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们讲啊，我之前在论坛上看到的，百分之百通过补考的秘籍！」
神色轻浮、夹克穿得比酒吧乐手还要时髦的褐发男生，对教室里其他人大声宣布。
现在是六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
这方合金教室里坐满了迎接补考的高一学生。大概所有人都是C类学生：道术使不出来、又跟不上新蓬莱市激进的教学进度、没有学科上的特长、既不会解球形薛定谔方程也背不出周易全文的倒霉蛋们。
「让考试时大脑变得活跃的关键就是……血液！」褐发男洋洋自得地拍自己的脑门、但是那种轻佻的语气让他根本装不了学霸，「如果在考试前的早饭吃太多、那么血液就会全部跑到胃部消化，脑袋就会供血不足，原本记住的知识也会忘掉。」
「可是吃太少也不行，缺乏足够的能量会让人感到头晕。所以秘诀是【吃糖】！在摄入节制的主食之后、不断的【吃糖】！在来考场之前、我已经吃掉了昨天买到的限量款脸盆布丁，现在我的整个血管里都充满了【糖分】！」
「唔唔唔唔！感觉血液全部集中在了头部，它们要来了！！！」
可是你如果没有背书的话，血液再集中也不会变出没学过的知识吧？坐在后排的几个满脸灰暗的学生，用看傻瓜的目光看着轻浮男表演。这个花花公子模样的人怎么还会担心血糖，明显就是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说不定他昨天还在跟不知道那里的漂亮女生约会、今天就大神经地参加补考来了。
对……因复习挂着黑眼袋的学生们看过教室一遭，要担心身体问题的不是这个褐发男、而是坐在角落的那一位吧？
显眼。
实在过于显眼。在这个补考教室里、最显眼的人不是那个叫嚣着没谱考试秘籍的轻浮男。而是坐他后面、拼命把自己藏在角落里的头发乱糟糟死鱼眼男生。
在所有人都携带铅笔和直尺的时候。那个死鱼眼男生，正在挂点滴。
男生的左手背有根静脉针，针头连着一枚超大号输液袋挂在天花板的金属钩上，里面装着生理盐水之类的东西，看来是在补充大出血之后的缺水症状。他的皮肤苍白的像是吸血鬼一样，上面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淤青，简直就像被人丢到水蛭窝里放了一夜。
这个男生……正在用死掉的眼神平视前方，嘴唇一开一合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惨。」
太惨了。在考场上挂点滴的忧伤男生·陈鸿，好像连期待放假的热情都失去，就只在念叨‘太惨了’。
四小时前、早上六点钟的时候，陈鸿从失血性休克的状态中醒来，发现自己就像只外星动物般被放在了重症病床上，身上接满各式各样的管子。然后紧接着就被闯进来的戴眼镜美女医生臭骂一顿，“从来没有见到过你这种行为艺术一样的失血症，为什么皮下的几万根毛细血管全部破裂？如果不是利用黄老学派的针灸术，你的皮肤就会像树皮一样脱落！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要不是那群妖怪送你过来的及时、差一点就必须移植皮肤到你身上！是来自澳大利亚的克隆种猪的皮肤哦？”
因为身上皮肤都是自己的而长出一口气，陈鸿打开手机却又嗡嗡响，马上接到上午地理和下午道术的补考座位安排。
新蓬莱市的考试管理是出名的严格，但他还是侥幸地想：自己这样子绝对有理由请假吧？
陈鸿向管理学生成绩的‘学术委员会’打电话说明情况，得到一条录音讯息：
「——在这个国家唯有考试是神圣不可侵犯，只有考试才能越过资本和阶级的壁垒、天下大同地选拔出‘才能’。新蓬莱是道术师和异种所聚集的都市，妖怪和人类的隔阂、精灵和吸血鬼所受到的偏见，在参加考试的那一个瞬间都会消弭。新蓬莱‘学术委员会’敬告所有试图装病来躲避考试的学生：人在做天在看，不去补考吃零蛋。无论因何原因缺席今日十点半的考试，则有可能被退学并送至新蓬莱各处的道观内、强制劳动整个学期。」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才不要去清理脏兮兮的功德箱！！！陈鸿甚至都没有时间对打油诗做出吐槽、便像一条翻身的咸鱼一样从病床上弹起来、中途接过医生递过来的点滴杆、一路嚎叫着冲出医院冲上地铁。
