去按啊，我可没钱换地板！看着怪叫着打扫客厅的男孩，少女在失忆后、居然第二次地感到恐惧，甚至连失忆的空白都被其填满了。
如果说道术代表了人对这个世界‘真理’的各种‘认知’，那么在他的脑袋里……世界是怎样的？
她不敢继续想。
但是她却能感受到，陈鸿绝不是遗世独立的异人；甚至比起这座岛上因掌握道术而变得傲慢的学生们，他更像正常高中里随处可见的男生……或者说就是个单纯的笨蛋。
「话说…你真的很想吃薯片？」陈鸿拎着拖把脱水器问她。
尽管她的过去一片空白，但这二人所生活的房间，给她的心中传递着某种鲜艳的温度。
最后少女红着脸，小声说着，「我有点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