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的黄历上写着‘不宜出远门/火灾凶险’。

是啦是啦,早上看新闻的时候的的确确瞟了黄历一眼,但是陈鸿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新蓬莱市有一百二十万人口,奇门学的占卜结果怎么可能在每个人身上都应验?难道要全世界的人都战战兢兢蹲在家里预防撞见霉运才行?

可是‘道’就是真理,按照真理计算出来的结果一定不会出错。现代道术就是这么回事。在公寓门口推销黄历的大学生姐姐会告诉你这是【统计学上的霉运】,也就是说大概在一百个出远门的家伙中,有五十一个碰到糟心事。

百分之五十一的霉运率、百分之四十九的好运率——那跟五五开也没差嘛?不过推销日历的漂亮姐姐又会介绍说,这个结果据说是太湖边上的超级计算机【湖光算筹】计算出来的喔,完全不是pre-science而是true-science,就跟天气预报一样,虽然大多数不准、好歹能够未雨绸缪一下下吧。

当时觉得很有道理就花一百人民币买下来了那枚十公分厚的砖头历,可是因为从来没有预言对、就直接放在了机顶盒上当装饰品,没想到今天忽然百分之百言中——

「抱歉!从明天开始我会当真的!」

某个僻静的小巷中,陈鸿正在朝着迷之方向、双手合十道歉。

明明是到妖怪区来打听消息的,结果搞成了这副模样,除了流年不利之外无可形容。而且转念一想,买下那本黄历好像也是导致账户缺钱的原因之一,陈鸿感觉更忧郁了。

鱼骨辫坐在嗡嗡运行的空调室外机上,用撕成一条条的长袜包扎着伤口。

「那个孩子没有事吧?追我的妖怪可是很强的。」她看向远处天空飘过的黑色浓烟。

「小路她很会打架,应该不大危险——要担心的反而是居委会的道术师才对,烧毁路面和破坏公物,如果被侦查类型的家伙查到头上、我指不定要吃几十万元的罚单……」陈鸿伤脑筋地说,「不过,」

他看了女孩一眼。

「刚才你是故意向我们这边跑的吧?」

「…没错。」

鱼骨辫令人意外地直接承认了,「因为跑不过妖怪的印记。一直被追下去的话,肯定会被埋到地底。比起异种,向人类求救的成功率会大一些。」

陈鸿忽然警觉,这个初中女生没有因为被妖怪攻击而恐慌。好像‘被攻击’乃至‘受伤流血’都是理所应当地一样。

「不过,你又是为什么要帮我呢?因为你的道术很强?」她反问。

等下,她说刚刚故意撞到陈鸿,是在向他求救。

方才她没头没脑冲过来,确实是在叫‘救命’来着,但好像也不那么单纯,似乎在隐瞒着什么。陈鸿想起几分钟前的情景,故不故意姑且不论,可那个像猫一样神气的笑容。“不想被卷进来就跑远点”…哪有这样向别人求救的?难道说她即使面对着死亡,也在担心陈鸿的安全?

……明明是她先缠上来,搞得像自己是个烂好人一样,陈鸿心里反而有点不服气。他才不是为了救人而救人。

陈鸿的原则是「明哲保身」,相对的,只要合乎道理、他什么事都敢做,只要不至于死掉、他什么事情都会去做。

「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因为这么做是‘正确’的。」男孩回味似的答道。

「你们果然是道术师。」初中女生突然说。

「在这个城市里,道术师本来就不稀奇吧。」陈鸿摆手,「一开始设计新蓬莱市、跟妖怪种签下和平条约的家伙都是道术师,学生在接受了课程培训和冥想之后也能学会道术。」

「不过呢,我因为‘根性’太浅,就算背书背到头昏脑胀也用不出来一点点道术……你可别以为我很懂哦。」

陈鸿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用奇怪姿势躲开空调机吹出来的热风。这条小巷子应该是某个大排档的后厨出口,每隔几米就有老式空调的户外机和放食材的集装箱。话说,坐在上面难道就不会感到热?传说现在的女学生都进化出了冬天穿短裙的抗寒性,所以连夏天的抗热性也提高了?

「在碶门座中学,初中部也开设有【象数】和【义理】的课程,没错吧。」尽管穿着校服、对方没常识的样子让陈鸿开始觉得她或许是个转学生。

「虽然真正明白‘道的一部分’的人数很少,但严格说来,新蓬莱市百分之九十的学生——大约有六十万人吧——都算是道术师的一员啦。」

鱼骨辫翘着腿,眉毛却渐渐皱起来、身体像树袋熊一样微妙的平衡在铁箱子的边缘,「对哦。有这么多人都是……道术师。」

「世界却没有因此而变样。」面对刚刚认识的陌生女生,陈鸿此时却突然有点想感叹。

「因为道术是【寻求真理】的术嘛。」

若是画个符咒、念念经文就能射出火球,那道术也太廉价了些。真正的道术,必须是【理解】之后才能践行的东西。

越接近真理的人、使用的道术就越强。在这座异变城市里进行的各式各样研究,与其说是‘前沿科学’倒不如说是为了‘更接近道’而做的必要工作。

科学是真理却不是全部,古老的命理学和术数学虽包括了真理但也不是全部,所以整个城市都在做着‘现代道术’的试验。例如纳米针灸还有AI式占卜,看上去是‘迷信’的东西其实是超越常识的“科学”,它们无比真实地存在着。

伫立在高校园区和开发地带、从北美和中国内陆引进岛上的大规模科技公司用不到数年就开发出了超比特级别的量子计算机、还有防止狼人兽化的疫苗——就连建造在城市各处的地铁站、从安检带到自动化等级都比外面的世界高出好几个档次。