人是赶到考场了。
……现在离考试还有半小时。陈鸿连电子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这不是没有吃早饭的问题，其实就是急性贫血综合症导致的脑供血不足。
咦。迷迷糊糊的陈鸿想。昨天晚上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非常非常了不得的事来着。
为了让背负着罪孽的‘无害杀手’从全真中枢的控制中解放；为了让憎恨自身力量、却又不甘心死去的‘妖怪之王’得到救赎。炼丹师陈鸿付出了全身将近三分之二的血液、把依附在大圣身上的十五亿份关于‘心猿意马’的传说、以及鱼骨辫身上的控制程序‘外周敕令’，一股脑的炼为虚无。
可是陈鸿依然要参加补考，不懂道术也记不住地理知识的他，自从苏醒时分就没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平时会使用头槌撞到他胸口大喊陈鸿陈鸿陈鸿的银发女童不在身边、一脸冷酷的西装妖怪、还有不知道情况的鱼骨辫少女也都没有出现。前几天他还想着补考完就犒劳自己大吃一顿、可是从侦探大姐姐那里拿过来的五百元跑腿费，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一百七十元了。
陈鸿感觉自己就像要被世界遗忘了一样。
「离考试还有二十分钟，马上教室里的电子信号就被屏蔽，好不爽……」坐在陈鸿前面，享乐主义派的棕发男生说道，「所以现在该做的事情是——」
「打开手机观看娱乐直播频道！」
褐发男转过身从书包掏手机、见到陈鸿的样子后大惊，「笨蛋阿尔法号机！你怎么像干贝一样变得蔫巴巴的，难道你丢下我一个人复习了通宵嘛！我好心痛，比昨天约会被女生放鸽子还心痛？」
不，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复习啊笨蛋贝塔号机。这里面有一些很深刻的解释不清楚的原因……陈鸿有气无力地对友人说。反而是你为什么会现在想去玩手机？
「你想啊，新蓬莱市到处都是这种无聊的自动化设施，虽然有的时候确实很方便……但是瞧瞧这间考试专用教室，用合金做成隔离信号的墙壁、按动按钮就会从天花板降下挂输液瓶的吊钩、试卷通过自动装甲车从郊外的命题室拉到考场来杜绝泄题……这些玩意就写明了把我们C类学生不当人看嘛！‘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感受属于人的温情’。这就是在考试前还要玩手机的理由，怎么样！而且我家很有钱、考不过也不会因为扣钱而吃不上饭。」
「你不说最后一句我说不定就信了啊！」
知道我在关注谁的直播嘛，褐发男生对陈鸿亮出直播软件，是最近很火的那个，自费到世界各地去旅行观光的大胸部记者喔！她最近居然到新蓬莱旅行了……？
是是是、但我不很关注直播圈子啦。我连自己吃饭都没钱，怎么可能去给主播刷礼品。陈鸿敷衍着，眼睛瞟过屏幕。
等下，那个主播好像有点眼熟。
………
………
「哈、哈喽观众老爷们大家好！」
女记者站在长长的公路旁。
夏落身穿标志性风衣、双手叉腰、胸口的超笨重相机陷在衣领里，她正在久违地深呼吸。
「虽然来这里的前两天遇见了很多困难……」
「被大冰块砸中……」
「被水银机械追赶。」
「在奇怪的无人区遇见了叫声像狗的猫咪、以为是缝合怪兽而被吓到夺路而逃。」
「但！是！」回想起昨天遇到的各种不幸、夏落都快被自己的意志感动了，「在被网站管理封禁24小时之后！在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三天、我终于修好了摄像无人机，并且还特地看了天气预报，今天的直播活动终于照常进行！！！」
被各种螺丝钉和钢片拼到一起的四翼无人机伸出镜头，听话的朝向夏落所指的方向。
横跨新蓬莱市的郊野区域，一片蓝宝石色的无垠公路正在延展，出现在一百万名观众的屏幕上。阳光投射到玻璃状的公路表面、分解成彩虹的光谱，映照至阔落的天穹。
