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雅,艾雅,到妈妈这来!”

装修简单又不失雅致的客厅里,年幼的艾雅法拉开心地笑着,伸出双手笨拙地朝妈妈走去。一旁的爸爸坐在沙发上啜饮着咖啡,一边满脸幸福地看着母女两人嬉闹。

早餐后的客厅,是这位父亲最舍不得离开的地方——在投入工作前偷得的一时闲适,即使全部用来与女儿相处,他也完全不会有一丝迟疑。对于常年都埋头于研究的夫妇俩而言,一个鲜活生命的降临,可以说是再度激起了被冰冷的数据和运算掩盖住的情感。无论是对自己的心理状况还是学术研究,都毫无疑问有着积极的效果,这位学者想。不过——

我有女儿了。

每当默念这五个字时,艾雅法拉的父亲的心中,负责储存情感的小布袋就会被其中躁动的感情挣破,柔软而温暖的幸福感像棉花一样充斥在心房,压得他喘不过气,又让他的眼角情不自禁地泛出泪花,就算是拿研究的重大突破相比,带来的满足感恐怕也不能及女儿的一半。

“老公,别在那傻坐着了,你也来陪艾雅玩一玩嘛。”妈妈看着望着这边露出呆滞笑容的爸爸,轻笑着抱起小小的艾雅法拉,朝爸爸走了过去。难得的周末,夫妇两人打算在今天多分配一些时间和女儿相处。

爸爸放下咖啡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后站起身来,从妈妈的手中接过女儿。从空中被换到爸爸怀中的艾雅法拉咯咯地笑着,两只小手贴在爸爸粗糙的脸上摸来摸去,开心得合不拢嘴。

这位父亲歪过头,轻轻枕在女儿肩上。像这样平和而温暖的生活,他不曾,也不敢去希求。然而如今,自己正被这股幸福感所包围,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他只希望这一刻,能成为永恒。

时间的标尺向后推移,已经成长为少女的艾雅法拉正坐在幼时与父母嬉闹的客厅,怀中抱着一只还是羊羔的小黑羊,其余的几只则姿势各异地躺在一旁,无一例外都在睡觉。

大概是多亏了房间里放置的几株绿植,加上艾雅法拉对小黑羊们细致的清洁照顾,客厅里的空气一直都还不算糟糕。只是以往经常可以闻到的咖啡香气,却在这段时间不复存在了。

艾雅法拉曾经依靠平日对妈妈的观察,尝试着熬了一杯咖啡,但只是抿了一口就被苦涩的味道逼得伸出舌头,接连喝了好多口水才将余味冲掉。

或许等自己长大了之后,就不会怕苦了。有些不甘心的艾雅法拉想。

不久前,父母由于科研上的原因,不得不外出出差,只好把艾雅法拉一个人留下——正是由于相信艾雅法拉足够自立可以打理生活,他们两人才能放心地让艾雅法拉一个人呆在家里。不过临走前,妈妈担心她会觉得孤独,就带给她几只小羊羔——第一次与人以外的动物亲密接触,艾雅法拉就被兴奋的小羊羔烫到了手。

“哎呀,忘记给你手套了……”妈妈有些愧疚地拿出隔热手套来,给艾雅法拉的另一只手戴上,然后拿了医药箱,蹲下来给艾雅法拉烫伤的手指涂上了药膏。

“这些小羊看来很高兴,所以它们的毛发才会变得这么热,”妈妈无奈地笑了笑,“还好烫伤不太严重,今晚睡一觉起来手就能好。”妈妈伸出手揉着着艾雅法拉的头,坚强的少女则报以开心的笑容。

“谢谢妈妈!你们不用担心我的,有这些小羊陪着,我一定不会寂寞的。”艾雅法拉开朗地说,“就算有什么事情,我也会找邻居家的阿姨帮忙的!”