可是【真理】哪有那么好明白?即便这里是外人眼中的神州胜地、开发出来的‘道之技术’也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大部分人就算背过了整部《易》、也只是停留在‘用响指打出火苗’还有‘使用罗盘寻找弄丢的遥控器’的层面上。

不过,如果真要分个三六九等的话,数十万的道术师当中也能挑选出个位数的强者,也就是天师。

据说那些接近‘道之真谛’的家伙一旦使用道术,连天气和季节都能发生改变——虽然陈鸿从来就没见过真人就是了。

「说回来,你又是怎么搞的?‘不要招惹妖怪’可是学校电台每天都会播三遍的常识啊,难不成你是【全真中枢】的护道者?」

鱼骨辫像听到什么难懂的方言一般,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是那种人。」

「那么、是离家出走的少女乐队主唱?」

「也不是。」

当然不可能的吧,她怎么看都是学校走廊上就能见到的漂亮初中女生——真要找区别的话,就是脸上完全没有化妆的痕迹。一脸认真地把碎布条绑在膝盖下方止血,她严肃的表情让陈鸿联想到女警察,可那长长的睫毛还有玻璃一样精致的脸颊、又着实像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大家闺秀之类。

「那你到底是哪位哦,一个人跑到第八区的集聚地带,后面尾随着很可疑的破坏性攻击——」

「不知道。」

包扎完成,鱼骨辫活动着小腿,拎书包从空调机上站起。也不清楚是不是错觉,她的话里好像带着一丝萧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哈?」有那么一瞬间,陈鸿还以为这是现在的女生对付搭讪男的新招数。但是她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表情。

「这么说是不是让你很困惑?总之,半个月前我在这片区域‘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忘掉了之前的很多记忆。唯一肯定的是,我虽然穿着这身衣服,但似乎不只是学校的学生,虽然背着这个书包,但里面没有装着作业和文具。」

陈鸿花了五秒钟才理解她的意思。

失忆症——

用脑外科术语来讲就是‘逆行性遗忘症’之类的?除了最近的事情,自己的身份住址、就连失忆的原因也忘掉了?心里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嘴里叼着早餐油条的过路少女在斑马线上突然被超速电瓶车撞倒,连接同步卫星的街道摄像仪又恰好出了故障、急救车也没有赶到,于是一部分记忆就‘嗖’的一下从脑袋里飞了出去……

看上去很平静,其实她自己也很害怕吧。形影单只找不到去路,偏偏又在妖怪的地盘里。刚刚她被奇怪的攻击追逐,大概也是人生地不熟的关系。

看来早上出来跑这么一遭,虽然没打听到侦探要找的信息,但是无意中完成了‘拯救失足少女’的成就?感觉因为缺钱而变成灰色的心情忽然又好转了起来,陈鸿想,说不定还能跟她做个朋友的。

「所以你就被看不顺眼的不良妖怪袭击了?」陈鸿顺口问道。

……

……

……

「才不是这样。」

「并不是 ‘被袭击’。」

干脆的否定。蓝色瞳孔不安地避开陈鸿的直视。

接下来发生的事,跟陈鸿预想过的沾不到半点干系。

「应当说……恰好相反?」

她露出了回忆的表情,可是渐渐的又僵直了身体,纤细手指揉搓着太阳穴。

「其实,从半个月之前失忆开始、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我。」

……

「去扑灭吧。」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好像盯着云彩上的另一个次元。

「把那些‘表面上无害的家伙’。」

「去把妖怪们——抹杀掉吧。」

或许是妖怪拿走了我的记忆,不,按照‘声音’的指示,一定是这样。

鱼骨辫,或者说。

【无害杀手】的右手中央。

空气仿佛像是水流般扭动着,萤火一样的光芒汇聚伸展。

那是一把纯粹由光粒子构成的‘横刀’,刀刃模糊没有界限,下垂的刀尖只是稍微触碰到地面,地上的石子就在闪烁中分解成气体。

单薄嘴唇中,吐出不像学生应该说出的野蛮话语。

「所以我就想,说不定‘杀掉它们’的话,我就能记起我的过去。」

2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略微沙哑的声音是从女童旁边拉面馆的楼顶传来的。

因为街道整个融解掉,所以露天拉面店的妖怪都跑到干干净净。用暗沉语气对小路发出警告的人也很明显不是那个天狗血统的狗头人拉面老板。

再显然不过。说话的人就是追击鱼骨辫的妖怪、让大地裂开的始作俑者。

新蓬莱市的路面用碳和钢铁的纤维网格搭建,比起沥青要难破坏得多。因而无论是“火烧”、还是“撕裂”,只要能将其结构扭曲,便绝对不普通。

「那个女孩只是装模作样而已,从一开始就看准了你们是人类,所以才会特地求救吧。」

小路顺着声音望向了屋顶上的来客。

那同样是一个女生。

不知道是从一开始就在那里,还是在爆炸发生之后才出现。

从服装来说,像个办公女秘书?外衣是很正经的黑色西装和暗蓝色窄裙,可是脸蛋又没那么成熟,大约是十八、九岁的样子。

突兀站立在屋顶边缘的女孩,身高大概有一米七几、褐色头发披到脖颈处,刘海却被系成了一根细辨、从左边眉毛一直垂到嘴角。梳着这种不良发型的人、不管放在哪里都是很显眼的人物,况且她的‘西装’里面就没有穿任何内衣,豪放隆起的胸口也只是随随便便的被大V领给遮住一半。

