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艾雅法拉首先感知到的，是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虚弱的少女努力撑开眼皮，又被过亮的莹白色灯光刺得闭上双眼。与此同时，艾雅法拉的耳中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这并不让她意外。从训练室昏迷之后的记忆如同一道巨大的断层横在身后，疲惫的大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当前的现状。

少女尝试用深呼吸来缓解躯体的僵硬，小小的胸口一起一伏，贪婪地将新鲜的空气送入体内，麻木的四肢才逐渐有了知觉，让她能感觉到身下柔软的床铺。小小的右手随即自然地朝床头柜摸去，但右手并没有按照预想抓到助听器，而是触到了像是金属一样的器皿，尚且迟缓的反应让艾雅法拉来不及停下手臂，将柜上的不明物体直直打翻下去。

察觉到不对的艾雅法拉第二次努力地睁开双眼，这才看清房间大致的模样。白色涂抹的墙壁，挂在床侧的白色布帘，就连床的扶手都是用白色的塑料制作，整个房间的用途一目了然——艾雅法拉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但如果从左手旁悬挂的空吊瓶和指向十二点的钟表来判断的话，自己已经在这房间的角落里躺了很久。

刚刚自己打翻的应该是水杯一类的东西。艾雅法拉喘了口粗气，逐渐活化的思绪一角，开始猜测接下来是谁会冲到床边——

遮挡在左侧的布帘被猛地拉开，正是平日里充满淑女风范，此时却顶着一头乱发的天火。看到艾雅法拉苏醒过来，天火迟疑片刻，又回身飞奔了出去。不多时，身着医护服的芙蓉干员一路小跑进房间，天火则有些趔趄地跟在后面。

芙蓉摘掉手套，用一只手摸了摸艾雅法拉的额头，随后戴上听诊器，在艾雅法拉的胸口处简单地听了一会儿，最后伸出一根手指，在艾雅法拉面前晃了晃。看到不明所以的艾雅法拉眨了眨眼睛，芙蓉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扭头对天火说了些什么，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艾雅法拉的助听器，轻轻地帮眼前虚弱的病人戴上。

“能听到我说话吗？”芙蓉的嗓音十分有活力，对于听力不好的艾雅法拉而言很有辨识度。艾雅法拉眨了眨眼睛，然后费力地扭过头，看向一旁如释重负的天火。

没有打理所以显得乱糟糟的头发，一夜未睡所以有些发黑的眼袋，还有皱巴巴的衣服——艾雅法拉推断出这些，心中的愧疚越来越大。“赫默医生还在查房，我去叫她，”芙蓉转身对天火说，“待会儿她应该就可以自己动动身体了，一会儿我来照顾她，你就去休息吧。”罗德岛刚经过一场大战还没有几天，有许多伤员还在接受治疗，所以医护人手有些紧张。

疲惫的天火应了一声，搬过椅子坐在艾雅法拉身旁。

艾雅法拉忽然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这么久，双腿却一点也没有麻木的感觉。

“嗯，烧已经退掉了，呼吸也还算平稳，没有并发炎症。”赫默医生一边做着诊断，一边对身边的芙蓉吩咐工作，“病人还有些虚弱，给她吃些流食，再吊一瓶葡萄糖，”芙蓉认真地做着笔记，“艾雅法拉干员，能听清我说话吗？”赫默的声音放大了些，艾雅法拉这次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你昨天在训练室晕了过去，还记得吗？”看到艾雅法拉点头，赫默“嗯”了一声，“你在使用源石技艺的时候，身体负担过大，导致法杖上的能量反冲回了躯体，这次有人在你旁边看着，下次没人的话，后果就不仅仅是昏过去这么简单了。”听到赫默略带责备的发言，坐在一旁的天火把脸埋在手中，上半身撑在双腿上，像是在自责。

“先好好休息，明天大概就可以下床走路了。”赫默又跟芙蓉嘱咐了两句，就转身离开了病房。

“天火姐姐？”艾雅法拉小声唤道，眼前的法师还在自责，许久才微微移开双手，不过艾雅法拉还是看不到天火脸上的表情。

天火的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没关系的，这不是，天火姐姐的错。”艾雅法拉努力摆出一个认真的表情，一句一顿地安慰她，一边在心底摸索着，想找出一个理由，“我那天，睡午觉的时候，没有盖被子，所以感冒了，然后就，晕倒了。”站在一旁听着的芙蓉忽然“噗嗤”一声捂住嘴，然后又不好意思似的快步离开了病房。

天火没有说话。不过，虽然只有些微，但她的双手逐渐离开脸部，让艾雅法拉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紧咬着的下唇有些发白，红红的鼻头大约是不停的揉搓导致的。

“我没事的，就是，有两顿饭没吃，所以才这么，有气无力的。”艾雅法拉说完，忽然发现自己忘了什么，“啊！不好，我还没有，喂小黑羊吃饭……”艾雅法拉挣扎着想要起身，天火见状，急匆匆地站起把艾雅法拉按住，听了艾雅法拉的话，她的表情逐渐变得哭笑不得：“住在你宿舍旁边的地灵帮你喂了，你不用担心，别乱动……”

病房门敲响，芙蓉拎着保温桶回来，放到了一旁的床头柜上。“古米听说你晕倒之后专门给你熬了营养粥，快趁热多喝一些吧；天火也是，在这里看了这么久，快去吃午饭休息一下吧。”芙蓉轻声说，一边打开保温桶盖，清甜的香气直往两人胃里飘，勾得艾雅法拉情不自禁地想抬头去看，奈何身体的状况还不允许她这么做。

