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开了。

一辆蓝色的篷车缓缓驶出,停在门口架着的栅栏之前。站在门边的两名卫士立刻凑到车边,冲着驾驶位上的军士行了个礼。套着绿色制服的军士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朝下稍微探了探上身,将手里的文件递了出去。靠右侧的那名守卫掀开面甲,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年轻脸庞。他举着那张通行证前前后后看了两遍,这才从一旁的小桌上拿起印戳,在页脚上扣了个章。

“您可以过去了。”

守卫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另一个人搬开门前的路障。靠在椅子上的军士哼了一声,轻轻抖了抖手里的缰绳,那两匹杂色的驽马就拉着篷车轧上了门口那条崎岖不平的石砖路。

这些新兵……

进门前的确得查验手续,可这是出门的马车。不知道还查个什么劲。

军士撇撇嘴,从身侧的口袋里掏出烟卷和火石。一阵艰涩的摩擦声响过之后,飘着青色烟雾的纸卷已经塞进了他的唇间。他翘起腿,脑袋舒舒服服地陷进车座顶端和车棚之间那块柔软的凹陷里。

乏了。

以往这个点儿他不是歪斜着身子躺在街口那家小酒馆的沙发上自斟自饮,就是睡在桥下面那些个窑姐儿的床上。天色完全沉下来之后他才会回到营区,不紧不慢赶着那辆黑色的篷车穿过下城水管般窄小的街道,将车里那些非人送进那座宏伟的竞技场。

至少在昨天那个大闹一场的斥候出现之前是这样。

啐。

他侧过脸熟练地吐了口痰,食指不自觉地抓抓油腻的前额。

自从那个叫什么埃林斯的将军上台之后就没消停过。前几年没开战的时候还好,打四五年前和对面那伦察联盟开战之后,三天两头就要把城里的守军抽调一部分派到前线。他的运气算好的,到目前为止还留在城里保了条命,和他同期的战友可就没这么幸运了。一想就知道,那个将军才不会舍得让自己的直系军队冲锋陷阵,肯定要让他们这种领国所属的、非直系的军队顶前面当炮灰。就算有幸捡了条命,回来也是缺胳膊少腿,剩不了个囫囵人了。

他狠狠地吸了口烟。

昨天路过酒馆门口时,他看见新兵时曾经训练自己的中士正拖着一条还剩半截的腿跪在街上乞讨。他在不远处站了一会,从口袋里摸出喝酒剩下的铜板,丢进那人面前破旧的军帽里。那个瘦骨嶙峋的乞丐抬起头扯着沙哑的喉咙想要道谢,他却刻意别过了脸。

——要怪就怪这破地方里前线太近了。

他掐灭手里的烟,将烟头丢在地上。燃着火星的棉纸被飞驰的车轮碾过,一瞬便熄灭了。

……哼,皇家斥候。不愧是从大地方来的正规军,顶着的头衔也是稀奇古怪。不过那家伙还真不是盖的,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小山一样的戈拉尔给揍了。从皇家竞技场里出来的就是有两下子,好歹蝉联了几个月的戈拉尔在那女人面前不堪一击。现在看来,本地的那些斗士也不过如此,不过是看起来唬人罢了。

和其他的军士一样,他闲了也爱去看上几场角斗,顺便再在场外下点小注。被称为“净化者”的戈拉尔屠杀非人的环节是在查夏竞技场持续了半年多的保留节目,各家赌场也相应地开有与人头数相关的盘口。兴趣使然的他开始也去下了几次,却总是输少赢多。之后不久他才发现戈拉尔和赌场早就串通好了,在开场前就得知了外围的盘口,进场之后便会刻意控制手下殒命的非人数目,取得对庄家有利的结果。有了这么个前因后果,他对于戈拉尔的遭遇不说乐见其成,起码也觉得罪有应得。

哼,这下倒好。经了那个斥候一闹,现在别说是外面飞的苍蝇,就连场里的主戏都被上面叫停了。不过也的确,把这些非人抓起来是一回事,在公众面前屠杀取乐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便记不得几条帝国法的他也知道后者肯定没法归在被允许的范围里。

身后的车篷里传来细微的响动。他眯起眼睛仔细聆听,却不能分辨那是这些非人的啜泣,还是说仅仅只是一掠而过的风声。

……最近抓来的非人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作为一名服役十来年的军士,他几乎是在几年前设立集中营的同时就成为了营区内的押运员。几年前查夏配合着帝国推行了驱逐法令将大部分非人赶出城外,之后城里就根本没剩多少非人,有时候几个星期都抓不到一个。可自从老领主去世之后的那个月开始,一天抓到的非人都要用上三四辆囚车。他知道教会都提高了给举报者提供的奖赏,但也不至于会多出这么多。