更夸张的是,锁骨之间还有纹身,双手大拇指上都带着铜质的扳指,紧身裙的腰带处更是挂了一排卍字形金属挂饰。

给人的第一印像,就是‘介于女职员和黑社会之间’的奇异人士。

换是陈鸿在这里,估计会被她的气势给吓一跳吧。但是这条街上现在只有西装女还有小路两个人。小路可是完全没在意对方周围古怪的气氛,反而踩着摩托气缸的碎片慢慢走近过去。

近些点再看,西装女虽然看起来像人类,虹膜却从中间裂开,类似某种蛇科动物。

「懂了没有?我不知道你是哪里的道术师,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管这闲事,但是请你立即离开这条街道,妖怪也有妖怪的规矩。」

「那个扎辫子的女孩,从半个月之前就一直在这一带徘徊。连续十多天,几乎每晚都有无辜妖怪被她砍伤。」

「砍伤?」小路很不明白地踮起脚,好像离得越近就越能听懂对方的意思似的。「刚刚的人砍伤了妖怪?所以……你是来要医药费的霍。」

「开玩笑,你以为妖怪们都是不死身?因为肉体的构造不一样,顶多就是恢复能力强一些罢了。砍掉脑袋几乎都会死、剔掉内脏的话,住进icu病房半年才能长出来。被那个女孩盯上的妖怪居民,几乎都被打到半残,怎么可能就赔一笔钱就了事?」

「emmmmm……你是医闹团体的负责人?」

颠来倒去反正没搞清楚状况的小路,只是听到对方发出很不屑的冷笑声。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被你救下来的人类,她根本就是无差别谋杀妖怪的恐怖分子啊。」

「好不容易追到她的踪迹,还对她用出了‘崩印’,结果半路上你们却来坏事,呵,我现在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把你也连带一起做掉。」

对方语气相当平淡,威胁感却浓重地从眼神里流出来。

「哦豁。」小路把手指放到嘴唇边,摆出一个看上去在思考的表情。

「因为是恐怖分子,所以要抓住她?可是恐怖份子的事情应该交给‘护道者’处理吧。」

「哈,那些不负责任的垃圾货色?」

听到护道两个字之后,西装女鄙夷的表情反倒变得更明显了。她像踩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把高跟鞋撑在屋顶用力旋转着。

「什么‘全真中枢’、什么‘护道部队’,你真以为他们是道术师里的警察?不过一群镇压异端的好战狂罢了,对外的旗号是维持治安,其实只是想把不符合‘正道’的‘旁门左道’清除掉而已。你们人类就都是一个样——」

竖瞳的女人交叉活动着手指、表情险恶地说道。

「看样子你这种小孩也不懂,那我就把话讲明白些。这城市里的道术,都是把道教的经文重新解读、再结合‘科学’的原理赋予它们新的含义。一万个人能用出一万种不同的道术,就是他们眼里的世界不同的缘故。」

「可妖怪不一样,从这个国家五千年的‘传说’里得到力量的妖怪种,跟本就和‘大道’与‘真理’之类的事情无关,所以道术师才会对我们感到警惕乃至监视,干脆一概而论说妖怪群体中潜藏着危险因子——告诉你吧,就连居住在妖怪区的小学生,都要每个月定时参加染色体的检验。」

「到现在,所有人只会相信有妖怪袭击人类、而不是人类袭击妖怪,真是可悲的很啊。」

因此,护道部队都对妖怪受袭的案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西装女像念警世诗一样说道。那这码事又有谁来管?哈,是妖怪区的GANG,也就是声名狼藉的黑道帮派,是不是很可笑?

维护正义的道术师力量,却没有起到应当有的作用,于是轮到黑道来越俎代庖。哪怕是毁掉城市、引发灾害也好,一定要把出离规矩的人类肃正。西装女偏执地说着。

「你这么讲,就像你自己是帮派人士一样啊,」小路认真的打量着西服大姐姐,「来自……‘露出胸部帮派’的妖怪吗,小路觉得一点也不酷诶。」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对面收敛了刀样的笑容,用手拂过腰带上的万字坠子,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像冰块碰撞。

「我已经把‘该说明的事情’全部讲给你听了,如果你还要挡在我的面前碍事,那么我就只好真的报出‘帮派之名’——到时候你可别怨我。」

帮派之名。

像是意大利的黑手党Mafia、像是加拿大的Hells Angels、像是中国的洪门。代表理念相同的一群人的‘共有名字’。

在新蓬莱的妖怪区,帮派就是沉于和平表面下的暗流,市民们只是偶尔在染发的时尚学生和播放爵士乐的酒吧间听到零星的传说。说是妖怪中的叛逆者组成了繁多派系,活动在老旧街道的阴影中。

武力、阶级、不服从多数的少数。有自己的‘正义’和‘禁忌’的妖怪。如果有一天它们对你说出自己的‘帮派名’,那就代表着杀人的宣告。

「刚刚带着人跑掉的男孩,是你的同伴对吧?」

看到小路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轻蔑的发出哼声。

「有五成概率——不,瞧那个样,应该是十成吧,他现在已经被那个女人砍成块了。好心救走的人却是罪犯,真讽刺。不过那也活该,本来在这个城市里发生什么都无所谓,没人在意也没人去伸冤,要说只能说你们人类的同情心太泛滥了而已。」