天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又被芙蓉伸出一只手拦住：“不会分你喝——也不会让你喂的！万一烫到艾雅法拉，多不好。”天火愣了一下，原本苍白的脸忽然浮起一抹红色：“要……要你多嘴！我只是问一下她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正常的饮食——”“罗德岛有专业的营养师团队，不用担心的！”芙蓉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把好像还要继续说下去的天火给噎了回去。

看到天火总算不再一直失落下去，艾雅法拉放下心来，小声地问道：“不如天火姐姐，晚上也过来吧？总是躺在床上的话，会有些无聊的。”天火脸上的红晕还没消去，有些别扭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病房。

“今天的她还真是好懂，平常也这样子的话，不是会好很多吗。”芙蓉一边盛粥，一边嘀咕道。

晚上七点，天火如约来到病房。休整了一番后，重返淑女风范的天火轻快地走进房间，艾雅法拉还能嗅到天火身上散发出的清新的苹果香气。

天火坐在艾雅法拉旁边，一会儿盯着艾雅法拉的角发呆，一会儿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两人之间就这么保持了数秒的沉默，直到艾雅法拉轻咳一声打破了寂静。

“天火姐姐，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艾雅法拉搜肠刮肚，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天火这才惊觉过来：“啊，对，说的是啊……不过我有什么故事可以讲呢……”天火陷入了沉默的思考，房间也再次陷入了寂静。

“唔……天火姐姐养过宠物吗？”艾雅法拉想起之前天火看到小黑羊时的激动神情，有些疑惑地问道。

“有哦，我有养过一只猫。准确地说，是‘我们’养过一只猫。”天火跟随着回忆，慢慢地对艾雅法拉讲道。天火所在的“王者之杖”总共也只有五人，有几只宠物舒缓生活氛围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它叫‘菲尔’，是一只黑猫，毛色比艾雅的小黑羊还要深，瞳色则是很鲜艳的金黄色。”天火的表情逐渐温和起来，仿佛那只黑猫就在眼前，“当初我和伙伴们是在一座废墟里捡到它的，那天还下着雨，它就那么小小的一只，躲在混凝土板下瑟瑟发抖。”

“虽然是理论中的结果，我们还是都没有想到它也感染了源石病。不过大家反正都是源石技艺的使用者，也不怕它，所以菲尔就这么一直留在家里，慢慢地就跟我们混熟了。”

“后来它看着我们练习法术，自己竟然也学会了从身体里冒出火焰，起初我们都吓了一跳，看着身上还着着火的它兴奋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还好我们事先都给家具做了防火处理，不然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子呢……”天火开心地笑着，一边用手向艾雅法拉比划着菲尔跑动的轨迹。

“再以后，随着它的成长，菲尔的力量已经是不能忽视的存在了。我们会带它出门撒撒野，免得在家里不小心烧掉了谁的东西，但是菲尔真的很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时候，两只耳朵就会耷拉下来，一直低着头，那可怜的样子让我们都舍不得去怪罪它。”天火发出了一声感叹，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怀念，“我们之中有如果谁碰到了不开心的事情，菲尔就会跳到怀里撒娇，又或者生气地拖着一身火跳来跳去……一个宠物居然会因为我们不开心而感到生气，还真是神奇的事情。”

艾雅法拉静静地听着。她可以理解天火的感受，在艾雅法拉一个人伤心的时候，小黑羊们就会咩咩地围在她的身边，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对于艾雅法拉而言，小黑羊就像是家人一般的存在。

天火打开了话匣子，一直跟艾雅法拉讲着菲尔的趣事。房间里逐渐充满了二人的笑声。

“天火姐姐一个人来罗德岛，不会想菲尔吗？”艾雅法拉突然问道。如果把她和小黑羊分开那么久，她肯定是无法忍受的。

只有一瞬间，艾雅法拉看到天火脸上开心的神情被悲伤所取代。

“那是整合运动兴起没多久之后，有一天，我们出门带着它去游玩，结果在当地陷入了一场整合运动的暴乱。”天火轻声讲道，“那群暴徒到后来已经变成了疯狂的施暴机器，虽然我们五个人足以自保，但在混乱之中，由于感到害怕而放出火焰的菲尔，被那群混蛋当作了敌人，被一棍……”

如鲠在喉的天火发觉自己情绪的不对，连忙清了清喉咙，有些抱歉地看着惊呆的艾雅法拉。

“啊……”艾雅法拉也有些歉疚。会戳到天火的痛点，是她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天火姐姐以后，也可以来找小黑羊玩的，它们很喜欢你的！”艾雅法拉连忙安慰着明显有些失落的天火。一直在被别人关照的艾雅法拉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把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小黑羊当作救命稻草。

“谢谢你啦。”天火微笑着握了握艾雅法拉的手，抬头看了一眼钟表，“哎呀，已经这个时间了，那我就不打扰艾雅休息……”“等，等下！”艾雅法拉忽然大声叫住了起身欲走的天火，“不，不如天火姐姐今天晚上就跟我一起睡吧！”艾雅法拉都为自己提出的任性请求而感到羞愧，天火先是有些吃惊，后来又露出一副迟疑的表情。

“赫默……赫默医生和芙蓉姐姐也一定会同意的！”艾雅法拉连忙补充，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挂吊瓶了，仪器设备之类的东西都已经被搬去作他用。她故意露出一副哀求的神情，就差流泪给天火看了。

虽然是用作单人床，但是罗德岛的床铺都无一例外做得比单人床更大一些，这让原本担心地方不够的天火抛掉了最后的迟疑。听着天火的故事进入梦乡的艾雅法拉，此刻正躺在天火身侧，发出安稳的呼吸声。

有个妹妹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习惯了与同龄人相处的天火忽然这么想到。她扯过被子的一角盖住脸，又觉得被盖住的地方热得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