是不是他们那个坏脾气的圣女越来越敏感了?真是,那些穿袍子的人可算抱住了一个可靠的好借口,得着机会就非要拿来压人不可。

他打了个哈欠,伸手打着一支新的烟卷。

不过他也并不关心。只要每月的俸禄按时进入口袋,他就没什么抱怨的。再说了,不少抓来的非人女孩长得还真不错。可惜了,能享福的都是那些监管班的的小子,他这样跑外勤的想下手也没什么机会。要是把他给调过去,那可就……太不一样了。

天色逐渐暗了,背向着落日前行的车影也变得越来越长。军士活动了一下臂膀,抬起两只沾着泥巴的胶靴,懒洋洋地压在搭着缰绳的前梁上。他已经看见了那座拱形的水道桥,冒着黑烟的工厂就坐落在桥对岸不远处的街道上。就在他脑里已经浮现出装着松子酒的玻璃杯和柜台后的老板娘的时候,一个骑着马的不速之客突然从他视野右侧的阴影里迅速滑出,停在拱桥前那条横穿而过的小路上。来人刻意挪了挪位置,停在了马车前行的必经之路上。他忙不迭地探身去抓滑落的缰绳,却发现被脚踩住的缰绳不知何时已经缠住了脚踝。

完了。

军士满头大汗地扯着打成死结的绳子,那两匹驽马像是被混乱的信号搞懵了,竟然越跑越快。停在前面的那名骑手一动不动,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声嘶力竭的吆喝一样。正当他闭上眼睛为不可避免的撞击做好准备的时候,马突然膝盖一软,扑地朝前摔在地上。突如其来的惯性将他从椅子上推了出来,伴随着身后非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重重地摔在马车的辕架上。

钻心的疼痛瞬间由胸前扩散开来。

军士咳了两声,用唯一一只能动的手臂撑起身体,勉强抬起头。

一支银色的手枪正对着他的脑袋。

他本能地朝后蹭了两步,脖子仰得更高了。他刚才还在念叨的那个皇家斥候从马上跳了下来,用枪指着他走到跟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他毫不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已说不出话了。

时间经过了无比艰涩的几秒,就像播放一张磨损严重的唱片。他望着黑洞洞的枪口,讶异于自己还保持着正常的呼吸,就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听见枪机张开时那近似绷紧弓弦的声音。

——下一秒钟,伴随着一声短促的爆响,灿烂的烟花在他眼前绽开,散射出刺眼的光芒。

她放下枪,空出来的手扶在腰带上。

男人半张着嘴,空洞的双眼直直地看向前方,宛如一尊由拙劣的学徒雕刻而成的木雕像。那两条绷得像棍子一样的双腿之间出现了一块深色的污迹,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扩越大。

街上的行人尖叫着跑远了。车篷里传来惶恐不安的哭泣和间歇性的号叫。

她偏过脸,从男人的身旁跨过,来到车厢的前方。那颗从男人耳边擦过的子弹射断了门锁,深深地嵌进了钢铁铸成的门板之中。她用枪管挑开门闩,拉开了这扇又窄又小的囚门。

车篷内一片黑暗。不少人纷纷举起瘦弱的胳膊,下意识地遮挡着由门口灌入车厢内的光芒。一个正在啼哭的孩童像是被她开门的动作吓到而暂时止住了哭声,在襁褓中胡乱踢动着自己的双脚。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瞅着她。不止是瞳孔,他们身上那些银色的皮肤也在黑暗的车篷里发着微弱的亮光。两个像是被刚才的事故撞得晕头转向的孩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仰着两张小猴子一样的脸呆呆地看着她手上那只闪着光的枪。

她无法在这些人脸上看到任何东西。甚至都没有绝望。

“快走。”

她冲着这群无动于衷的非人做了个手势,抬脚拨开另外那半扇门。

“巡逻队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的。趁现在快跑。”

最先开始行动的是抱着孩子的女人。跟在她们身后的则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一个接一个地用那种自以为灵巧的笨拙动作钻出车厢前端狭窄的出口,扭着宽大的胯骨钻进街道下方的巷子里。这之后,两对瘦骨嶙峋的男女才由车厢内鱼贯而出。他们将宽大的袖口托在怀里,撕下脏污的衣衫下摆草草遮盖住银色的皮肤,沿着坡道两侧的小径朝桥洞下方走去。不同于其他或是惊慌或是茫然的非人,这几个人的动作就像是知道什么事要发生那样平静而富有条理。在走进小径尽头那条一端通向桥下的死胡同之后,这群非人的身影一下子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也就是在这过程中发生的事情。

一个约有四十多岁的妇人刚从车上下来就跪到了地面上,银白色的双手紧紧地攥着挂在胸前的圣女像,一边磕头一边念叨:“感谢圣女保佑!感谢圣女保佑!”