「至于你嘛,你的‘火’虽然有点意思,还是无法同我的“印记”相抗衡。」

所谓妖怪就是传说里的怪兽,这个民族在五千年的狂想中凝结出的精神产物。一个人的力量能和传说相角吗?答案当然是NO。

她腰间的一颗万字符闪烁灰光。

西装女撇了撇外套,一脚踩在楼顶的护栏上。

灰色的光迹就像巨木的根须一样从脚下蔓延开来,包裹了整栋房屋。

接着,大楼的三分之一——连同写字楼的玻璃阳台、内部的办公隔间还有一楼拉面店的厨房——全部风化崩裂,变成一块块的水泥鳞片,砸在焦炭般的地面上。

只是轻轻的一踏而已。

好像在某一瞬间,西服女孩形同人类的外表被撕去,在她身后露出更加悠久深邃的虚幻影子。

「玩真的话,你会死的哦。」

轻轻说完这句话之后,西装女看向小路,马上却露出了些许惊愕的表情。

即便是用了恐吓的手段、女童却仍然没有动摇。

「怎么,使用火的道术师,你为什么还不离去?」

「……因为小路答应了陈鸿,要帮他挡住追来的家伙呀。」

穿着喇叭斗篷和小皮裤的女童,莫名其妙就得意起来,扬起下巴闭上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晃来晃去,那样子就像个小媳妇。

「跟你讲啊,陈鸿可是小路的未婚夫喔,虽然老是顾着面子不承认,但小路已经计划好要把他绑去领证了哟。男人这种生物啊,总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一看到漂亮女人就智商掉线,害,要是被那个女生砍,小路也只能说他太笨……」

「但是啊,」小路的嘴角微微翘起。

「陈鸿他‘很强’,比小路的火还要强,就算是天师、或者是传说中的姑射仙人,遇见他也是只有吃亏的份。」

「所以小路一点也不担心——不管是遇到危险也好还是出轨也好都不担心——陈鸿的❤心早就属于小路啦!」

女童像唠家常一样说出来一大堆话,虽然里面带着些不明不白的奇妙感情,但是西装女还是听懂了内容。

这样啊。

保持着居高临下的俯视,西装女缓缓在屋顶蹲下,嘶哑声音含着几分仪式感。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和“无害杀手”无关,你是带着自己的觉悟,阻拦在我身前,对吧?

那么听好了。我所属派系的名字。

言下之意,就是‘宣战前的通告’。

有意无意地,黑道女孩压下自己的衣领,锁骨中间彰显着黯色的刺青图案:

狰狞头骨做成的酒杯——那是女孩胸口纹上的印记。

「妖怪区有十四条街道,纵横把城区割裂为三十六块。有一个帮派在背面控制了三十六块中的二十块,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呵,想必你也不在乎吧。」

然后她一字字说道。

这片街道属于【髑髅盏】。

3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啦!!!!」

男孩像只汛期的青蛙一样在狭窄小巷里做着反复横跳运动,口里含混不清地发出哀嚎声。

去年双十一大促销买的耐克T恤,本来想着至少能穿到运动会去耍帅,可是现在已经完全变成布条了。

空调扇叶还在吹出热风,机壳却已经被切成了一堆积木样的碎片,灰色墙壁上全部都是焦痕。

背过身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但是陈鸿却完全没有想走出这条小巷。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某个危险份子正在逼近中。

「铮。」

堆放面前的集装箱中间忽然出现一道平直的裂缝,就跟面点师削去蛋糕奶油一样、干脆利落地断为两半。

断面冒出刺鼻的青烟。

「区区羊尾男,你又明白了什么?」

背书包的初中校服女孩出现在集装箱的另一头。

不,应该说是【无害杀手】本人——在他的面前登场。

她手里是流动的光刃,样式大约模仿了某种唐代刀具,好像是直接从虎口处冒出来的一般。长度有一公尺左右,颜色比起日光灯要偏蓝,周围的空气中还时不时冒出闪逝的火星,陈鸿连好好看清楚对方的武器都做不到。

「我明白了一件事——这么夸张的道,你才不是什么普通初中生,根本就是优等生中的优等生对不对!」

「我不是说过我记不得了吗!」

对面用一记平挥回答陈鸿。贴着小广告的墙体出现五公分缺口。

陈鸿学着电子游戏里的动作翻滚,嗡鸣流光贴着后脑勺擦过。可是现实当中哪有什么无敌帧?几片头发就这样飘了下来。

鱼骨辫咬着下唇,似乎在忍受着腿部伤口的剧痛,手里的动作却完全没有停止。不只是单纯的斩击,少女用光刃使出的刀法,似乎参照了古代武术的动作,每个方向和角度都依循着某种律理。

仅仅是活动手腕,轻如蝉翼般的刀刃就散成幻影,四面八方的障碍物转眼被削去。

那场面简直像是恐怖电影里的死亡激光陷阱。

不过,处在攻击轨迹正中央的死鱼眼男孩——虽然大呼小叫着跳来跳去,竟然一点伤也没受。

「一面说着什么都记不住,一面用高级道术砍别人脑袋,这算什么事啊?」

「又不是我想动手的?」鱼骨辫很不甘心的补上几刀,「看在你稍微帮到我的份上,才把失忆的事情讲给你听——你是吃饱了撑的,非要跟别人过不去吗?」

的确,现在的状况完完全全是陈鸿自找来的。

受到熟人的拜托,到妖怪居住区打探消息。半道遇见被追杀的女生,好不容易把她救走,结果发现对方竟然是无差别猎杀妖怪的【无害杀手】。

「在找回记忆的途中,半个月里我用这把刀,总共砍掉了七名妖怪,动手时间基本上是在凌晨一点到三点。」

就在刚才、鱼骨辫像演奏乐器一样结出晦涩的手印,把光线给握在了手中。接着就说出了这番跟犯罪宣言没什么差别的自白。

她只是“亮出了身份”,似乎也没什么歹意。毕竟自称是只砍妖怪。像陈鸿这种用不出道术的差等生,按理应该直接扯乎走人才对,可他居然去劝对方‘停手’。

得到的回答当然是‘关你什么事?’。

可是陈鸿还没有罢休,满脑袋想着‘放她走说不定会害到更多的妖怪市民吧?’,结果完全没考虑后着、自己像个烈士一样挡在了巷子口。

对,男孩不是在‘躲避杀招’,而是在‘阻挡去路’。虽然说手无寸铁阻挡一个持刀少女的事情很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