妈妈放心地松了一口气。门外的爸爸探出头看向艾雅法拉的房间,“也不要担心爸爸妈妈,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还会给艾雅带礼物哦。”“嗯!”艾雅法拉用力点了点头,目送着父母坐上早已停在门口等待的车辆。车子缓缓驶离,直到从艾雅法拉的视野中消失。

周末。艾雅法拉早早地做完学校的功课,却也没有了读书的心情。她轻轻抚摸着怀中早已醒来的小黑羊,打开许久未用的电视,试图用新闻栏目打发时间。正午是新闻栏目的黄金时段,所以会将许多重要的新闻放在一起播报。

“……本台刚刚收到最新消息,今天上午十一时许,位于乌萨斯西部海域的火山‘Eyjafjalla’开始了一百九十年以来的首次喷发,据有关部门表示,政府已在今日凌晨启动最高级别的避难预警,岛上居民已悉数撤出。受制于环境条件,当地的受灾情况尚未确认……”艾雅法拉吓了一跳,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取自火山,但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见到它。

镜头转接到了现场。即使摄像机已经与火山保持了很远的距离,从电视中所能看到的场景依旧可以十分震撼——火山口的正上方,喷薄而出的火山灰侵蚀着周围湛蓝色的天空,直到漫天都被灰色取代;而火山口的下方,大片汹涌的灰色气流沿着山体狂奔而下,从摄像机的角度来看,气流与山下的建筑似乎近在咫尺。一旁的记者正匆忙解说:“我们可以看到,此次喷发所带来的烟尘量庞大,恐怕附近空域的航班飞行会受到严重影响,而火山碎屑流的态势不见减弱,预计会出现不小的财产损失。”镜头的最后,火山口还在不断地喷射着赤红色的岩浆。

艾雅法拉内心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不知道那些逃出去的岛民们还能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又会不会有人在这场灾难中失去性命。这座与她同名的火山,此时却是许多人心中的梦魇。

房间内的阳光开始有些暗淡下来。艾雅法拉呆呆地看着窗外,天空还是令人心情愉快的湛蓝色,时不时还有几只小鸟掠过窗前。怀中的小羊抬起头,轻轻顶了顶她的肚子,向艾雅法拉撒着娇。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艾雅法拉重新开始抚摸小黑羊的毛发,在它们心情平稳的时候,与它们接触是不必戴上手套的,只是不知道等到羊毛变长时该怎么办——虽然妈妈送给她一只理发剪,但她所担心的不是工具,而是剪羊毛的技巧。等到妈妈回来以后,一定要向她讨教一下,艾雅法拉心想。

父母不在家的这几天,艾雅的生活就是简单地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聪慧的她不需要费太多力气就可以理解课堂上讲授的内容,所以一天的课程结束后,艾雅法拉不必急着做功课,而是去学校的图书馆翻出前一天阅读的书,安静地读到闭馆。

在父母离开家里已经一周有余之后,这份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艾雅法拉同学,现在有时间吗?能不能跟老师来一趟办公室?”下课铃声响起,正收拾书包准备离开的艾雅法拉被老师拦了下来。

老师的语气很温和,但艾雅法拉还是禁不住猜测,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是作业有错误,还是自己不小心违反到了校规?

惴惴不安的艾雅法拉刚一踏入办公室,就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气氛。本该下班回家的教职工们此刻都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令她惊讶的是,房间内却也安静地出奇,没有人在闲聊,也没有收拾东西的杂音出现。在艾雅法拉进入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眼睛就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这位紧张的访客。

“找个椅子坐下吧。”老师小声地说,一只手拉过一把空闲的办公椅,艾雅法拉有些战战兢兢地坐了下去。老师又想起什么似的对着一旁的同事喊:“啊那什么,你们先走,今天办公室是我负责打扫,所以锁门交给我就好了。”办公室内这才响起窸窸窣窣的整理声。