听到这话,她咬住牙齿,不自觉地吸了口气。还没等到那妇人从地上爬起来,她便上前劈手揪住妇人的衣领,将她的上半身拽了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妇人瞪着惊恐的双眼,嘴唇哆嗦个不停。

“我……我一路上一直在祈求圣女大人的保佑,让我能脱离此难。没……没想到真的在半路上得救了。这一定是圣女大人显灵了,回应了我的祈求,所以才……”

妇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把推到了地上。她伸手摘下女人胸前挂着的小雕像,丢在地上踩得粉碎。女人红着眼睛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张着嘴却不敢说话。

直到那颗枣核大小的铜脑袋从它的身子上掉下来,她才停下脚开口说话。

“……听着。”

一股冲上翻涌的热流差点把她的喉咙堵住。她咽了两下唾沫,这才让自己重新发出声音。

“救你的人是我,不是那块破铜烂铁。”

没有那个该死的圣女,你也不会坐进这辆囚车,被人当成奴隶。

“可那是因为我触犯了戒律才会被圣女大人所惩罚……”

女人看着她的眼睛,识趣地住了嘴。她冷冷地盯着女人,视线却好像看穿了她,就如同看穿一片玻璃。

哼。

什么破戒、惩罚……变成非人和这些编出来吓人用的说法没一点关系。甚至,连非人这个概念本身都是被人刻意创造出来的东西。

“……快滚。”

瘫坐在地上的女人把手举到耳边。

“……啊?”

“快滚。别让我后悔自己救了你。”

女人连滚带爬地逃开了。她吸了吸鼻子,攥紧的拳头顶在下巴上,双眼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拴马柱,就好像那截木桩是多么了不得的东西。

真的只是无意之间,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车内。

车厢的角落里还缩着一个女孩。她披散开的头发完全遮住了那只银色的手臂,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出身上的缺陷。女孩缩着肩膀,脸埋在双膝之间。

甚至都没去确认女孩小臂上那块触目惊心的黑色伤疤,她就认出这就是惩戒会上的那个女孩。

她钻进车厢,单膝跪在女孩面前。听到响动的女孩战战兢兢地抬起脑袋,身子像发了疟疾一样抖个不停。

她朝女孩伸出手,把语调尽可能地放轻。

“你可以走了。我带你出去。”

女孩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脑袋歪向一边,像是无法理解她说的话。她又重复了一遍。

“快逃。其他人很快就要来了。”

女孩呆呆地看着她,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从中吐出的却不是成句的话语,而是黏糊糊的泡泡。她试着去抓女孩的手臂,可手指刚接触到那冰凉的皮肤,女孩就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

束手无策的她退到车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她才发现,几道银色的血迹正从女孩罩衣下摆的深处渗出,顺着脏兮兮的脚踝流到车篷的地板上。

她花了两秒钟去理解自己看到的这副景象。

——随后,她转过身迅速跨过断掉的车辕,回到半躺在地上的军士面前。由于断了肋骨而只能靠在断掉的车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喘气的军士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死神,不知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自己。他腿间的那片湿渍已经从布料蔓延到了地面,在石砖路上蓄起一小汪行将干涸的水洼。

她一声不吭地拔出插在腰间的手枪,将枪管戳在男人被汗和泥土杂混得脏兮兮的额头上,用拇指拉开枪机。

男人的喉咙上下滑动了几次,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他用手拖行着身子想往后躲,可没退几步后背就撞到了被绳子绊倒的马匹。无处可逃的他将两只脏兮兮的手掌举到耳边,像是试图做一些无意义的遮挡,也像是在乞求怜悯。

她举枪对着他看了很久。

几乎是在巡逻队的哨声响起的同时,她朝天开了一枪,随后迅速将滚烫的枪管贴在男人的额头上。

烧焦皮肉的糊味很快在空气中飘散开来。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叫着,如同一条奄奄一息的狗。他额头上的压痕由红转黑,最后转成黄色。