「蟑螂……你这人就是只蟑螂!」

鱼骨辫纵横挥出五刀,全被男孩躲了过去。躲的姿势倒是相当吃力,可是一连躲过去那么多刀,却让人怀疑那狼狈样子是装出来的。

「蟑螂其实是名贵中药的材料喔,不要小看蟑螂啊!」碎刘海被刀风挂到两边、发型看上去还真有点像蟑螂的男孩说道。

「你到底要在巷子口站多久?」

「站到你答应不再去骚扰妖怪为止。」

「那我的记忆怎么办?」

难道她其实是个天然呆?陈鸿看着鱼骨辫气鼓鼓的样子,一时间觉得有点好笑。

「失忆就去看神经科医生咯。新蓬莱的医疗水平相当先进,听说在【第六区·开之区】的医科大学里,压电陶瓷控制的电子针灸可以在微米程度上刺激大脑、甚至连没有用到过的脑域都能打开一部分——失忆症当然也有几率治愈哦。」

「那种古怪手段一听就没用。」

「不试试怎么知道?反而是你那套‘砍妖怪就能找回记忆’的说法更奇怪些吧?」

女孩很抵触地亮出牙齿,「是脑袋里的‘声音’告诉我的!那个声音说的一定没错,这是道的战争!」

「正常人的脑袋里怎么会出现声音?」陈鸿差点笑出声来,「你的脑子是少儿动画剧场、住着袖珍天使和恶魔吗?」

「我说有就是有!」鱼骨辫像个小三学生一样撅起嘴巴跺脚,剩下一只过膝袜也窸窸窣窣从大腿上滑下来。

「‘你说有就有’。呵,全世界还有几十万人到现在还相信地球是平的耶,难道地球就真的会变平嘛?你个大腿星人!」

啊唷不好。

都怪这女生把袜子用来包扎,搞得大腿太晃眼睛。陈鸿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她应该是很不经骂的那种人吧,据说大脑里掌管知识的区域和掌管骂人的区域是两部分,这家伙虽然看上去是优等生,一举一动却像个会在放学跑到游戏机厅的不听话类型。

果然,鱼骨辫的耳朵像温度计一样红了起来。

「呵,呵呵科科科科!你说谁是大腿星人?」

整个身体都僵住,淡粉色的嘴唇像是裙带菜一样飘飘发抖,然后勉强挤出一个杀气满满的笑容,连犬齿都露了出来。

不过呢,好歹她砍人的动作停下了。

「哈,哈啊,你是不明白情况吧,虽然我忘记很多事情,但是道术的知识还记的轻轻楚楚——特别是那些用来砍掉渣滓的道术!」

虽然对方停下了挥刀,那个像绝地武士的激光兵器也随之点点消散,但是她的威胁让陈鸿嗅到了愈发不妙的气氛。

就好像是游戏里的格斗家马上要释放大招的感觉,连地面上的尘埃都随少女的呼吸而游动。

「呃!抱歉!」总之先道歉好了,陈鸿连忙挽回,「刚刚我是失言,失言了啦!怎么说呢,其实你的大腿也没那么好看……没错就是这样。」

两人中间的空气这次完全凝固了。

「……HELLO?」

尴尬的沉默弥漫在整个巷子里。

陈鸿努力摆出诚恳的眼神让对方相信自己‘确实是这么想的’,可鱼骨辫的表情却越来越扭曲。当陈鸿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的时候——

「给我。去死辣啊啊啊、!!!」

用克制到爆发的拖长语调发出怪叫,少女把双手交叉虚握在胸前,空气和光线一起在手掌中央震动起来。

然后,陈鸿看到了……初中女生的眼角,因为自己对大腿评论而泛起的泪光。

「听好了,所谓道术啊,就是把森罗万象的知识都归纳成‘八种’,再用人的智慧去理解它们,用真理去穷尽它们——」

「比如说乾,乾就是八卦里的‘天’。如果应用‘象数学’的说法、乾还能够代指三千六百种‘现实个体’:放在天文学就是恒星的运转方式、放在颜色里就是‘青色’、放在方位就是‘南方’、放在物理学中就是‘光量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知道解放军现役的固态激光发生器吗?」丢掉理性的少女竟然很畅快的笑着,两手虚握胸前,「装备在导弹车上,仅仅二千瓦的功率,就能跨越战场灼穿坦克的钢板。想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要把同相位的‘光子’聚集在一起就行。」

不妙……不妙!她是在暗示什么?陈鸿心里的警报器开始嘀嘀作响,脊梁骨也莫名其妙发麻。对了,她好像有说光学武器吧——也就是说刚刚那把蓝色的光刃果真是用道术制造出来的?所以现在这个‘握住空气’的动作……