“艾雅法拉现在是……自己一个人在家住吗?”看到艾雅法拉僵硬的坐姿终于有了一些缓和,老师才向艾雅法拉发问。“嗯,我的爸爸妈妈现在正在外地出差。”她低下头去,无处安放的视线只好盯着自己的双腿。艾雅法拉并没有对其他人说这件事,如今被老师得知了之后,她反而感到了一丝愧疚。

“那,那一定很辛苦,”虽然看不到老师的动作,但艾雅法拉还是从不自然的声音判断出,面前的年轻男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有什么需要的,尽管给老师说,我们大家都挺喜欢你这个学生的,上课认真听讲,作业也完成得很好……”老师又一次顿住了话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艾雅法拉偷偷抬起眼睛。老师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思考了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两手撑着腿站起身来,拍了拍艾雅法拉的肩膀。

“总之,今天也别在图书馆待到太晚,记得早回家休息。”

艾雅法拉今天并没有去图书馆。她早早地回到家里,又一次坐在了无人的客厅。

从离开办公室起,就有些许慌乱萦绕在她的心中,久久不能散去。她没有抱起在腿边撒娇的小黑羊,而是抓起一个抱枕抱住,整个人蜷缩在了沙发里。入秋后的天气逐渐转凉,平日里被她搁置在一边的抱枕,同样有着一股冰凉的体感。艾雅法拉嗅着抱枕上残余的妈妈的味道,保持着蜷缩的坐姿,直到天空披上了黑夜的大衣,她也丝毫未动。

她或许是睡着了,又或许是没有——艾雅法拉只知道,一直都没怎么发挥过作用的门铃,在今天稀奇地响了起来。她慌忙打开灯光,急匆匆地跑到门前,甚至连通过猫眼确认一下访客的样貌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就伴着心中的鼓动扭下了门把。

来客不止一人,但也不是艾雅法拉所想的人。他们都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左领还别着一个徽章——那是法院的徽章,艾雅法拉以前在电视上见到过。

“请问您是艾雅法拉……小姐吗?”为首的女性露出惊讶的神情,但很快又恢复了一开始的严肃,向房间的主人问道。

“啊……是,请问有什么事?”艾雅法拉有些迷惑,不过还是将客人们引进客厅坐下。除了刚和艾雅法拉打了照面的女性,还有一位男性拿着钢笔和笔记本,摆出一副准备记录的样子。

“艾雅法拉,出生日期十月十八日,父亲系莱塔尼亚威廉大学源石技艺学院教授,母亲系自然环境与生态系统研究专家,同样就职于威廉大学。”女性工作人员询问着看向艾雅法拉,后者慌忙点了点头,一旁的男子用钢笔刷刷地打了两个勾。小黑羊们也没有了闲适的神情,紧张地挤作一团。

“请问家里除了你父母,还有其他有监护能力的成年人吗?”女子继续发问,这次艾雅法拉摇了摇头,一旁的男子头也不抬,在笔记本上添了几个字。

“那么身份确认,”女子清了清嗓子,“艾雅法拉,现向你宣读关于继承——”

门铃又一次响了起来。女子看向材料的双眼讶异地望向玄关,艾雅法拉连忙跑向门口,第二次打开门。出现在她面前的,是神情紧张的老师。他察觉到了房间异样的气氛,懊悔地叹了口气,然后径直走到两名黑衣人面前。艾雅法拉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但只能茫然地跟在后面。

“这件事情,请让我来说吧。”老师咬了咬嘴唇,向女子请求道,“我是这孩子的班主任。比起你们读生涩的文件给她听,还是让我来口头告诉她比较好。”他也不找一处坐下,也没等女子点头同意,而是转向艾雅法拉,紧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生硬地看向艾雅法拉的双眼。

“艾雅法拉,你的父母,他们——”

“艾雅,……艾雅!”

法术练习之类的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了。艾雅法拉只知道,在意识沉入深渊前,她久违地听到了妈妈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