她终于移开了枪口。

她反手把枪插进腰间的皮套里,翻身上马,越过前面不远处的拱桥。

直到被赶来的卫士从地上扶起,这个瘫在地上的男人才发现自己湿透的裤裆冷得像冰。

她策马穿过穿过路灯投下的一个个圆锥形的光影,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飞驰而过,最终停在上城剧院的大理石台阶下方。

天完全黑了。穿着绸料礼服的贵族老爷们扶着差役的肩膀走下马车,大摇大摆地走上台阶,示意随从为自己掀开门帘。通明的灯火透过大门上方扇形的贴花玻璃投了下来,在地面上形成一段又一段被切割过的光影。蹲在她肩膀上的希瑞欧司不住地回头眺望,扫视着街道上三三两两的人群。

“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们。”

猫突然开口说道。

她回过头。行人不少,但大多都仰着脸有说有笑地聚在一起。

“没看见。”

“能让你们人类觉察到还得了。”猫轻蔑地说,“你们的感官未免太迟钝了。”

猫的话语一如既往地让她无法反驳。

她们跟在那些裙裾和燕尾服下摆的后面爬上台阶,穿过那排豪华的廊柱。大门敞开着,两侧的侍者一边行礼,一边从差役手里接过客人的手杖和外衣。知道自己不能在里面露头的希瑞欧司迅速滑下她的肩头,藏进披风的下摆。这时,候在旁边的一名侍者大概是因为觉得她的脸庞太过陌生,连忙凑了过来。

“不好意思,请问您……”

他的话没说完,意思却显而易见。她叹了口气,摸出腰间那只白色的信封,将里面那只棕黄色的票据递给侍从。侍者瞟了一眼上面的编号,旋即便冲着她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是科文顿先生的客人。请让我为您带路。这边请。”

侍者说着,领着她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挤满人的前厅。闷热而聒噪的空气瞬间将她吞没,里面还混着几股浓烈的脂粉气。她跟在那个秃顶的侍者身后艰难地穿过蕾丝裙和熨烫过的硬领组成的森林,爬上大厅右侧的旋梯。

“科文顿?科文顿又是谁?”

不知何时又爬上她肩头的猫小声问道。

“谁知道。”

她也只是按照指示来了这里。

劫了那辆运输非人的囚车之后,她和猫躲在附近的小巷避了一会儿风头。直到巡逻队刺耳的哨声渐渐平息,她才重新回到了主路,向着广场的方向前进。

虽然就算被那些乌合之众发现了也不是多难处理的情况——但她已经不想再和这些守卫起冲突了。她这两天做过的事已经足够惹得那位古怪的领主很不高兴。

也就是在刚刚经过修道院门口、还没拐进圣女广场前面那个三角形路口的时候,一个蒙着脸的小孩子突然冲到她身边,将一封信塞进了她的手里。信封上并没有署名,上面只简单地写了‘报酬’两个大字。她来回盘问了那孩子几遍,却并没得到任何额外的信息。男孩只是说有人让他在这里等一个腰间佩着银色剑鞘的女骑士,并将信交出去。

而信封里装着的就是这家剧院的门票。不消说,门票本身并不是她能拿去质证的东西。

所以她就赶在天黑之前来了这里。

旋梯上方连着一条弧形的走廊,右手边那些成排的木门背后应该就是剧院的包厢。尽管门框上的编号被壁灯照得一清二楚,侍者却并没有抬头核对。他自信地迈着大步,一直走到最深处的那扇门前才停了下来。

“请进。”

侍者说着,单手推开房门。门后是个约有十平方大小的房间,中间摆着六把面冲着舞台的座椅。她走到阳台前,随意地瞥了一眼下方的人群。

“您还有什么其他的需求吗?”

她摇了摇头,随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侍者。

“你刚才说的那什么先生,他人呢?”

侍者愣住了:“科文顿先生一般在第三幕开始的时候才会过来,您不知道吗?您不是他的朋友吗?”

她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摆手示意侍者离开。这位绑着领结的年轻人朝后退了一步,拽过墙边的门把手。

“那请您就坐。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房门便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希瑞欧司忙不迭地从披风里爬了出来,跳到其中一把圈椅里。

“呼。总算进来了。这间包厢也太大了吧。”

“是吗。”

她对这种东西没什么概念。

猫狐疑地皱起眉头:“你不会是第一次来剧院吧?”

“很久之前来过。但那时候的剧院和现在的不太一样。”

猫将信将疑地撇撇嘴。

“这种包厢可是很贵的。位置又好、空间又大,只有那些贵族老爷或者富翁才能租得起。我以前的主人一直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包厢。”

“你不是说他是个穷光蛋吗。”

“他肯在这种事上花钱的呀。虽然还是买不起。”猫叹了口气,“嗨。没想到那个男孩这么有钱。”

“这地方又不是他的。”

希瑞欧司有些惊讶,“那封信难道不是他发出来的吗?”