*元亨,利贞。

在意识到对方是在‘制造武器’的一瞬间,陈鸿像踩到地雷一样、玩命地向后方跳去。

但已经迟了。夏日的炽烈阳光忽然变暗…或者说,小巷上空的光线被“扯走了”。

背后空气中显现出古老彖辞,苍蓝色的镭射如朝霞经过漏勺、在少女手中汇聚,光线就像从褪色画布上流下一般,充满在她的掌心。

那是一把两人高的淡蓝色幻影镰刀。利用乾的道术操纵光的折射,投影出的夸张武器。

‘闪镰’——她的嘴中低声说着招式名字。接着用全垒打的姿势挥棒——

现实中根本没人能够挥动这种体量的镰刀,可正因为是光线所以毫无重量,比例根本不合逻辑的武器轻易地被舞动了起来。

弧光割裂了窄小的墙壁,半熔化砖块就像积木一样带飞出去。碎末崩裂四射,简直就像电锯切到果冻。

镰刀在空气中划出一个惨烈的半圆,直指陈鸿的脖颈。狭小的空间里回响着帆布撕裂样的尖锐怒吼。

再前进一公分男孩的脖子便会裂成两段。

随后她却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停了下来。

烟尘弥漫了整个空间。男孩的身体轮廓在灰黄的尘土中模糊不清,一动也不动。

「你……不害怕吗?」

小巷中的空气随着尘埃落定变清晰。女孩透过烟尘看去,陈鸿的脸上连一点恐惧都没有。

与其说感到害怕不如说,陈鸿完全没在乎对方会不会割断自己的脖子。陈鸿从决定在巷子口拦住她的时候,就把危险因素全给忘掉了。

而且他有赖以依仗的某种‘自信’,能在砍到自己的一瞬间击败她的道术——以至击溃最幽玄的道术的自信。

「姑且,你算是个好人吧。」女孩似乎是把怒气都灌进了攻击里。她的嘴角挂着无奈的笑容,群青色瞳孔好像蒙上一层阴影。

「明明素未谋面,刚才还真的帮了我的忙。」

「像我这种没有过去的人,本来就毫无帮助的价值,你又何必自找麻烦呢。」

4

自找麻烦?

陈鸿回味着这四个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来女孩也不是那么暴脾气。她的腿几乎伤到了不能用的程度,却还要拔刀威胁,原因只有一个。

她希望陈鸿退缩,才显露出夸张的武力。

道术等于武力。唯独在这片土地上成立。

此处乃“悬浮”在南中国海上的新蓬莱市。人造岛屿并无地基、“悬浮”指的也不是用钢筋支架撑出水面的意思。如果某人有能力去查3D卫星图像,会看到整个陆地都如假包换地悬停于海面上方——官方数据是三十到五十米的样子——只有岛屿边缘的‘阶梯海滨' 接触到海水。

这片两千平方公里的人工岛屿,纯粹是被“道术的力量”所抬升到海平面之上的,总重到底有几兆亿吨近乎不可估量。相比之下,即便应用最尖端的物理学技术,目前人类最多也只能让千吨级的空天航母飞出水面。

正常人一旦了解这点,便会明白,道术师能够对抗热兵器、甚至是现代化的武装部队,是家常便饭的事。

至于女初中生手里拿着激光武器级别的谜之镰刀,大概也是很正常的?

…才怪!

一点也不正常!直到小巷子陷入安静的这时,陈鸿才终于意识到怪异之处。虽然某人在入学考试中只拿到第五十八万名的成绩,但是‘这个岛上的常识’是绝对不会忘掉的,比如说,——

「道术是号称用真理操作万物的方法论。」

「然而越是接近‘空虚’的物质就越难被操作。能操纵‘无形无质’的‘光’的道术,只有天师之流才能使用。」

女孩把手肘盘在镰刀长柄上,突然很快地说出一串话。

「咦,咦!原来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欸!」陈鸿像被抢台词一样大叫…可惜对方的刀刃在他喉咙上比了比,他只好很委屈地闭上嘴巴。

「……你心不在焉的就想告诉我这个?」鱼骨辫女孩闷声说。「但不巧这部分的知识我还没忘。」

操纵光。对方使用的是最接近世界本质的道术——或者说干脆就是天师级别的人物。道术师们有成千上万种变强的办法,不管是装上带雷符的义肢也好,把脑神经接入二进制卦象处理器预测未来也好,可在那数十万名掌握道术的学生和专职者中间,只有八个人成为天师。

在这个国家,人造的神灵被称为‘仙’,而接近‘仙’的人类,拥有着足够解析自然规律的知识量,因此称为‘天师’。

陈鸿重新打量面前的人……或者说耳朵红通通炸毛少女。

(按她的说法,一个月之前她丢掉记忆独自徘徊在妖怪街区里,对吧。)

天师会失忆吗?绝对是扯淡。

天师会是个初中女生吗?这一点倒是存疑,因为据说能够操作整个岛屿上空降水的【坎之天师】,就是某个女校的初二学生。

天师会是一个穿着三分之一只过膝袜、梳着鱼骨辫看起来很像有钱人家的叛逆大小姐的家伙吗?

……

陈鸿忽然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威胁自己‘走远点’。

「你不会……怀疑自己是‘那八个人’之一吧?」

「……我不知道。」

镰刀像半透明湖面泛起光鳞,隔着幻境般的武具、陈鸿听见少女急促的呼吸。

天师是介于凡胎和仙人之间的存在,天师是强者里的强者…可八位天师的身份和形貌,都属于【全真中枢】的机密。

天师会在被需要的时刻出现。道术监察机构【全真中枢】在主干街的巨大广告牌打出如上标语。可是怎样算是被需要?被谁需要?陈鸿不知道。

或者还有种可能:见到过天师的家伙们,全都消失掉了…不,这也太扯了吧,陈鸿绝对不信这种深夜直播间才会拿来做噱头的都市传说。

但终究他的心里有一丝隔应。

如果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她真的是某位‘天师’,而且还丢掉了记忆,那到底是谁让她失忆的?