这里是，新蓬莱市的地标之一——远离市中心的‘太阳能外环公路’！记者喊出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新蓬莱作为中国最未来化的都市、耗能也是普通城市的好几十倍。但是这些能耗完全由城市内部的清洁能源所供给。眼前的公路，表面被超薄高分子塑料板所覆盖，内部充满有机硅型太阳能电池，因而显示出蓝宝石的绮丽颜色。
在最晴朗的天气里，这条半径为三十千米的宝石状环岛公路，除了作为货车运输的高速通道，还可以同时带来十万人份的用电量。
【超厉害！】
【我记得是世界最长的太阳能公路吧。】
【国家真是有钱，还是说因为社会主义的优势嘛？】
看到弹幕投影的一片赞叹之声，夏落感觉飘飘然了。没错，这才是旅行主播的意义所在，世上许多人都过着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他们也想去看看世界的不同角落。怀揣着展示世界之美的梦想、夏落才决定做一名旅行记者，踏上了来新蓬莱的旅程。像被陨石砸中、胸罩被高中生看到之类的只是特殊情况，完全不会动摇夏落的理想。
【咦，好像有人走来了。】弹幕说。
蛮奇怪的。太阳能公路地处郊野，甚至都接近了最外侧的阶梯海滩。公路连接的是外环的智能化工厂和废料处理区。平时通过此处的只有自动驾驶中的大型货车，很少有人会徒步前来这里。
……但是夏落看见，从漫长公路的一端走来三个人。
一位个子高挑，穿着拉链式西装。一个是头发银白，穿着迷你小斗篷和时髦皮裤的小学生模样。另外一个女孩梳大辫子、穿着画风古怪的薯片广告衫，但裙子是校服款式，似乎在腹部还缠着纱布。
除了那个眉眼如刀的西装女、剩下两人都带着医用口罩，看不清楚脸部。
她们是本地人、而且从头上的汗珠可以推测，是花了很长时间从市区走过来的。她们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夏落的鼻头一下攥了起来，记者的嗅觉告诉她，好像有‘大新闻’的气息。
「——是这里吧。大概还有三分钟会经过。我先说好，这种事我这辈子只会做一次。」
「呼呼呼！小路感觉超兴奋！」
「……这样做不会被通缉吗？算、算了，只要能帮到他的话……」
三个人用鬼鬼祟祟的语气交谈着。而且那个西装女的瞳孔……好像是妖怪吧？夏落感觉到身体里的‘采访开关’被按开了。酷酷的妖怪为什么和两个人类女孩跑到太阳能公路？说不定她们会使用奇怪的法术和超能力呢？
整整两天没有正常工作过的夏落、此时觉得记者之魂在熊熊燃烧。「登上岛屿后，对‘居民’的第一次采访现在开始！」记者大叫着跑过去。
三人看到夏落之后，明显吃了一惊。
「……大胸部记者想知道小路来这里的原因吗？」那个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幼女把脸贴在镜头上说道，「那是因为小路的丈夫好不争气，道术什么的一窍不通，说不定连今天的补考都通不过。所以小路想了一个好办法来帮他！而且还请到西服妖怪和辫子精来做帮手～哼哼，小路真的是天才喔！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不戴口罩？因为帮派里的人向来都是敢做敢当。我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问我来这里的原因吗？」西服女孩对着镜头，眼神很罕见地游移了一下，「是因为‘报恩’吧。有一个头脑不清楚的笨蛋，嗯，根本不自量力、做事荒唐无比的笨蛋。但是那个人，做到了我无论如何都想去做、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情。哼，或许是仙人也无法完成那样的事吧。他给我上了一课，就是这样。」
那你呢？夏落问薯片人女孩。
「……在我的身上，曾经有‘罪’。」
面对镜头，没有人知道身份的辫子少女，轻轻的讲述。仿佛发出声音的不是声带、而是她的灵魂。
「一切的事情都遵循着道理。善良呀，罪恶呀，不能去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星星运行的轨迹，苹果落下的方向。如果知道了世界上无数种的‘道理’，就可以把思考交付出去，不用对结果负责。」