“没人会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叫‘先生’啊。”

从侍者恭敬的态度就可以推断出他口中的那位先生和她们熟悉的男孩并不是同一个人。看来那名少年虽然联络了她,但来接头的却是自己的委托人。

“那……”

猫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话语却被门外传来的争吵声给打断了。起身拉开大门的她还没从门口迈出去,刚才那个侍从就尖叫着飞越了半个走廊,重重地撞在她身旁的墙壁上。墙上那副不知出自哪位艺术家手笔的木槿花也被撞到了地上,画框碎成了两半。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怒气冲冲地冲到趴在地上的侍者身前,揪着头发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就像提起一盏灯笼。

“‘有其他客人在用’是什么意思?说!那是我的包厢,我可从来没把它借给过其他人!”

“请,请您息怒……”

“息怒?你看看我这副模样。难道我在你眼里看起来像是能息怒的人吗?啊?看着我!”

男人愤怒地张开双手。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弱不禁风的侍者把视线偏向一侧,嘴上争辩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可您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交过租金了……”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一下子把男人点着了。本来已经转过身去的他猛地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缩在角落里的侍者。还没等侍者反应过来,男人碗口大小的拳头就捅到了他的鼻梁上。

“租金?哼。你们这些阴险的臭虫除了吸血还会什么?一个一个都只知道要钱,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尊重。你知道我是谁吗?说啊!我是谁?”

男人扯着嗓子嘶吼,身上那件旧燕尾服领口处的破损好像被他激动的肢体动作越撑越大了。侍者用手揩去上唇的血迹,过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您……您是斯卡莱尔爵士。”

“然后呢?”男人大吼,“这个姓氏代表着什么意思?说!”

“斯卡莱尔……是查夏最有名的四家贵族之一。”

“是‘历史最悠久’的。”男人更正到,“从这个领国建立开始,我们家族就已经是贵族了。记住了吗?”

侍者微弱地点点头。斯卡莱尔爵士攥紧拳头,像个疯子似的来回踱步,头上那好像几个月都没修剪过的头发随着步幅上下浮动,像是被风吹散的茅草。随后他像是终于平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踱步来到靠在墙角的侍者面前。

“听着,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那我现在要求获得一点小小的尊敬。真的只是一点点。我需要那个包厢,——我的那个包厢。它对我很重要。嘘,嘘,别说话。我只是想讨回属于我的东西。”

爵士的要求显然让侍者左右为难。他哭丧着脸盯着自己锃光瓦亮的皮鞋看了半天,脑子里却根本想不出合适的回应。斯卡莱尔紧绷着那张熊一样宽大的胖脸,死死地盯着墙角的年轻人,目光像是要在他身上挖出个洞似的。没过多久,承受不住压力的侍者就主动开口了。

“可因为您太久没有交过租金,您的包厢已经租给酒厂的科文顿先生了。这我刚才在门口就和您说过了——”

侍者的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爵士掐着他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把脸贴到他的脸上。

“我只想得到一点尊敬。”

在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这句话之后,男人便挥拳砸向侍者的脸。正当侍者那两片薄薄的颧骨行将骨折之时,她上前劈手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停手。”

觉察到阻碍的男人徒劳地挣扎了几下,转过头恶狠狠地瞥了她一眼。

“你又是谁?别多管闲事!”

她耸耸肩:“只是想给你缺乏效率的办事方式提点建议。你明知道他什么都决定不了,还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说,你根本就惹不起那些管事的人,只能在这无名小卒身上撒气?”

她听到男人牙齿之间的摩擦声。那对藏在粗眉毛下方的小眼睛又黑又亮,看起来十分凶狠。

“你要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臭嘴,女人。”

男人嘴里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她撇撇嘴。正在这时,好不容易从那对熊爪中解脱开来的侍者突然开了口,手指着她所在的方向。

“咳咳……就是她!就是她!”

男人没回头,只是冷冷地问:“你说什么?”