「所以你到底忘了什么。」

陈鸿直视少女的双眼。

她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茫然:

「‘自我认知’。」

「唯独想不起来自己的身份、要去做哪些事.」眼睛失去焦点。她机械般地说着。

「就像是有一部分的‘自我’离开了身体一样。总之被‘派遣’到这个区域一定是因为‘道之争端’。如果我真的是‘天师级别’的话, 说不定正在被六爻之类的占卜术所监视,最坏的情况连附近的人都会被 ……」

「等下。」

鱼骨辫忽然回过神来,「你怎么……」

「你怎么还敢问我问题啊?!」

「谁规定脖子上架着镰刀就不能提问的?」

女孩实在吃了一惊,一般人被刀架住颈动脉都会害怕的说不出话来吧,可是陈鸿居然还很理直气壮地抬杠。

鱼骨辫深呼吸,面对陈鸿的坚持而不知所措,这次她真的生气了。一秒钟以后她反而更慌张,因为她对‘发怒’的情绪都感到陌生,在丢失记忆后她还是第一次对别人感到气恼。

「我说最后一遍:这是我自己的私事,不管我在失忆以前【是谁】、决定去【干什么】,都不是你这种道术都用不出来的人可以左右的。」

仿佛是在自我说服一样,她强硬地宣告着。

「在这座城市里,多管闲事的下场是“死”,你不会不知道吧?」

看到男孩的无动于衷,道术师的表情变狰狞,然后钩回手臂。

巷子上方炙烤的日光几乎和她手里的“闪镰”融为一体,刀刃瞬间被推进男孩的脖颈。

血流下来,渍透衣襟滴落在水泥地面。

「我不会退后。」

陈鸿反而露出很快意的表情…样子就像在说“今天真倒霉,我认栽了”一样。

「什么?!」

「别用看笨蛋的眼神盯着我啦,我明白你是认真的。」

高功率的光束在接触皮肤的刹那会造成灼伤,再加强出力的话,连灼伤的部分都会汽化掉,因此伤口才会流出血液。

虽然她手下留情只割到了肌肉部分,但再偏个几毫米,血柱就会像喷泉一样从男孩的大动脉里溅出。

可是他“没有退后”。

虽然此处是第八区的偏僻小巷,没有警备用液态机械也没有巡逻的无人机,直接走掉的话,不会有人会知道这里发生的对话。

可是他“没有退后”。

陈鸿是因为存折空空,才答应某个侦探来到妖怪区寻找【无害杀手】。可他现在绝对不是因为钱才站在这里。

为什么呢?女孩再次问道。为什么你不了解我的过去,不明白调度“光”的道术代表着何物,却还要一意孤行?

「因为这是’正确‘的。」男孩再次偏执的强调。

正确?鱼骨辫喃喃。

「因为你虽然被妖怪追杀,却还是劝我别卷进来。因为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无害杀手’,却在担心我的性命。因为你怀疑自己是天师,觉得自己会失忆绝对没那么简单,所以装模做样威胁我想让我走掉。」

很显然的事情。

陈鸿一语道出他坚持的‘正确’——他看穿了少女内心的本性。

她不是想杀人。她在为陈鸿考虑。

「少!少少少说这些!」鱼骨辫跺脚,脸上冒出一闪而过的红晕,「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可男孩只是微笑。还有一个原因陈鸿没说,那就是她装凶的水平实在够烂,只是把镰刀架在别人脖子上手就会发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滥杀无辜?

所以陈鸿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在搞清楚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之前,陈鸿绝对不会离开。

那就没办法了。我本来不想用这招的。女孩轻轻叹息。

*乾着天也。如其在上,如其在下。

镰刀化作光粒消失。少女分出一只手,指向天空。

然后墙壁变透明、路面变透明……就连天空也变透明。

不对,其实并不是变透明,而是变成了六角形镜面一样的东西。其实陈鸿早就在想了,如果一个人可以随便控制光的轨迹,那是不是连折射率也能操作?现在连小学生都知道黑洞其实不是黑色,只是光无法逃出去才变成那样。

别摆出一副乡巴佬的表情啊,我只是把十五米范围内的光线全部“调转方向”而已,看起来就像是被反射回来了不是吗?在专门搭建的道场里使用的话,这个范围可以扩大到二十公里左右呢。鱼骨辫轻声说。

似乎将空气的透射率单向化了。这是一片光线无法逃脱的「反射空间」。集中光线会带来骇人热度。这也是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

正上方太阳不断向内灌输辐射,四周的亮度不断提高,空气变干燥。肺部像是塞进煤炭一样难受,升温升温升温——

然后某种奇异的“现象”出现了。

小巷的地面,连带染上水晶色的墙壁和空调外机的十五米球形区域内,有无数肉眼可见的‘光弦’不断反射交错,好像拉近了亿万粒星辰。

那些闪烁的弦线是什么?没等陈鸿来得及想清楚,哗啦一声有个东西砸到脚跟。眯眼一看原来是空调机的金属外壳。准确来说是一半固态一半液态的外壳。金属板上被熔出了十多个大拇指粗的洞,恰好和“弦”一样粗细。

…绝对不要碰到那些“光之弦线”,百分百会死。

「其实是常用的【拷问方法】。」

处于结界的中心,即使闭上眼,强烈的亮度还是要把眼睑撬开似的。陈鸿的视力被完全夺取,只能勉强听到少女的声音。

「除开直接用光束割开目标的器官,还有很多“钝刑”,比如灼伤目标的大片皮肤、起到炮烙的效果,比如将高频闪光击入晶状体起到击溃精神的效果,比如单纯提高辐射密度起到烤炉一样的效果……听说人类在五十度的空气中忍受八分钟就会昏迷呢。」

在剧烈的闪光中,陈鸿的耳膜似乎都鸣叫着。

真的假的。她还没“动真格”呢——对了,这是个选择题。

陈鸿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个女孩的道术,就算单纯展开不动都能致人死地。光的结界只有十五米的范围。如果陈鸿选择转身逃出小巷,那就不会被她的道术击中……可这样的话,他之前的坚持又算什么?