「——我曾经这么想，却因此而造成了不幸。但有一个人，把我从道理的桎梏中解脱出去，还揽下我身上的罪恶，把它们撕成粉碎。虽然那些‘罪’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结束，但我确实被他所拯救了。所以我……」
群青色的瞳孔里闪烁着星点，「我一定要帮他，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
你脸好红。夏落说。
「咦，咦咦咦咦咦？」辫子女孩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有吗，有吗？哈，哈哈哈。你在开玩笑呢对吧……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没错！连道术课都要补考的家伙，居然能用出那种怪招来，实在太奇怪了！我就想弄懂那个而已？」
「而且他把那一位的能力封印之后、各种麻烦的记忆也恢复了，这几个月的功课……还没有跟老师请假呢。真是的真是的，但是他没时间复习也有我的责任、所以所以……？」
……且不说你的脸越来越红了。你们三个说要帮谁的忙，到几十公里远的太阳能公路旁边是想干什么？夏落问。
你先后退几步。鱼骨辫女孩说，你靠公路太近了，不方便动手。
后退了，然后呢。
还不够，再后退几步。银发女童说。
好，现在呢。
再后退十米！西装妖怪朝夏落喊道。嗯，那样差不多。
「我已经拍不到高科技太阳能路面了！你们是什么意思。弹幕都在发牢骚啊！」夏落踮起脚尖、满头问号地喊回去。
就在这个时刻。
无人机的广角镜头里，蓝色的公路是一条横跨屏幕的直线。
直线的左端，是莫名其妙出场的三人。
而直线的右端，自地平线的另一边，驶来了一辆巨大的青灰色装甲车。无人驾驶，正面钢板厚度为十二厘米，机动性等同于陆军现役的悬浮气垫船，搭载超小型的核聚变炉，装备的电磁轨道炮足够与‘大妖怪’级别的存在抗衡，在底盘上刻有【归藏】式道场、可以无效天师级别以下的道术攻击。
但是夏落记得清清楚楚，这辆载具不是‘作战用途’。她在《新蓬莱旅游指南》里看过介绍，这具从头到尾充斥着暴力感和科技美学的自动武装车，名字叫作“文昌号”。
它现在的作用是。
装载高一年级的补考试卷，在确保没有泄露的情况下运载到考场。不是开玩笑，因为以前曾经有痛恨考试的学生组织发动大型道术攻击运试卷车，所以才变成这个样子。
——哗啦。烈日之下，路面的高温把空气都扭曲了。
隔着公路的长条形空白区域，镜头左面的三个人拦在路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右面的试卷车。
「前方道路探测到障碍物。试卷运输中，请务必回避！否则开启火力反制系统！」战车的导航仪发出尖啸。
没人挪动一步。
双方的距离不断接近、再接近。忽然有种肃杀的气氛弥漫开，好像美国牛仔片里的决斗一样。
这个时候夏落察觉到了一件事。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些天的霉运已经过去了？她想。不管是天上降落大冰雹，被水银触手摸到胸部，还是在路边被一只拥有狗灵魂的猫吓到落荒而逃。这些看上去‘最奇异’的事件，在其他地方根本没可能发生的事件……放在新蓬莱市里，是不是反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件？
所以呢？眼下这三人到底要‘帮谁’、到底想干什么？等下，她们是不是说过“可能会被通缉”之类的字眼…？
……某个念头产生的一刹那，夏落在镜头前的完美笑容崩溃掉了。
「呵，呵呵呵霍霍霍哈哈哈。」
夏落发出意义不明的怪笑声，记者小姐的表情比被冰雹击中还要悲痛。她总算明白要发生什么事情。
下一秒。
高温火焰、大地崩裂、还有激光镰刀全部命中。装甲车发出大爆炸！
——直播屏幕中，只见到几千份试卷被冲击波卷起，裹着烧焦的钢板碎片，飞向无人机的镜头。那场面毫无疑问是夏落一直想要拍到的的、震撼人心的奇观；在无人机被再次毁灭的前一秒、在记者小姐最后的大喊大叫中，漫天的试卷们就像在向全世界的一百万名观众问好：
欢迎来到新蓬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