“咳……我刚才和你说的在用包厢的人就是她。她就是那个该死的科文顿先生的客人……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这句如同雷管的话抛出之后,室内反而异常安静。侍者连滚带爬地逃到墙角,目光在她和男人之间惶恐不安地扫来扫去。斯卡莱尔爵士垂下眼睛,鼻翼微微翕动。大约过了两秒钟,他突然抬起头直视着她,脸上露出微笑。

——她本以为这人在动手之前至少会说句话的。毕竟,所谓的贵族在她的印象里都是这类装模作样的东西。

但今天她遇到了特例。

这位落魄的爵士毫无征兆地大吼了两声,旋即便俯下身子像河马一样冲着她气势汹汹地撞了过来。可惜还没等到那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膊碰到她的身体,她扬起的靴尖已经抢先一步踢在了男人的太阳穴上。

冲突戛然而止。

斯卡莱尔笨重的身躯夸地一声倒下,如同被连根截断的树干。她蹲下身,有些无奈地望着这具小山一般堵在门口的躯体。

那名吓破胆的侍者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她一个人可抬不动这么重的东西。

正当她准备跨过这条厚实的门槛回到包厢里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掌声。一个约摸有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出现在不远处的楼梯口,手里捏着一根结实的手杖。两名仆役打扮的年轻人垂着头跟在他身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不愧是斥候大人,出手真是干脆利落。现在,先生们——”

他拍了拍手。身边的仆役立刻挺起胸脯。

“帮我个忙。请你们将尊敬的斯卡莱尔爵士送回家,他现在的状态似乎有些不佳。哦,不对,瞧我这记性。我差点给忘了,斯卡莱尔爵士的住宅昨天就被银行给收走了。对不起,先生们,随便找个地方把他丢出去吧。酒吧、赌场、甚至大街上都可以。”

男人说着,用眼角瞟了躺在地上的爵士一眼。

“只要别在让我看到这张豪猪一样的臭脸就行。”

侍从们上前将不省人事的老爵士抬下了楼。男人望着远去的仆役们,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贵族’。哼。”

她皱起眉头。

“我想你能为我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吧。”

听到这句话,男人连忙转过头,冲着她行了个礼。

“当然,斥候大人,当然。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吧。在下科文顿,一名小小的酒水商人——偶尔也做一点投机。而刚才多少有些失态的那位,就是斯卡莱尔爵士。您也听到他刚才说的话了,他是查夏历史最悠久的贵族头衔的继承人。但是……”

男人停顿了一下。

“斯卡莱尔爵士他……是个比较豪放的人。或者说比较随意,您怎么说都可以。大多数的事情他都喜欢,赌马、赛船,还有酗酒的毛病。本来这些老贵族就是靠着祖上传下来的家底,到他这一带本身就剩不下多少,还几乎被他败光了。到了最后,爵士不得不典当了马车和房子,也放弃了他在赛马场和竞技场的专座。可唯独在剧院的这个包厢他一直都没松口,却又掏不出续租的钱。即便如此,剧场经理迫于他的威胁也是等了足足六个月才敢将这间包厢租给了我。从那之后每到晚间剧院开场,喝醉了的老爵士总要来包厢门口闹上一通,直到酒完全消了才回去。我也尝试过让仆人驱赶他,结果反而被他揍了一顿,从此只好等到后面几幕再过来看戏。不过经了今天您这么一收拾,想必他也能涨涨记性,不再找我的麻烦了。”

她哼了一声。

“我不相信你雇不到足以教训这人一顿的打手。”

一望便知这位老爵士根本就没经过正式的训练,靠得完全是那副熊一样的骨架。撂倒几个门外汉自然轻而易举,但根本不可能打得过街上那些收钱办事的雇佣兵。

男人笑笑:“的确如此。但您要知道,一位授勋贵族可不是谁都能随便攻击的。要是我雇了那些人教训了爵士一顿,回头又把我给供出去,那我可就完蛋了。按照法律,如果我和斯卡莱尔爵士发生了冲突——哪怕只是有一丝一毫谋害他的想法,他就拥有把我的脑袋揪下来的权利。但您不一样。您是皇家斥候。没有任何事情……任何法律都不能限制您。”

她吐了口气:“所以那封信是你发的?只是为了把我引到这里?”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但也不完全。”男人解释道,“是迪卡发的。我委托他帮忙解决关于爵士的麻烦,他就从我这里要了一张包厢的门票。至于后续的事情我并不清楚,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能找到您来帮忙。说到底这也只是一件小事。不过他的确给了我一样东西,说是给您的报酬。就在我的口袋里。”

迪卡?