如果他选择站在这里,不到十分钟就会被热量吞噬掉,这比逃走更蠢更没意义。

鱼骨辫却没有停下说明,她的声音愈发嘲弄。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懂得这些‘拷问’的知识?」

她是在欺负自己不懂道术嘛?陈鸿想。

「我也……」

「我也很奇怪啊。」

陈鸿的心脏像被一下子攥住一般——那才不是嘲弄的身音。那是哽咽的声音。

「懂得这些残忍知识的我,在失忆之前,又是怎样的人?」

隔着几乎炽白的空气,鱼骨辫惨笑着向陈鸿提出疑问,软弱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个操作着十五米内所有光子轨迹的强者。

气温大约六十度。萦绕身旁的光弦大约有三千度。可她说的每个字如同冰块一样,让陈鸿的脊背发寒。

男孩张开嘴巴,唾液却在一瞬间被高温蒸发掉,嗓子干裂发不出声音。

「答案一定是……带来灾难和不幸的人,对吧?」

她如是说。

是这样么。怪不得她一开始大叫‘救命’,搞清楚陈鸿的体能之后又变了态度。

因为这根本不是他能够干涉的,搞不好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可陈鸿和小路还是“帮了她”。

所以她即使撞倒陈鸿,却劝他别管闲事,所以尽管她的伤口还在渗出血液,也要威胁陈鸿离开。她连少到可怜的记忆都充斥着‘危险因素’,所以绝对不想让他也沾染到不幸。

这是不曾拥有过去的她,思索关于自我的问题之后,得到的最终答案。

……

可是。

这样做真的‘正确’吗?即使在头发都要烧起来的关头,陈鸿却唯独在思考。

她在哭。

答案是明摆着的。

「……错误……」

男孩用尽力气从嗓子眼里挤出反驳。

「……什么灾难和不幸…它们才不是‘正确’的答案!」

在绚烂光线中央,鱼骨辫睁大眼睛,沙哑说道:「呵,那么不会用道术的你,又能为我做什么?」

那就让你看看好了。

陈鸿做出了决定,虽然在摄人心魄的巨大光迹中根本看不到眼前十厘米外的东西,但他能感觉到女孩就在前方——在前方抽泣。他慢慢蹲下身子,用手指接触地面上的血液。

「还用你问?我要帮你找回记忆。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才不管那些。」

接着在充斥热量的空气里,他开始自我介绍。

「听好了…决定帮你的这个人叫陈鸿。就读碶门座中学高一年级,成绩排名是六十万学生里的五十八万三千名。不会用道术。」

道术师总是很自以为是,认定答案就不会更改,因为不这么做就找不到自己的‘道’。可自以为是终归会漏掉某些东西。

比如说她觉得陈鸿不会用道术这一点。

「不会用道术的原因是。我是炼丹师。」

从脖子伤口处流出的血液,本来早已干涸在地面,却在手指碰触之后全部沸腾了起来。

丹术才不是将铅汞放入烧炉内炼成不老药的技术。

传说世上存在提取物体的精粹、转化成药丸的【外丹术】,也存在着吐纳天地的能量,转移到人体内部的【内丹术】,但这些也都是表象而已。

此乃被仙人禁绝的秘密:

丹术的本质就是‘丹’字本身——一横封住一点。

*丹术,是最古老的封印术。

从男孩的脚下出发,跳动的血液在地上蔓延成圆环,将两人包括在内。

好像照相机镜头失焦一样,小巷里的景象‘模糊’了一下,接着在圆心的位置,忽然出现了一个纯黑色的‘孔’。孔洞大约有一个网球大,静静悬浮在半空中。

明明连空气都被加温成纯白,然而那个球体是无与伦比的挚黑,好似宣纸上濡染出的墨渍。

鱼骨辫看着那个空洞,她觉得好像有某个东西从内向外窥视,可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好像连善意和恶意都无法渗透的绝对的空洞。

被男孩的血液所包裹起来的‘乌有之物’……说它是‘宇宙的边界’也不为过。

陈鸿慢慢站起身。一瞬他张开了眼睛,迎着无数光芒逼视女孩。

「丹术就是把一个东西封入‘空虚’里。」头发乱糟糟的男孩踏前一步,向‘孔’伸出手,「炼丹师因此,可以封存最炽烈的火焰、最彻骨的寒冰……现在我要把你的‘光’装进去。」

男孩好似站立于世界中心。

运作水流的机械比运作发条的机械强力。蒸汽的机械又比水轮机更强,运作电子的机械更较蒸汽机强大,而现在是量子的机械的时代——万物越接近“无”,或者说“冲虚”,蕴含的潜能就越可怕。这是道术师所公认的原理。

那么,直接创造出“虚空”的力量,是有多么的大逆不道?

“以曜成丹”。

陈鸿慢慢合拢五指,握住“孔”的一瞬间,失去记忆的少女初次感受到了‘恐惧’。

世界的发条被扼住。整条小巷的景物定格。空调扇叶不再旋转、地面上的集装箱碎片不再颤动。但这不表示它们真的凝固。而是因为它们反射出的‘光线’静止了。

笼罩天空的琉璃色镜面,如脆弱的泡沫一样裂开。

然后像是突然按下播放键,一切可见的光与影子,向男孩的掌间奔涌而来。

最终是刹野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