“您没听说过他吗?一位年轻的商人,为有需求的客人提供各处搜罗来的秘密消息。尽管岁数不大,做起事来却是踏实稳定。难道……啊。”

男人注意到了她脸上的表情,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我明白了。您认识他,只是不知道名字。多么奇怪的遭遇!总而言之……请进!请进吧。今晚上映的是幕相当不错的歌剧,我们可以一边观赏一边好好谈谈事情。”

这位商人说着,伸手推开了包厢虚掩着的门。她跟在男人身后钻进屋内,大脑飞速运转,尝试去串联起自己听到的这些只言片语。

迪卡。

这就是那个男孩的名字。

劫车的交易只是他计划里的一部分。他刻意没有约定好让她获取报酬的时间和地点,而是用送信的方式将她引到了剧院。他知道处在现场的她肯定会出手阻止那个酒鬼爵士的骚扰,又将之前商量好作为报酬的证物交给了面前的这个商人。于是,她为男孩完成了两桩生意,而他甚至都不需要露面。

她被利用得很彻底。

而现在需要考虑的,是这里面还有多少她未知的事情。

猫不知何时溜走了,包厢内的圈椅上空空如也。男人踱步到窗台前方,略微瞟了一眼下方的舞台。烫着卷发的女演员正唱着一段相当长的宣叙调,冲着舞台另一侧的男演员倾诉衷肠。寂静的观众席里偶尔会传出几句絮絮叨叨的低语,但大多数都模糊不清。

她直直地望着窗外,凝视着正对面那个空空如也的包厢。包厢两侧的窗帘都被绑了起来,看起来如同一个上了锁的盒子。盯着舞台的方向看了许久的男人突然转过身,抽出绣着金线的手帕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睛。

“这就是艺术,斥候大人。一种能让人产生共鸣、让人在他人塑造的美之中感受到自我的东西。”

他张开双手。那身精心剪裁过的细毛呢西服看起来依然非常得体。

“但就是这样一种享受,一种无价值的东西、一种纯粹的美,也是可以用金钱买到的。是的,斥候大人。这世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到。衣服、房子、车,您眼睛里看过的所有东西都有价码。甚至是人。如果我愿意,我现在就能让台上的那名女演员陪我共度一晚。只要我想,也许在明天开幕的时候,那个男演员已经被踢走,而我正站在舞台上担任着曾属于他的角色。”

“钱几乎可以买到任何东西。除了一样。”

男人将手指举到脸侧,前后晃动着手臂。

“钱买不来地位。”

大幕再度拉开。女演员坐在舞台中央的椅子上,用哀切的歌声叙述着自己被恋人抛弃的经历。灯光打在她扑了粉的脸颊上,现出一层不健康的阴影。

“爱情难道只是不羁的鸟儿,总有一天要离去?”

这一幕接近尾声。观众席里传出不算整齐的掌声,一些母亲已经带着困倦的孩子离开了。科文顿的手肘支撑在窗台上,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窗下的人群。

“就是这么一回事,斥候大人。即便是富可敌国的巨贾,只要他没幸运到拥有祖上传下来的荫庇,他就永远都无法获得应有的尊敬。相反,那些每个月赚不了几个子儿的穷贵族、那些靠着祖产苟延残喘的寄生虫却有着比一般人不知高出多少的特权。和您直说了吧,如果不是斯卡莱尔爵士在城里早已臭名昭著,我连接手这个包厢的资格都得不到。我们支撑着整座城市的运转,缴纳着最多的税金,到最后却根本就享受不到应有的权益。更过分的是,宫廷和教会又会搬出各种各样的理由限制我们的经营,成立直属的专营工厂,让我们被迫将本属于自己的利益割让给他们。”

“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不公平到让人反胃的规则。要想生存下去也只能全盘接受,仅此而已。”

科文顿摊开双手。他裹着西装的上半身完全浸泡在从舞台上方照射过来的灯光里,仿佛某种昆虫的剪影。她皱起眉头。

这人有种小丑式的滑稽。

“我以为我们在谈论有关那个‘迪卡’的事情。”

男人像螳螂一般挥舞着的前臂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啊,是的。”他的语气里多少有点被打断后的不满,“的确如此。迪卡,一位年轻的商人,这我之前也说过了。和我们这些人不同,他售卖的并不是什么有形的东西,而是四处搜罗来的秘密消息。大约两年前他出现在广场附近,人们只当他是卖报纸的普通小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逐渐发现这小孩子手里总是有着源源不断的秘密消息。宫廷、教会、城内的大街小巷,甚至是离这里约有三十多公里的战场,所有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任何人都能从他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价格也不便宜。”

“他从哪里获得的这些消息?”

“不知道。”科文顿直率地说,“有人调查过他的背景,但最后一无所获。我也曾怀疑过他和宫廷或是教会的人有所关联,但一般这样的人总会维护他那一方的利益。迪卡不是。只要价钱合适,他会平等地出售任何消息。无论是宫廷刚刚签发的公文,还是教会即将颁布的禁止令。事实上,我和埃黎赫先生合作的新产品将会受到教会抵制的消息也是由迪卡先透露给了我,之后我们才收到了教会寄出的警告信。如果迪卡和教会有所勾结,那他即便知道也不会将这样的消息说出去。”

商人说出的名字引起了她的警觉。

“埃黎赫?”

科文顿对她有些突然的反应感到惊讶:“是啊。他算是我的……合伙人吧,他授权我生产一种他研发的新型酒。怎么,您认识他?”

“……他欠我一笔账。”

商人耸了耸肩。

“要是那样的话,您运气不太好。他说要去洛萨推广这种新型饮品,刚过下午就启程了。中午他还和我一起吃的饭呢。”

哦。

她真是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演出行将结束。暗红色的幕屡次收起又拉开,台上站成一排的演员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鞠躬,回应着下方传来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趴在窗台上眺望的科文顿也收回了探出去的上半身,转身冲她笑了笑。

“看来今天大概就是这样了。谢谢您帮了我的忙,我和您这也就算是认识了。以后在下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可能还要仰赖您呢。当然,报酬这一点肯定不会亏待您。”

“去找那些赏金猎人吧。我可不会为了钱替你们做事。”

她之前就说过同样的话。现在是战争时期,任何一座主城街上的酒吧里都瘫着四五个醉醺醺的雇佣兵,何况是查夏这种离前线这么近的地方。比起她而言,那些人显然有着更强的职业属性。

“那不一样,”这位商人意味深长的摇摇头,“那些人和您完全不一样。身手只是一部分,您的身份才是最关键的。一位皇家斥候……您能做到太多人不敢做的事情。”

“听着。”

她举起一只手,手指颇具威胁意味地点了点。

“我对你们的这些矛盾、想法和争议根本不感兴趣,之所以插手也是被逼无奈。别指望我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你们的工具。”

“关于那一点,”商人拾起桌边的手杖,“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啊对了,瞧我这记性。您的报酬差点让我给忘了。这儿,这个就是迪卡嘱咐我要交给您的东西。”

科文顿说着,将套着白手套的右手塞进前胸口袋。

观众开始离场。那些贵族小姐离开坐席,提着宽大的裙裾穿过铺着地毯的通道。坐在最靠前那几排的绅士们取下挂在椅背上的礼帽,冲着对方互相点头行礼。幕布最后一次合上,后面传出道具和桌椅笨重的摩擦声。候在门口的跟班们立刻凑了上来,将手杖和提包塞到先生小姐们的手里。

一切都有种按部就班式的宁静。

——也就是这时,一声毫无征兆的枪响满不在乎地打破了剧院内那带有隔膜的秩序,就像打破一片玻璃。所有人就像被按下了停止键一样僵立在原地,如木偶般面面相觑。尽管他们都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颗子弹径直穿过大厅上方的空气,射进了她对面那个男人的前胸。这位刚才还在夸夸其谈的商人只勉强趔趄了两步,身子就像被连根铡断的麦草一样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她几乎没能作出反应。

血液迅速涂上了男人的西装,沿着那只口袋扩散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她急忙跑到窗边,望向对面的那排包厢。正对面那个没有窗帘的包厢里站着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手里握着一把冒着青烟的火枪。她还没看清对方的身形,枪手便夺门而出,迅速消失在门后的走廊里。

“杀人了!杀人了!”

在因惊慌而陷入一片死寂的大厅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利的呼号。与此同时,楼下大厅前方的正门被人一脚踢开,两排全副武装的卫士逆着出逃的人流大摇大摆地钻了进来,迅速把守住两侧的楼梯。

“按计划进行。给我搜!”

领头的大个子一声令下,两排卫士便迅速爬上楼梯,摆好架势,对二楼的包厢展开了地毯式的搜寻。而那个队长则站在出口旁边,虎视眈眈地扫视着两侧包厢的窗口。

她将头缩了回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冷静。随后她蹲下身,掰开商人的手指,掏弄着他的前胸口袋。

一个三角形的东西掉了出来。外面包裹着的白纸已经被血液浸透,子弹擦破了纸包的边角,露出里面铁制的内容物。

那人难道在瞄准这东西?

她在男人雪白的领口上擦了擦手指,将纸包塞进腰间。而后,她立刻用披风裹住身体,蹑手蹑脚地缩进门后的阴影里。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